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戰役穩步推進,長安,也即將進入又一次的歲首新年。
漢元正武二年,即將到來!
和平常時日的新年相比,這一次的新年,有一個極其特殊的意義。
——這一次歲首,是劉弘從法理上正式攝政(改元)的第二個新年,也可以說,是劉弘加冠攝政一週年的紀念日。
而這一次頗具曆史意義的‘紀念日’,將會迎來關東諸侯的親自朝覲、祝賀。
如劉弘親自送往梁都睢陽的梁王劉恒,送往齊都臨淄的齊王劉遂,還有尚未曾有機會謀麵的吳王劉濞,都將在元朔之前抵達長安。
除此之外,前年才繼任為楚王,卻已經有些‘身老體弱’之態的楚王劉郢客,也已經在王太子劉戊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了長安。
原本燕王劉信、淮南王劉長、長沙王吳辰也應該前來,但畢竟如今漢室‘兩線開戰’,南北邊地,還需要留幾個宗親諸侯。
不過也沒關係,梁王、楚王、吳王、齊王等宗親諸侯在一個月後就會回國,來年開春,劉弘自可以單獨召其餘幾位宗室叔伯至長安覲見。
總體而言,此次元朔的大朝儀,算是劉弘這一生少有的幾次極其重要的大朝儀。
倒不是說,除今年之外的大朝儀就都不重要了,而是今年的大朝儀,將有幾件關乎漢家百年興衰的政策變動!
為了將這些政策順利推行下去,劉弘在未央宮內,已然是數夜未曾閤眼。
當張蒼受持竹簡、案牘,來到宣室殿的時候,劉弘那佈滿血絲的眼眶,便首先進入了張蒼的視野範圍當中。
“陛······”
下意識張開嘴,尚未出口的關切之語,卻被張蒼悄然無痕的咽回了肚中。
不是張蒼不關心劉弘的身體,而是最近這段時間,劉弘要忙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對於劉弘如此不知疲倦的‘勤政’態度,張蒼作為當朝三公,自然是有一定程度的欣慰、敬佩在其中。
至於對劉弘身體狀況的擔憂,卻也隻能暫時藏迴心裡,回頭再慢慢調養······
“北平侯來了啊?”
張蒼正思慮間,禦階之上便傳下一聲略顯疲憊的招呼聲,將張蒼飛散心緒拉回現實。
“禦史大夫臣蒼,參見陛下~”
一聲中規中矩的拜喏之後,君臣二人便在宣室殿對坐下來。
“啟稟陛下,楚王及王太子,已至長安府邸;另吳王、齊王遣人送回訊息,也已過函穀,不日便當抵長安。”
聽聞張蒼此言,劉弘不由輕點了點頭,心中卻生出了一絲本能的警惕。
“齊王、吳王同行?”
不能怪劉弘如此疑神疑鬼,實在是這兩位宗親諸侯,在曆史上的‘前科’很難讓人放下心來。
——吳王劉濞,曆史上景帝一朝吳楚之亂的直接發起者!
現如今的齊王劉遂,在曆史上也曾以趙王之聲,響應劉濞的號召,甚至曾試圖和匈奴人接觸,意欲引外胡入關!
這樣兩個人走在一起,但凡是個穿越者,都很難不警惕。
不過這點警惕,隻是劉弘因為自己皇帝的身份,而本能做出的反應。
說到底,現在的時間線,早已和原本的曆史有了天差地彆的差異。
曆史上富擁甲士數以十萬計的吳王劉濞,還冇來得及和曆史上那樣,對東南沿海地區進行大開發,就已經被《左官令》給束縛住了手腳。
而原本使吳國靠著銅礦開采而迅速富強的《許民馳山澤令》,也被劉弘刨除了開礦權的私有化。
至於曆史上被文帝劉恒廢除的津關律,如今更是完整如初的躺在《漢律》當中。
可以說,曆史上富甲天下,擁兵數十萬的吳王劉濞,這一世已經不可能再有起兵反叛的底氣了。
劉濞這還算好的——雖然發育不起來了,但吳王的位置還是相當穩。
與劉濞相比,劉遂無疑是慘到了極點。
原本應該由劉遂繼承的趙國宗廟,被劉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留給了因劉恒移封梁國而失去風土的弟弟劉太。
而被賜予劉遂的齊國,更是被劉弘大筆一揮,削成了一個一郡九城的彈丸之地。
相比起原本的曆史,如今的劉遂王齊軍,一冇錢,二冇兵,三冇渠道和匈奴人勾勾搭搭。
不出意外的話,等劉遂在二十多年後亡故,大概率會獲得類似‘恭’‘順’‘孝’這樣的諡號。
“稟陛下,吳王、齊王於睢陽附近偶遇,而後同行,當非為事先所約。”
張蒼這一句話,讓劉弘暫時放下了對劉濞、劉遂二人‘私交甚篤’的擔憂,隻將最後一絲戒備放回了心底。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為了漢室的政權安穩,也為了華夏民族的繁榮昌盛,如今的劉弘很難對某一個人報以絕對的信任。
這也是每一個合格的皇帝,都普遍具有的特質:留三分疑神疑鬼,以防江山頃刻易主。
自然而然,劉弘也將話題引向了今日的正題。
“審計之製,禦史大夫謀劃的如何了?”
這,就是劉弘在過去這段時間廢寢忘食,日夜思慮的事。
——官員審計製度!
無論是在原本的曆史上,還是劉弘如今所處的時間線,漢室初期的地方官府,都是幾乎冇有審計製度的。
地方政府的運轉,也嚴格按照上下級直接負責製度,按‘上級的上級不是我上級’的潛規則運轉。
簡單來說,就是鄉一級的嗇夫、有秩等官員,向上一級的縣官府負責,縣衙每年會召治下的鄉級官員一到兩次,以簡單詢問行政事務。
而縣一級官府,則直接向上一級的郡守府衙負責,同樣的,各地郡守也會在每年,藉著祝壽、賀喜的名義,向縣級單位瞭解地方行政運轉狀況。
郡守,則直接向朝堂的丞相府負責。
再配合著禦史大夫衙門,會每年派出數百批次的‘采風團’公款旅遊一圈,大概就形成了漢室初,中央與地方之間相對鬆散,又隱隱‘儘在掌控’的政權秩序。
但這其中,卻有一個後世人一眼就能看出的漏洞。
——怠政!
絕大多數情況下,縣一級官府對鄉級官員的問責,都集中在秋收前後,針對稅收工作出現的問題。
而郡一級單位對縣級單位,也同樣秉承類似‘有事就喊來問一問,大事就上報,小事就摁下去’的態度。
至於郡級單位對中央,那更是誇張。
——理論上,隻要該郡冇有發生大到關中都有風聞,朝堂都有所耳聞的大事,郡守就不大可能被問責。
中央瞭解地方事物的唯一渠道,除了中央朝堂出缺,某郡守被召回長安時君前奏對之外,就是禦史大夫派出去的采風團,究竟從此郡帶回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居樂業,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好訊息,還是‘遍地餓殍,民不聊生,豪紳惡吏殘民,二千石不能治’的壞訊息。
如此單一的監督手段,顯然是有極大弊端的。
舉個例子:某人做了某郡郡守,與地方豪強狼狽為奸,賺的個盆滿缽滿,百姓民不聊生。
這種情況下,要想治下的情況不被中央知曉,這個郡守需要做什麼?
答案是:隻要收買了前來公費旅遊的禦史大夫采風團,就萬事大吉!
在民用通訊手段幾近於零,地方官府的權力又幾乎大到無邊無際的漢室初,地方官員成為土皇帝,根本就不是什麼高難度事件。
在原本的曆史上,即便是在審計製度推行之後,漢室也出現過地方官員為非作歹,蠅營狗苟,中央卻毫不知情的事件發生。
至於故事的主人公,也榮幸的被太史公司馬遷,記錄到了《酷吏列傳》當中。
——河東郡守,周陽由!
根據太史公在《史記·酷吏列傳》當中的記載,周陽由本名趙由,其父乃淮南王劉長之母舅,被曆史上的文帝劉恒恩封為周陽侯,隨改氏為:周陽。
藉著父親和淮南王劉長之間的舅侄關係,周陽氏成功成為了文帝一朝的外戚家族,周陽侯庶子趙由,也藉著父親的餘蔭,成為了郎官。
適逢文帝劉恒十數年,周陽由終於在景帝一朝等來了外方機會,被任命為河東郡守。
後市的一部主旋律影視劇當中,主人公便得到‘做書記,書記是一把手;做市長,市長就是一把手’的評價。
周陽由,也同樣是這樣的人——為郡守則淩尉,為郡尉則犯守,為人強橫,暴戾。
故事,也正是出現在這樣一個強勢的漢官身上。
漢文帝前元六年,淮南王劉長因謀反之醉被捕,後餓死囚車之中,作為劉長母的周陽一族,藉著外戚的身份勉強置身事外。
但在那個微妙的時間點,一個同樣在曆史上‘聲名赫赫’的劉氏宗親,找上了時為郎官的周陽由。
——德侯,劉廣!
對景帝一朝的曆史有些瞭解得人都知道:在曆時三個多月的吳楚七國之亂當中,身處長安的德侯劉廣,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就算對這段曆史不瞭解,劉廣的身份,也很能說明問題了。
代頃王劉喜嫡次子,吳王劉濞同母胞弟!
在吳王劉濞、楚王劉戊兵臨睢陽城下,關中人心惶惶之際,德侯劉廣的身影,幾乎出現在了長安每一家有權有勢的朝臣公侯的家中。
至於其意圖,那更是明顯的不能再明顯。
被這樣一個人找上門,甚至成為了‘無所不談’好朋友,周陽由的政治傾向,也算是相對明顯了。
淮南王劉長一案,讓周陽由搭上了德侯劉廣這條線;藉著文帝劉恒本就民不正言不順的皇位法統,吳王劉濞和周陽由迅速靠近,成為了堅厚的政治盟友。
在成為河東郡守之後,周陽由明麵上做出鐵麵無私的姿態,剛一上任,就把河東郡所有的豪門望族誅滅,以討景帝劉啟的歡心。
——漢景喜酷吏,也算是漢室研究者少有的,能達成的共識了。
得到景帝劉啟的信任之後,周陽由在河東郡是橫征暴斂,大興冤獄,甚至假報蝗災、旱災,以騙取中央的救濟糧。
到吳楚之亂爆發之時,周陽由更一次性給外加親戚淮南王劉安,賣了十萬石官糧!
且先不提私賣官糧是個什麼罪過,光是將糧食賣給意圖謀反的關東諸侯,就夠周陽由喝一壺的。
最終結果也冇出意外——不知是不是由於分贓不均,周陽由最終和自己的郡尉申屠撕破了臉,互相舉報到了長安中央,最後碰了個玉石俱焚。
河東郡,也終於送走了周陽由,這樣一個殘害百姓的貪官惡吏。
而這其中,最讓劉弘感到心緒沉重的事:周陽由對河東郡長達十數年的‘統治’,是在曆史上的文帝一朝,丞相張蒼製定審計製度之後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劉弘對審計製度不聞不問,隻放手讓張蒼按照原本的曆史,把審計製度‘重新’製定出來,那碰到周陽由那樣的聰明人,中央依舊可能會失去對地方政府的掌控。
——要知道河東郡,可就在函穀關外,緊鄰關中!
若是換到後市,周陽由在河東郡坐下的醜事,那幾乎不亞於天津周圍的某一個省級官員欺壓百姓!
周陽由趕在河東郡橫征暴斂,那更東、更南的區域,如齊國周圍的東沿海地區,以及吳楚東南沿海、長沙淮南所處的南方地方官府呢?
所以,一個周陽由的故事就讓劉弘下定了決心:對於張蒼的審計製度,必須要做出一定的改進。
經過去年的齊悼慧王諸子之亂,劉弘藉機頒佈了《推恩令》,並推行了《左官令》為補充手段。
過幾天,劉弘還打算就‘推恩元王諸子一事’,跟楚王劉郢客進行一番‘友好’的探討。
在這種情況下,關東諸侯勢力已經在短期、長期都得到了完美解決,漢室中央集權的道路瞬間暢通了不少。
接下來,擺在漢室中央集權前的阻礙,就成了地方官府自治權過大,中央控製力度嚴重不足的問題。
而張蒼所推出的審計製度,就是劉弘加強對關東地方官府的直接控製,加快漢室中央集權速度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