當‘金毒灼魂’的訊息,傳播到長安方圓五百裡的範圍內時,作為‘事發地群眾’的長安百姓,已經得到了關於這個說法的第一手資料。
——前秦神女,大名鼎鼎的日者,以女性受封侯爵的鳴雌亭侯許負,在長安城公開表示:冇有人比我更懂鬼神!
一時之間,整個長安都陷入心緒若狂之中!
實在是這件事的最終結論,對漢室百姓的影響太過重大了···
都不用交換意見,長安百姓就已經自發的、默契的總結出了三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一:既然金毒對亡魂有影響,那對活著的人,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毒害’作用?
二:如果金毒對亡魂的影響,果真如當今夢中的高皇帝那樣,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地步,那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緩解先祖的痛苦?
緊接著的第三個問題,則與第二個問題息息相關:既然金毒灼魂,那以金為陪葬品顯然就行不通了;那為了在地府過得更好,應該把陪葬黃金,改成陪葬彆的什麼呢?
準確的說,第三個問題的內在邏輯是:這地府,究竟以什麼作為錢幣!
在過去,漢人在‘侍死如奉生’的思想背景下,想當然的就將‘人間’貴重的黃金,理解為在‘地府’也同樣貴重。
現在,以金作為後輩給先祖的‘生活費’,顯然已經被證偽;這樣一來,漢室百姓就極其迫切的想要知道:要先給父祖寄點錢財過去,究竟應該怎麼辦?
第一個問題,幾乎是任何時代,華夏百姓麵對新事物時的本能反應了——甭管這玩意兒多好用,先弄清楚對身體有冇有害再說。
而第二、第三個問題,纔是漢室百姓在得知‘金毒灼魂’這個說法後,真正所在乎的。
至於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劉弘以皇帝的身份,拉著太祖高皇帝的虎皮,無疑是徹底坐實了‘金毒灼魂’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而這就意味著:漢人家庭已經去世,且墓葬中有金器作為陪葬的先輩,已經在地府,忍受了多年‘金毒灼魂’的痛苦!
偏偏導致這些亡魂在地府‘久經苦痛’的,又正是那些自詡為孝子賢孫的後輩,極其‘愚蠢’的將金子,親手放入了先祖的墓葬之內。
——即便這種做法,大都是先祖生前的要求,也屬於整個社會風氣所提倡的‘美德’,那些以金作為先祖陪葬的後輩晚生,也根本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三觀受到顛覆的漢室百姓,迫切的需要有人給他們指出明路,以彌補自己的過失,以免將來死去之後,在陰曹地府被先祖唾罵斥責。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在後世人看來無關緊要,在漢人看來卻十分嚴重的問題,迫切需要得到答案。
——既然地府根本不以黃金作為‘錢幣’,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那些被風光大葬、墓穴塞滿黃金的亡魂,到了地府就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窮人?
也就是說:後人都以為已經給先祖‘寄了足夠多的錢’,結果地府根本就不認這些錢不說,這筆財富反倒成為了折磨先祖亡魂的惡魔?
如果真是這樣,那漢室天下,很有可能迎來一次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的社會秩序崩潰!
作為華夏兩千年封建曆史上,唯一一個把‘百善孝為先’作為政策,而非口號的政權,漢人對個人道德的最後底線,便是孝道!
在過去數十年當中,幾乎每一個漢人也都已此要求自己;哪怕是山賊匪盜,也基本保留著‘孝順父母’的最後良知。
準確的來說:漢室兩千二百餘萬百姓民,幾乎冇有一個人,願意承認自己是‘不孝’的。
可是在‘金毒灼魂’的說法出現之後,這兩千二百餘萬自詡為‘孝子賢孫’的漢室百姓,幾乎一瞬間,就變成了兩千兩百萬個不孝子徒!
——往先祖的墓穴放金子,導致先祖的亡魂遭受灼燒之苦,甚至還‘一毛錢都冇有寄給先祖的亡魂享用’···
如果這個說法得到官方的承認,那理論上,整個漢室天下的每一個漢人,幾乎是有一個算一個,統統都要因‘死後當以發覆麵,無顏麵對列祖列宗’,而羞愧自儘!
就算真的有那麼幾個冇有‘迫害’過先祖的例外,也隻會是那些窮的連一點黃金,都冇能塞進先祖墓葬裡的窮苦之人。
這樣的‘高標準’,在漢室隻有一個群體滿足條件。
——因漢室‘分家彆戶’‘一夫五口為一戶’的政治規則而分家,又因庶出或非長子的原因,冇能繼承家中土地、財產,為了生計隻能鋌而走險,在刀口舔血的遊俠眾!
而實際上,即便是窮的隻剩膽魄的遊俠,也很少有不在先祖墳墓中陪葬金器的例子。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
農戶厚葬先祖,或許是為了擔心被戳脊梁骨;官員厚葬先輩,大都是為了愛惜羽毛。
遊俠這種有活力的民間社會組織,則出於見識、學識等當麵的短缺,以及對仁義道德的重視,反倒尤其看重道德素養。
遊俠們普遍奉從的核心觀念,可是仗義!
可曾聽說過那個官員,在上任之後,說自己要做一個‘仗義’的官員?
不嚴謹的說:整個漢室,就屬這些文化水平幾近於無、又極具原則的遊俠重,屬於由衷的仁孝。
也就是說,一但權威人士說一句‘冇錯,你們確實導致了你們的先祖在地府受苦,還冇有錢花’,那整個漢室,無論是從土裡刨食的百姓,亦或是在刀口舔血的遊俠,都會在‘社會性死亡’的範疇之內。
而這種社會性死亡現象的嚴重程度,隨著社會階級的上升,而會顯得愈發明顯。
很簡單的道理:大家都給先祖陪葬了金子冇錯,但總有個量多量少吧?
而誰陪葬的金子多、誰陪葬的金子少,答案顯然不言而喻:身份地位越高的人,就越有能力,也越顧忌社會輿論,而陪葬更多的黃金製品。
如果說過去,漢室奉行‘誰給先祖陪葬的金子多,誰就更孝順’,那麼現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簡單的代換成:誰陪葬的金子多,誰的罪孽就越深重!
真要說起來,要真有誰要因為‘給先祖陪葬了黃金’而羞愧自儘,那首當其衝的,就是漢天子!
——漢室的厚葬之風,從來都不是民間的自發行為,而是曆代天子以身作則,王公貴族、達官顯赫有樣學樣,百姓受迫於輿論,以及對輿論的盲信,方一步步成為整個時代,乃至於整個華夏民族源遠流長的‘風俗’。
這,也是劉弘一句‘白頭翁’,就能讓漢室百姓如此輕易地接受‘金毒灼魂’這個說法的原因——如果一個處理不好,劉弘自己就首先要遭重!
在淳樸的漢人看來,天子必然不會說謊;而在精明的官僚、貴族看來,天子也不可能莫名其妙的編造出一個無利可圖,反倒可能動搖其自身地位的謊言。
這樣一來,等候在長安城內的鳴雌侯府前,希望能見到許負的人員組成,也就很明顯了。
——除了朝中那些位居高位,能直接和當今劉弘搭上話,或是有門道打聽出劉弘‘官方解釋’的高官之外,長安方圓百裡範圍內,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出現在了鳴雌侯府外!
···············
“母親,府外車馬雲集,街道都有些塞堵了呢!”
侯府正堂,一個年近四十的老嫗跪坐於香爐邊,手持一塊銅製八卦牌,嘴上不住的低吟著晦澀難懂的咒語。
那微微眯起的雙眼,則不時望向正劈啪作響的香爐之內,那塊正被灼燒著的龜甲。
聽聞青年快步跑進正堂,又語帶喜悅的彙報府外的狀況,老嫗眉角微不可見的一皺。
過了好一會兒,老嫗才輕顫著開口,稍出一口氣,便有些無奈的望向堂下,依舊喜色無以自掩的青年。
“不過幾家權貴登門,便叫賢婿忘了府中禮數?”
“如此說來,登門的幾位,當真為貴客吧?”
似乎是還冇從‘冥想’亦或是‘唸咒語’的狀態中完全脫離出來,老嫗的音色,淡雅間隱隱帶著一絲暗啞。
聽聞老嫗之言,青年麵色頓然一滯,稍走上前,等看清香爐內正被灼燒的龜甲之後,青年便趕忙跪了下來。
“兒失禮,萬望大人贖罪···”
須得一提的是:與後世專門稱呼達官貴人,以及比自己身份更為顯赫的人不同,‘大人’這個稱呼,普遍出現在子女對父親的稱呼之上。
而老嫗一介女身,卻被女婿以‘大人’稱呼,無疑將一個極具漢室特色的事實,展露在了所有人麵前。
——這戶人家的戶主,正是這位老嫗。
也隻有成為戶主的女性,才能在家中享有‘主君’地位,以及子女恭敬的‘大人’之稱。
見女婿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目光中卻明顯帶著一絲不服氣,老嫗幾欲脫口而出的斥責,終是化作一聲長歎···
“唉,家門不幸啊···”
遊俠這個群體,在秦漢之時,還並冇有演化為‘有活力的社會組織’——此時的遊俠,普遍自詡為‘俠客’。
既然是俠客,那推崇的價值觀,自然也就是見怪不怪的那幾條了:什麼劫富濟貧啊~快意恩仇啊~
什麼持槍淩弱啊~違法亂紀啊···
這樣一個矛盾的群體,在漢室得到的社會待遇也同樣十分矛盾。
在戰時,遊俠群體普遍都會自發的參軍入伍,報效國家。
曆史上的景帝一朝,吳楚之亂爆發,景帝劉啟拜中尉周亞夫為太尉,領軍出函穀,鎮壓吳楚叛亂。
在大軍走出關中,開往睢陽戰場的路上,周亞夫在經過洛陽的時候,得到了一個人的效忠。
此人名為劇孟,在太史公的《史記》中,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隻此一點,就能說明劇孟的人設:一個遊俠。
一個出名到足以載入史冊的遊俠。
而劇孟之所以這麼出名,除了整個洛陽城的地下勢力,都曾被劇孟統一之外,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正式周亞夫對劇孟的評價。
周亞夫率軍經過洛陽,劇孟作為遊俠,自然是打算參軍入伍,博取武勳。
而對於劇孟的投靠,堂堂太尉周亞夫,居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得劇孟,勝得十萬雄兵!
從這一點就不難看出:漢室對於遊俠這個群體,在某種特定情況下,還是十分看重的。
比如上陣殺敵,去送人頭的時候···
咳咳。
而民間對於遊俠的感官,則呈現明顯的兩極分化:著名如季布這樣的‘豪傑’,會得到百姓的擁戴;但街頭巷尾的流氓地痞,百姓則大都唯恐避之不及。
而老嫗之所以對眼前這位儀表堂堂,眉宇間更是隱隱帶有肅殺之氣的女婿不滿,也正是因為這個女婿至今為止,也依舊是‘任俠’的身份···
“罷了罷了···”
“能護一時,便護一時吧···”
苦澀的歎一口氣,老嫗便緩緩從香爐邊起身,走到了上手的位置端坐下來。
“登門之客,皆按規矩辦:若欲相麵,老身一歲隻相十人;今歲已相者八。”
“其餘二卦,一相千金!”
麵不改色的為自己今年最後的兩卦貼上價簽,老婦便低下頭,將方纔從香爐中取出的龜甲放在案幾上,眉頭隱隱皺了起來。
“近龍則凶,近水則吉···”
麵色陰沉的搖了搖頭,老嫗便稍正了正身,暗自呢喃起來。
“待小兒誕,便送去洛陽吧···”
“唉···”
見老嫗麵色略有些不愉,堂下的青年雖心有疑惑,卻也是冇敢多問。
正當青年要退下時,堂外傳來一陣喜悅的歡呼聲。
“主君,主君!”
“少君誕一男,母子安康!”
冇等呼喊的婢女走進堂內,青年便著急忙慌的站了起來,向著後院飛奔而去。
“吾有兒矣!郭氏有後矣!”
看著青年激動地跑向後院,老嫗卻是一副古井無波之色,再度望向那枚雜亂破碎的龜甲。
“凶煞之命,非貴人相助不能解···”
“嗯···”
“便喚解吧。”
“郭解,郭解···”
“倒甚是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