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正武元年秋九月,丁醜日(十四)午後,名留青史的漢匈馬邑戰役,在匈奴先鋒折蘭部族的進攻號角之下,正式打響!
城樓之上,此次馬邑戰役的總指揮柴武,正在幾麵巨盾的掩護之下,觀察著向馬邑北牆而來的匈奴攻城部隊。
“果不其然。”
“攻城之事,胡唯有折蘭部可擔之。”
看著約三裡之外,正迎風表揚的折蘭部鷹鵰大纛,柴武不由暗自點了點頭。
說來,折蘭、白羊、樓煩三部,也算是柴武的‘老朋友’了。
——在接替潁陰侯灌嬰,成為漢室大將軍之前,柴武可是在燕國境內的飛狐逕,駐紮了十數年之久!
每逢邊牆有事,幾乎都是柴武率麾下飛狐將士馳援。
同樣巧合的是:邊牆每每有需要飛狐軍馳援的狀況發生,幾乎都是這三個部族所主導。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主要還是和匈奴的戰略方向、佈置有關。
根據冒頓最開始製定的雙頭鷹政策,左、右賢王實際上,都是針對漢室所佈置。
這其中,左賢王長時間駐紮在漢室北方防線的東半段,及雲中至右北平一帶的進攻任務。
而右賢王,則主要負責漢室北方防線西半段,及隴右自雲中一帶的進攻任務。
嚴格意義上來講,左賢王理論上的常駐地,應該是大幕以南;而右賢王的常駐地,應該是河南地,也就是後世常說的河套地區。
但這種情況隻維持了冇多久,就發生了轉變。
——以左賢王為主的幕南諸部,在二十二年前,那次跟隨冒頓進攻漢室的平城戰役中,遭到了不小的打擊。
而因為遠在河套而冇能參展的右賢王麾下諸部,則反倒因為冇能吃到肉,對冒頓起了牢騷。
恰好平城戰役之後,冒頓南下攻漢的決心也有所減退,匈奴的戰略重心西移,放在了月氏人身上。
自然而然,也就有瞭如今這般狀況。
——原本應該駐紮幕南鹽澤一帶,負責攻擊漢室燕、代地區的左賢王部,被調到了河套西部地區,承擔起了攻打月氏人的任務。
而右賢王則冇有挪窩,依舊駐紮在河套中部,對漢室隴右、北地、雲中等地區施加壓力。
至於原先由左賢王駐紮的代北、燕北地區,則是在那場令匈奴崩壞牙齒的平城戰役之後,被匈奴暫時性放棄。
但這片區域被匈奴短暫性的戰略放棄,並不意味著漢室能很好地接替這個空缺。
——在幾乎冇有騎兵力量的情況下,漢室的軍事威懾、掌控能力,還是要依托城牆、關隘拓展。
而遍地山林、濤壑和雁門地區,也正是因為騎兵力量的短缺,而一直冇能被漢室徹底控製下來。
平常事日,邊地的漢人百姓,以及歸附漢室的胡人牧民,自然可以在這片區域自由放牧、活動。
但一俟馬蹄聲響,整個雁門地區,都將脫離漢室的實際掌控!
前秦之時,雁門地區的掌控,被秦始皇帝用一道連綿近萬裡的秦長城所解決。
——秦長城西起隴右,冬至右北平,在故秦、趙、燕三國長城的基礎上,起碼北推了將近三百裡!
而現如今,那段曾將整個雁門地區包起,使文明與野蠻徹底分割開的秦長城,已經不再是華夏文明的護欄了······
就拿冒頓所率領的單於庭主力,現在正駐紮的鹽澤來說,放在三十年前,那就是秦長城軍團在長城外的第一處補給點!
秦長城與鹽澤之間的最短距離,甚至不超過五十裡,騎兵疾馳個把時辰的功夫!
而現如今,曾經作為秦長城軍團鹽水補給處的鹽澤,成為了匈奴單於庭主力所駐紮的後方大本營;原本位於秦長城以內的武州塞,成為了漢室北牆以外上百裡的前哨示警站。
馬邑,這座南距秦長城近一百八十裡的‘內陸城邑’,也成為了暴露在漢室北方防線外的一處孤城。
單從版圖實際控製區域來講,漢室建立初期的版圖,無疑比前秦無疑小了一圈,實際掌控區域更是近乎折半。
若是將關東、北方諸侯國的封土也算作‘不在掌控內’的區域,漢室初的實際版圖,更是直接向戰國時期尚未統一中原的秦國看齊!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秦滅漢興,真正的贏家並非是老劉家。
準確的說,整個華夏民族,都是輸家。
但令人感到自豪的是:華夏民族,之所以能在長達五千年的曆史長河中,始終能屹立在東方,正是由於一個個、一代代炎黃子孫,在民族危難之際站出身來。
從成湯時期,一個領土不過百十裡的奴隸製部族,到秦始皇帝統一天下之後的萬裡沃土,儘是華夏二郎拋頭顱、灑熱血,用手裡的刀、槍,乃至於鐮、鋤,一點點打拚下來的。
現如今,投身於華夏懷抱的雁門地區,由於秦漢交替而短暫的沉淪,文明的光輝,暫時被野蠻的烈火所取代。
但沒關係。
此時此刻,華夏兒郎們正在馬邑城、在武州塞,為了這片土地重回廣明,而進行著英勇的爭鬥!
而對自己所肩負的神聖使命,柴武顯然也有著明確的認知,也有著在所不辭的決心。
“舒校尉。”
當匈奴先鋒距離城牆還有二裡之時,柴武緩緩將手掌從上眉骨上放下,滿目莊嚴的望向舒駿。
“老夫已傳令曲周侯、郎中令所率之東路軍,於今日暮時,重奪武州!”
“今日這數時辰,也便是馬邑最險峻、戰況最慘烈之半日!”
“待東路軍重奪武州,匈奴先鋒便當插翅難飛;我中軍主力,亦可毫無保留,以保馬邑不失。”
說到這裡,柴武不由再正正麵色,對舒駿莊嚴一拜。
“今日這數時辰,關乎我漢家北牆之民數載安危,關乎我劉漢社稷百十年國運!”
“馬邑北牆,老夫便交於舒校尉,及材官校尉四千將士了!”
見柴武如此鄭重其事,舒駿原本還算輕鬆的肩頭,頓時被一股如山般重的使命感砸中。
那剛毅中略帶些隨和的目光,也是在刹那之間,全然被使命感所充斥。
就見舒駿深吸一空氣,又緩緩吐出,滿是莊嚴的對柴武一拜!
“棘蒲侯信重,末將不敢負如此重托!”
“末將願立軍令狀:凡胡有一人自北牆入馬邑,或登牆十息而不死,末將,提頭來見!”
··················
從柴武所在的角樓上走下,舒駿的麵容以儘是肅殺!
就連一旁的便宜親家何廣粟,也是被舒駿這幅麵容下的隱隱心悸起來。
“舒兄。”
試探著輕喚一聲,待舒駿稍側過頭,腳下卻絲毫不停,何廣粟不由強自鎮定道:“北牆守卒四千,自不至半日而失,然便如此,舒兄也不至以軍令狀為諾?”
說著,何廣粟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脖頸,不由打了個寒顫。
——軍令狀,那可不是立著玩兒的!
一旦最終冇能完成,那說殺頭,是肯定要殺頭的!
通常情況下,漢軍將官敢立軍令狀,大都是在九死無生的危難任務前,纔會選擇的舉動。
——反正不成功也得死,不如立個軍令狀,也好留下一個好名聲。
但守城主將立軍令狀,卻是漢室極其少有的狀況。
聽聞何廣粟關切之語,舒駿心頭不由一暖,但眉宇間,卻絲毫不見遲疑、後悔之色。
待等走到一處周圍冇人的城牆段,舒駿思慮片刻,便把何廣粟拉到了一邊。
“何兄以為,若北牆破,吾等當是何下場?”
聽聞此言,何廣粟嗡然一愣。
“北牆不過二裡,然守卒乃四千人之眾;城內更有精銳近六萬以繼,胡不過萬餘,如何能破城?”
舒駿卻是不顧何廣粟之語,隻堅定的搖了搖頭:“且先不論其他,何兄單想:若城破,當如何?”
見舒駿如此執著於這個幾乎冇有可能的可能性,何廣粟稍一思慮,便試探著道:“北牆破······當是材官校尉四千將士全軍覆冇?”
卻見舒駿又搖了搖頭,將何廣粟拉的更近了些,壓低聲音,微微眯眼道:“若北牆破,這吾大軍十五萬將士,或儘當死無葬身之地也!”
舒駿語出驚人,何廣粟頓時瞪大眼睛,滿是不敢置信的將上身後仰!
那生動的表情,就好似是在說:俺讀書少,你彆嚇唬我啊!
但舒駿心裡卻清楚,自己的說法,冇有絲毫誇張的成份。
——馬邑一旦被攻破,柴武麾下整個大軍近十六萬人,就要統統有一隻腳踏過鬼門關!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馬邑城內的守卒六萬!
馬邑城破,就意味著馬邑保衛戰失敗;柴武所部中軍六萬將士,隻能從南城門退出馬邑。
之後怎麼辦?
要麼在開闊的野外和匈奴對戰,而後被重挫;要麼不管不顧撤回馬邑以南的樓煩一帶,然後被匈奴騎兵一路放血!
至此,柴武所率中軍戰力儘喪,撤逃樓煩的潰卒,更是會大亂周灶所部後軍佈置下的樓煩防線!
中軍戰力儘喪,後軍陣腳大亂,已經進入涔山的秦牧所部西路軍,以及即將重奪武州塞的酈寄、欒布所部東路軍,能有什麼好下場?
秦牧所部西路軍還好,隻要一直窩在涔山裡不出來,或許就能躲過圍剿;但在戰後,也逃不過一個‘見死不救’‘支援不力’消極作戰‘的罪責。
最慘的,就是在酈寄、欒布率領下奪回武州塞,封鎖匈奴先鋒退路的東路軍。
——無論能不能攻下馬邑、攻破漢室在樓煩佈置的趙長城防線,‘包圍圈’內的匈奴先鋒都必然會對武州塞發動全力的進攻!
而在包圍圈之外,得知先鋒部隊被圍的單於庭主力,也會為了珍貴的三駕馬車,而不惜一切代價的猛攻馬邑。
到了那時,東路軍五萬士卒,就要麵臨近四萬匈奴先鋒,以及十萬匈奴單於庭主力自南、北兩個方向的夾擊。
在那種狀況下,駐守武州塞的東路軍退無可退,戰無可戰,匈奴人就是純圍,都能讓東路軍被圍死。
且先不提漢室有冇有餘力支援東路軍,哪怕有,也根本冇有可以支援的路徑。
——武州塞西連五路山,東連洪濤山,南北被匈奴騎兵控製!
到那時,漢室的包圍圈灰飛煙滅,倒是本該收緊口袋的東路軍,要落入絕對意義上的包圍圈當中。
如果真發生這一係列的事,那對漢室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首先,便是長安羽林軍受重挫,關中良家子傷亡十數萬,漢室的軍事潛能被大大投資,長安中央在關中的政治威望嚴重受損!
其次,包括柴武、秦牧、周灶、酈寄、欒布在內的開國功侯、新興武勳、功侯子弟集團,都將受到嚴重打擊,漢室尚武之風受挫。
緊接著,便是關東諸侯聞風而動,天下風雨飄渺,漢室一夜回到諸呂之亂時期,甚至是更不如的地步。
至於北方,那更是不用說了——重新掌握雁門且先不說,代都晉陽所在的太原郡還能不能守住,都還得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而這一係列足以動搖漢室國本的連鎖反應,幾乎全都指向一個看似冇什麼的失敗——馬邑失守!
所以,舒駿說的冇錯:馬邑,是漢室在這一場馬邑戰役中,絕對不能丟失的陣地!
而柴武所說也絲毫不差:從現在開始,到太陽下山這半天,約三個時辰的時間,就是馬邑戰役最為關鍵,馬邑城最為艱難的三個時辰。
這三個時辰,便關乎著漢室天下的發展方向,以及漢匈戰略格局的走向。
在如此具有決定性的三個時辰之內,舒駿絕對不允許自己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膽怯,以及‘後退一步,換取多活幾十年’的念頭。
因為在舒駿的認知當中,如此艱钜的使命,自己辜負不起;如此嚴重的失敗代價,自己也承受不起。
想明白這些,舒駿也不再多言,隻看了看城外,已經距離城牆一裡餘的匈奴陣列,緊緊攥住何廣粟的手臂。
“舒兄。”
“今日一戰有多重要,兄隻須知曉一點:若戰敗,則吾人頭不保。”
嘴上說著,舒駿目不斜視的緊瞪何廣粟的目光深處。
“為兄的項上人頭,便指靠兄!”
言罷,舒駿便回過身,快步跑帶一處稍高的石台之上,銳利的目光透過牆垛,投注在了策馬緩步靠近城牆的匈奴先鋒身上。
抬起右手,豎起大拇指,舒駿先閉上左眼,而後又在睜開左眼的同時睜開右眼。
彷彿如此數次,城牆之上,便響起舒駿那嘹亮的嗓門。
“敵距城牆三百步!!!”
“重弩備射!!!”
“舉盾!迎敵!!!”
············
在馬邑城正式打響攻防戰時,位於武州塞東南十裡的酈寄所部東路軍,也已經開始緩緩挪動。
而作為主將的酈寄,以及甘願為副的欒布二人,在幾位尋常士卒的陪同下,來到了武州塞以東不到一裡的山坡之上。
如果武州關尉楊餘還在世,看到這幾位陪同在酈寄、欒布身邊的士卒,必然會感到驚詫。
因為這幾人,正是武州塞被破之前,提前沿洪濤山南撤的武州關卒:什長程未,以及楊餘的親衛楊二、楊七!
幾日前,程未所率領的武州關卒二十七人到達洪濤山南,打算下山退入馬邑城,但礙於匈奴遊騎,便決定天黑後再下山。
但在臨近天黑的時候,正準備下山入城的程未等人,卻被一支近百人的斥候先鋒所生擒!
讓程未感到心頭一鬆的是:捉拿自己的那隊斥候,都身著漢軍衣袍。
問過之後才知道,對於馬邑可能遭受匈奴入侵,長安朝堂早有預料,半路‘捕獲’撤退路上的武州關卒的,正是打算前往武州塞的東路軍!
在和主將曲周侯儷寄簡單溝通過後,程未便決定:放棄回馬邑的計劃,跟隨東路軍,重回馬邑!
這一來,東路軍潛入洪濤山,顯然是打算悄無聲息的奪回武州塞,如果程未按原計劃下山,萬一被匈奴遊騎發現,洪濤山內的東路軍就很可能提前暴露!
二來,程未等人心裡也明白:留守武州塞內的楊餘等同袍,應該是凶多吉少了。
原本大傢夥撤退,是為了保住有生力量,以待將來替陣亡的同袍報仇雪恨。
但在東路軍到來之後,觸手可及的報仇機會,便擺在了程未等一眾武州關卒的麵前。
——跟隨東路軍回到武州塞,程未等人就可以手刃賊寇,替陣亡的楊餘及其他六位陣亡同袍報仇雪恨!
再加上酈寄所部打算重奪武州塞,對武州塞瞭若指掌的程未等武州關卒,也確實能起到足夠的幫助。
所以也冇想太多,酈寄便把程未、楊二、楊七在內的二十七位武州關卒,給帶在了身邊。
而現在,酈寄和欒布就在程未、楊二、楊七三人的陪同下,趴在直線距離武州塞不到三百步的一處灌木叢中,觀察著不遠處,占滿了匈奴士卒的武州塞關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