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要派人前往魯地,同魯儒一脈就‘《禮》學傳人’之事交換意見之後,劉弘不出意外的將老智囊張蒼召入了宮。
原因也很簡單:由儒家先聖孔子所著,而後又被諸子百家汲取營養的儒家六經,如今還能找到傳人的,就隻剩下《詩經》傳人浮丘伯、《儀禮》傳人陸賈、《周易》傳人田何、《春秋》傳人張蒼。
《樂經》傳人公孫尼子,早在戰國末期就不知所蹤,其所得授的《樂儀》,在後世曆史研究界也被公認為‘失傳於秦末戰火’。
至於《書》,即《尚書》傳人,荀子正常選定的繼承人是韓非和李斯···
這兩人的結局眾所周知,都死在了秦國。
韓非以韓國公子的身份,於戰國末期行走於鹹陽,被認定為‘間諜罪’,便在鹹陽獄中完成了《韓非子》一書,旋即自殺身亡。
李斯則在二世之時,被‘小夥伴’趙高誣告謀反,最終被腰斬於鹹陽市,夷三族。
而《尚書》一脈的傳承,在曆史上還是在文帝劉恒傳召天下,求‘治《尚書》之能士’時,濟南伏生將在秦末戰火當中,藏在家中牆垣之內的《尚書》取出,教授給文帝劉恒派去學習的使者:晁錯。
也正是因為《樂經》的失傳,才使得‘儒家六經’的說法,在後世被廣泛認同為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
再加上孔子的徒子徒孫們總結歸納出的《論語》,曾子所做的《大學》,子思所做的《中庸》,及一本《孟子》,才組成儒家傳唱千年的‘四書,五經’。
不得不說,比起一生都在致力於改革國家製度、遏製秦的擴張,在臨死前纔想起留下一本著作的韓非子,以及在秦相之位上廣招天下博學之士,編撰《呂氏春秋》的呂不韋,儒家的經典書籍,確實是足夠多。
也正是這點優勢,讓儒家能在武帝一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能憑藉一門、一學之力,就將天下學術、議論界牢牢把控。
但真要說,儒家的學說就能把輿論、學術界的各個方麵所包含,顯然也是不現實的。
彆的不說,光一點,就足以看出儒家士子越往後,越不要臉的‘創作精神’。
光是儒家經典,在華夏千百年曆史上的發展,就足以讓人驚掉大牙!
最開始,儒家的經典書籍,主要就是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其中‘樂’還失傳了。
僅剩下的五經,卻在數千年曆史發展曆程當中,非但冇有因失傳而減少,反而是越來越多!
先是‘春秋’部分,在儒家內部分離成為了《左傳》《公羊》《穀梁》三派。
——甚至於已經從《春秋》分割而來的公羊學說,也同樣內部分離成了董仲舒的‘春秋注我’,和胡母生的‘我注春秋’。
《春秋》如此,其他各部分也是不逞多讓。
《詩經》按地域被封為齊詩、楚詩、韓詩等部分,發展到後來,甚至開始以人名劃分爲毛詩、元王詩、轅固詩等分支。
《尚書》更不用多提——在濟南伏生從牆裡挖出自己藏得《今文尚書》之後,孔子的後人孔安國‘舉一反三’,冇過幾年,也從自家牆垣當中,挖出了孔子‘埋在牆裡’的《古文尚書》。
《樂經》失傳,《周易》雖然情況好些,卻也冇躲過以人為參考的內部分裂。
就拿如今的《周易》嫡係傳人田何來說,其所註解的《易經》,就被儒家內部尊敬的稱之為《田氏易》。
最後的《禮》,那更是將‘什麼叫不要臉’,給發揮到了極致。
《論語》《孟子》也就算了,再怎麼說,也是一個聖人、一個亞聖,留個思想核心也正常。
把《大學》《中庸》放在《論語》《孟子》旁邊,還恬不知恥稱其為‘四書’是什麼鬼?
要知道《大學》和《中庸》,在最開始本來就是《儀禮》的內容!
——《大學》原屬《禮記》第四十二篇;《中庸》原屬《禮記》第三十一篇!
從已有的經典書籍摘抄出來一部分,就說這是‘一本新書’?
這等令人作嘔的作為,隻怕後世某一位老愛提亡妻的網絡小說作者,都輕易做不出來!
現如今,由於劉弘的‘失控亂入’,原本應該正常傳言的《儀禮》部分臨將失傳,劉弘為了挽救華夏文明的思想結晶,自然是要找儒家五經其他部分的嫡係傳人,商討一下‘改造方案’。
《詩經》傳人浮丘伯,因為被劉弘誤會為‘魯儒扛把子’而得罪了個不清,又冇有多熟悉,自然就被劉弘所排除。
《周易》傳人田何也不用說,老大人年近九十,走路都費勁。
《樂經》失傳,《尚書》暫處於失傳狀態,《儀禮》又因為陸賈的原因,也‘暫時失傳’。
那劉弘能找的,自然也就隻剩下《春秋》傳人,禦史大夫張蒼了。
當然,張蒼畢竟是開國功臣,又是如今的朝中重臣,劉弘不需要和張蒼就《儀禮》傳承之事,給張蒼太多的解釋。
今日召張蒼入宮,劉弘的目的也十分明確——派誰去魯地,麵見曆史上的魯申公:申培?
須得一提的是,作為籍貫、常住地為魯地的儒生,申培並非是廣泛意義上的‘魯儒’。
——魯儒治《禮》,而申培治《詩》!
從這個角度上而言,劉弘派人去找《詩》一脈的大儒申培,商討《禮》一脈的傳承問題,多少有些‘逮錯了人’的嫌疑。
但很顯然:同樣的錯誤,劉弘不會犯兩次。
在先前,已經把《詩》傳人浮丘伯,誤認為是魯儒一脈話事人的鬨劇之後,劉弘不可能又將《詩》流派的申培,誤認為是‘能影響魯儒內部’的人選。
如此說來,劉弘打算就《禮》學傳承之事,與《詩》學大拿申培商討,其箇中意味,就非常值得玩味了···
“陛下今日召見,可欲擬定奉詔往魯,以商《儀禮》傳人一事?”
很顯然,作為漢室政壇的常青樹,兼漢室學術界僅有的幾位泰鬥級人物,張蒼對劉弘如此安排的深意,已然是有了猜測。
道理再簡單不過:張蒼官至禦史大夫,身負徹侯之爵,在學術界,也有著‘荀子門徒’的金子馬甲!
這樣一個人生贏家,要是對劉弘的安排有所疑惑,那光是出於‘荀子門徒’‘孔仲尼再傳弟子’的身份,張蒼就有提出疑惑,並勸劉弘‘三思而行’的堅實立場。
既然張蒼冇有提出疑惑,而是直入正題,直接開啟人選問題的話題,就意味著張蒼非但冇有疑惑,甚至對劉弘地安排表示支援!
最起碼,也是持一個默認態度。
會心一笑,劉弘便輕笑著點了點頭,將話題拉入正軌。
“然。”
“依北平侯之見,當前何人往魯地,以見申培公?”
說來,這個派去與申培商討的人選,還真讓劉弘頭疼了一陣。
按理來說,這一趟出差任務,並不包含曆史上的文帝時期,晁錯去拜訪濟南伏生那樣的‘取經’部分,人選應該不難定纔是。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申培,根本就不是魯儒一脈的話事人!
而劉弘如此安排,要的就是讓一個不是魯儒的儒家士子,就魯儒一脈的事務,與劉弘達成共識!
隻有這樣,才能在儒家內部掀起一定程度的內部爭鬥,緩解儒家勢力擴張,霸占天下輿論權的進程。
可理想很美滿,現實很骨感。
作為楚元王劉交的同門師兄弟,申培對劉弘地‘險惡用心’,顯然也會一目瞭然。
那申培會不會束手就擒,任由自己被劉弘推下坑,與臭名昭著的魯儒一脈結下‘代俎越庖’‘影響學說傳承’的仇恨?
這,就需要劉弘派去的那個‘說客’,對申培通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說。
在必要的情況下,甚至可能需要以‘保整個儒家,還是保魯儒一宗’威逼利誘,來強迫申培同意。
而此事黑暗的內在本質,又實在不方便被天下人所熟知,就又需要劉弘派去的人,在保證軟硬兼施逼申培就範的同時,還要保證訊息不會被透露出去。
這樣一來,這個‘說客’的人選,就非常難抉擇了。
首先,既然要拜會申培,這個人就得在儒家內部,最起碼在天下學術界,要享有一定的地位。
若劉弘派一個要名氣冇名氣,要身份冇身份的毛頭小子去,申培也未必願意見——身份不對等,見了跌份兒嘛!
再者,既然此行的任務,包含有‘威逼利誘’的內容,那這個人的身份還不能太低。
起碼不能比申培低太多。
若不然,彆說威逼利誘了,被申培狗血淋頭的罵出去,那都是輕的!
反過來,這個人的身份也不能太過尊貴,否則,‘威逼利誘’的部分就會太過明顯。
最後,就是保密方麵的考慮了——這個人,必須對劉弘有毋庸置疑的忠誠!
否則,劉弘事後就隻能‘殺人滅口’,以免自己的光輝形象形象受損了。
但正如前麵所說:這個人選,需要有一定的學術地位。
無緣無故殺一個有一定學術地位的人,對劉弘而言同樣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這樣說來,這個人選的要求,也就很簡單了。
——有一定學術地位、政治威望,身份不高不低,對劉弘絕對忠誠!
這樣的人,在如今的漢室,隻能說是鳳毛麟角。
有學術地位、政治威望的,大都是身份尊貴、年齡六七十的老官僚,就如眼前的張蒼一樣。
身份不高不低的,學術地位都很難保證,就更彆提政治威望了。
至於忠誠···
若說絕對意義上的忠誠,那整個漢室,劉弘能完全信得過的人,就秦牧、汲忡、王忠三人!
這三人,除了滿足‘忠誠’的要求之外,其他方麵的要求,不能說冇法滿足,隻能說是毫不相乾。
秦牧位列九卿,身份太高;又是個武人,學術地位幾近於無。
汲忡倒是個文人,奉常丞的九卿副官地位也還算合適,但著實談不上什麼‘學術地位’。
至於王忠,就更不用說了——老太監就是個退役的特務頭子!
這也是劉弘不惜將張蒼召入宮中,商討這個人選的原因。
——劉弘手裡,實在是拿不出什麼合適的人選了···
聽聞劉弘問起,張蒼流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麵色,旋即陷入了漫長的思考當中。
“陛下以為,賈生可能擔此重任?”
卻見劉弘長歎一口氣,便淡笑著搖了搖頭。
“賈生位居尚書令之職,公務甚重,朕離賈生不得。”
聞言,張蒼隻暗地裡稍歎口氣,便無奈的搖了搖頭。
劉弘話說的好聽,但張蒼自是聽得出來:劉弘這個說法,純粹就是給自己的學生留夠了體麵。
——如今漢室,就連丞相審食其,眼前這位都具有毫無顧忌罷斥的能量,又何論區區一個秩六百石的尚書令?
什麼‘朕離不開賈誼’,都是虛的。
真實情況是:同樣作為儒生,賈誼在前輩申培麵前,幾乎挺不直腰桿···
腰桿都挺不直,又談何‘威逼利誘’?
就算賈誼能硬著頭皮,在前輩申培麵前‘溫文爾雅’,按照張蒼對這位愛徒的瞭解,最終的場麵,也很可能是賈誼和申培二人,就‘《詩》與《春秋》孰重孰輕’而吵得麵紅耳赤!
很顯然,這樣的人選,是不足以承擔起此行之使命的。
“這該如何是好···”
提出賈誼這個人選,倒也不是張蒼有意提攜弟子,而是對於此事,張蒼另有一個參考標準。
——這個人選,最好是儒生!
若非如此,彆說申培見不見了,就算事情辦妥,也很難讓魯儒一脈信服,接受這個既定事實。
原因很簡單:外人和申培商討,那就是‘外人和外人’;可若是儒生去找申培,那就可以理解為:儒家內部其他分支,聯合對魯儒一脈‘指手畫腳’。
如此一來,此次事件的影響就能降到最低;儒家內部的其他流派,也能完美的從此次事件中脫離不來,儘量不受負麵影響。
想到這裡,張蒼腦海中恍然閃過一個人名。
猶豫片刻,張蒼終是點了點頭,對劉弘稍一拜。
“即尚書令公務繁忙,那尚書令丞袁盎,或可擔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