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內,劉弘正埋頭案首,對著少府遞交上來的‘冬小麥收購工作報表’細細比對,不時眉頭緊皺,不時端起茶碗潤潤嗓子。
隻是那眼睛,卻是無時不刻鎖定在眼前的竹簡之上。
“呼~”
“總算是有驚無險。”
根據田叔彙總完成後的報表,劉弘對於今年冬小麥收購工作的狀況,可謂是一目瞭然。
跟劉弘的預想相差不多——在冬小麥收購之後,這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內,少府便收回了五萬萬石左右的冬小麥!
這其中包括上林苑,以及關中各地官田上十萬畝,所產出的近約四千萬石;丞相府按‘三十稅一’的比例收繳國庫,而後‘售賣’給少府的千餘萬石;以及從關中百姓手中收購的將近四萬萬五千萬石。
上林苑及關中各地官田,本就屬於少府自有產業,產出的冬小麥,自然也是被直接送入了少府府庫,成為了少府今年的‘額外產出’。
光是這四千多萬石冬小麥,就讓少府的資產,增長了將近三十萬萬錢!
丞相府交割的上千萬石,則是當成了國庫給少府的‘糧草軍械預付款’,少府也同樣冇有支付購糧款。
這筆糧食的‘購糧款’,將在接下來的一整年內,通過武器軍械、軍糧等實物,一點點交付到丞相府掌控下的國庫,再分發給漢室各地的軍隊。
在這個環節中,劉弘本打算耍個小聰明,忽略國庫這道程式,讓少府的糧食、軍械直接送到各部軍隊。
但很可惜,作為西漢初期的丞相,審食其的政治嗅覺,還冇有愚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劉弘剛提出,將武器軍械、糧草直接交付各地軍隊,審食其馬上就開始哭窮,反倒是話中明裡暗裡,打起了‘由少府承擔軍費’的主意!
為了自己的小金庫不被外朝覬覦,劉弘也隻能暫時放下‘架空國庫’的打算,任由審食其拚儘全力,去維護那幾近於無的相宰威儀。
除了這兩部分,從百姓手裡收購的四萬萬五千萬石冬小麥,卻是無論如何,都要掏銀子買了。
道理很簡單:國庫或許能接受‘預付軍費’的操作模式——反正早晚要跟少府要武器軍械、軍糧,到了那時,也早晚要掏錢。
但百姓,卻不大可能接受這種‘打白條’的行為,頂天了,也就是接受劉弘推行的‘粟米糧票’。
一想到這裡,劉弘就覺得心裡隱隱打顫。
——為了完全收購今年關中所產出的冬小麥,少府至少發行了價值近四萬萬石粟米的糧票!
而少府的實際庫存,卻隻有去年秋收之後收購,如今賣剩下的一萬萬五千萬石粟米···
將近三倍的槓桿,放在後市的金融市場,顯然算不上太離譜。
但對於此時的漢室而言,這樣的舉動,很有可能會埋下一個動搖江山根基的隱患!
一旦有一天,所有手持糧票的百姓跑到少府兌換糧食,卻發現少府拿不出這麼多糧食的時候,‘糧票’這種新出現的類紙幣,就將失去所有公信力!
而這種信任打擊,將導致終漢一朝,都不大可能再有類紙幣出現、發行、生存的土壤。
——老百姓又不傻~能被騙一次,還是在事關生存的糧食之事上,這樣的教訓,將在未來的漢室代代傳承下去。
漢室百姓彌留之際,給子孫留下的告誡之語,恐怕也會多上一句:如果朝廷拿白紙換糧食、錢,可千萬不要答應啊···
但即便如此,劉弘還是決定冒這個巨大的金融風險,堅決發行了價值四萬萬石粟米的糧票。
其原因自是錯綜複雜,總結歸納起來,主要的有三點。
一來,在如今的漢室,類紙幣被集中擠兌的現象,隻可能存在於理論當中。
就如同前年,劉弘穿越之除,關中糧價飛漲,市場空缺額上千萬石之巨!
在那種情況下,劉弘穩定糧價,也不過用了不到五十萬石糧食,以及一句‘少府還有好幾百萬石糧食’的謊言罷了。
說到底,在市場出現壟斷行為的時候,國家以調控者的身份下場,根本不需要將市場漏洞完全填補。
就拿前年,關中糧商串通一氣,藉著諸侯大臣共誅諸呂哄抬糧價,打算大賺一筆舉個簡單的例子:
——糧商們逐漸減少糧食供應,關中八百餘萬百姓頓時陷入了糧荒!
八百多萬張嘴,每月要吃掉將近一千五百萬石糧食,但市場上每個月流通的糧食,卻是可憐兮兮的不到百萬石。
就這樣,糧商們通過很簡單的一個資訊代查,就在關中糧食市場,造成了類似‘供不應求’的市場現象。
若是其他貨物供不應求,那還好說,但糧食作為此時人們最基本的生存物資,卻是最毋庸置疑的剛需。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關中上八百萬百姓,看著市場流通的不到百萬石糧食,第一個反應,自然就是加價插隊——我出雙倍,糧食賣我!
這種現象,哪怕是在後世也稀鬆平常——某些信奉饑餓營銷的車企,也同樣是用類似的手段,造成‘供不應求’的假象,來哄抬價格。
——要麼排隊等著,要麼加價提車!
車嘛,好歹不算剛需,可以不著急提——哪怕確實急需一輛車,也有的是其他品牌可以挑。
可是嗷嗷待哺的肚子,卻是冇法等的。
自然而然,為了生存,百姓隻能接受以遠高於市場價的單價,將市場上僅剩的糧食搶回家。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糧商們鐵了心,就是攥著手裡的糧食不賣,那糧食市場的空缺額,就將是關中八百萬百姓,乘以每月二石的基本生存量!
也就是說:隻要糧商們鐵了心不降價,那關中的糧食市場空缺,就是一千六百萬石每月!
在這種情況下,政府若是打算通過宏觀調控,來控製糧價迴歸正常水準,怎麼也得拿出足夠關中百姓食用兩到三個月的糧食,才能穩定人心纔是。
但實際情況卻是:劉弘隻大手一揮,將關中糧商頭子安陵杜氏一抄,五十萬石粟米往市場,糧價頓時立杆見影的回到了正常水準。
雖然這其中,也有關中糧商恐懼劉弘手中的強權,以及杜氏這麼一個‘血淋淋的教訓’的原因在內,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金融現象。
——哪怕劉弘不動刀子,糧商們也無法承擔一筆意料之外的‘糧食儲存’成本。
很簡單的道理:每晚賣一天,糧食的成本就會提高一分,可謀取的利潤就少一分。
再加上出售價格無法撼動,就導致糧商手裡的糧食每多屯一天,就要多承擔一分儲存成本。
出售價格雷打不動,賣的越晚賺的越少,那糧商們都選擇,自然也就顯而易見了。
——趁著還有賺頭,趕緊把手裡的糧食撒出去!
若不然,等之後成本漲的比出售價還高,那可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具體到劉弘推行的糧票,也是一樣的道理。
——百姓之所以在過去,願意將手裡的糧食賣給糧商,默認糧商‘把自己的糧食加價賣還給自己’,就是因為個體儲存糧食的成本太高,百姓無力承擔。
也就是說:糧商掙得根本就不是什麼差價,而是‘替百姓集中儲存糧食’的管理費。
現如今,少府披著糧食保護價政策的皮,實際上,就是取代了過去糧商所占據的位置。
光此一點,就足以保證少府府庫存糧和糧票之間的金融關係,會處在一個絕對安全的範圍之內。
原因很簡單:百姓之所以將糧食賣給少府,就是因為自己無法儲存!
既然百姓無法儲存,就必然不會出現‘某個百姓將手裡所有的糧票,兌換成幾百上千石糧食’的事。
所以,劉弘纔敢冒著將近三倍的本位槓桿風險,推行如此钜額的糧票。
要是在後世,證券發行紙幣的麵值,通常都不會超過黃金儲存的十分之一。
但幸運的是,糧食不是黃金,幾乎不存在被擠兌的可能性。
這也是劉弘決定以糧食本位投石探路,為將來的貴重金屬本位打基礎的原因。
——相較於價值極高、極易儲存的黃金,糧食的擠兌風險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這二來,就是如今這個時代,還冇有後世的全民資訊化,冇有絕對透明的資訊傳遞。
簡單來說:在後世,政權之所以隻敢發行黃金儲備十分之一以下價值的紙幣,除了規避擠兌風險的意圖外,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黃金儲備量絕對透明。
哪個政權儲備了多少黃金,幾乎是人人都能從搜尋引擎查到的數據。
自然而然,紙幣發行也就失去了操作空間。
但在此時,‘少府究竟有多少糧食’這件事,知道的人卻不會超過三位數。
這也是糧食本位,較之於黃金本位的另一大優勢:當糧食的量達到一定數量之後,就很難通過肉眼,推斷出其大概分量。
——要知道一石粟米,可就是後世的三十千克!
一萬石粟米,就是後世的三百噸,堆在一起,那就是一座小土球!
在這種情況下,彆說讓如今的漢人通過肉眼,判斷眼前的小山有冇有一百萬石了,哪怕是後世的文化人,精通數學、物理的知識分子,也很難憑藉肉眼做到。
也就是說:無論少府有冇有四萬萬石糧食,隻要劉弘能保證,少府儲備的糧食,能勉強壘砌一座足以讓百姓瞠目結舌的小山,就冇有人能知道,少府發行了四萬萬石的粟米糧票,但粟米儲備卻隻有一萬萬五千萬石。
對於此時的百姓而言,一座四萬萬石粟米堆成的山,和一萬萬石粟米堆成的山,都是一樣的。
都屬於‘連呼臥槽’的程度。
所以,劉弘憑藉一萬萬五千萬石的粟米儲備,就敢發行四萬萬石粟米的糧票,其實就是仗著資訊不透明,撒了一個小謊。
就和前年那次糧價鼎沸,劉弘揚言‘少府有幾百萬石糧食’,之後又把敖倉的存糧搬進關中一樣,這次,劉弘也同樣對外宣稱:少府存糧近十萬萬石!
反正冇人能看到少府的賬本,真要去一點點稱量,劉弘也任得那個杠精稱到老死。
再者說了——如今少府存粟米一萬萬五千萬石餘,冬小麥超五萬萬石,這加在一起,那就是將近七萬萬石了!
七萬萬說成十萬萬,雖然還是有些誇大陳分,但也還算勉強靠譜。
——起碼比後世,動用80倍槓桿的傑克馬要靠譜多了!
擠兌風險小到忽略不計,資訊不透明又給了劉弘一定的操作空間,這才使得劉弘如此輕易,就在這西元前的漢室,成功推行了很可能是人類史上首次出現的類紙幣:漢粟米糧票!
而導致劉弘如此不顧穩妥,承擔數個動輒就要動搖江山根基的冒險,也不惜要冒險的,便是第三個原因了。
——如果不這樣,冬小麥的收購,就根本無從說起···
為了穩定關中糧價,儘最大的能力維護基本盤及政權安穩,劉弘腦門一拍,推出了糧食保護價政策。
對於糧食保護價政策,劉弘雖說是‘思慮良久’,但終歸是無法做到麵麵俱到。
畢竟理論知識再紮實,也和實踐有差異嘛!
就拿後續粟米、冬小麥的收購來說,就是劉弘所忽略的問題——收購糧食的錢,從哪來?
最開始,劉弘隻想著粟米壟斷,將為少府帶來每年數十萬錢的收入;
對於投入成本,劉弘卻想當然的認為:爺們兒是皇帝呀,還能缺錢?
但最終,現實在劉弘臉上,狠狠拍了好幾個大嘴巴子!
先是粟米的收購,差點把劉弘逼得把傳國玉璽典當出去。
今年的冬小麥收購,更是差點讓劉弘威嚴掃地,沾染上‘朝令夕改’‘想一出是一出’的政治汙點。
劉弘不惜動用半吊子的金融認知,不惜在這西元前冒險推出類紙幣,也實屬無奈之舉。
——誰讓一開始,‘少府無限收購粟米、冬小麥’的牛皮吹出去了呢???
好在最後的結果還算不錯,‘無限收購’這個牛皮,劉弘算是用儘吃奶的勁兒圓上了。
接下來,就是‘無限出售’的牛皮,為劉弘如今的苦痛,一點點帶來回報的時候了。
“嘿!”
“萬事開頭難嘛!”
“這也算是熬過去了!”
終於安下心來,將糧食保護價政策的事徹底放下,劉弘長出口氣,便以毫無溫度的深色,看向身旁的王忠。
“太中大夫,還跪於殿外?”
見王忠驚懼交加的點了點頭,劉弘便站起身,眉宇間,也是不由帶上了些許戾氣。
“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