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樓之上,再度陷入詭靜之中。
周勃胸膛劇烈起伏著,右拳更是狠狠攥起!
然後,滿臉不甘心的將右拳砸在左掌心,顫身一拜:“臣!君前失儀!”
咬牙切齒的道出不甘之語,周勃微抬起頭,吃人般的目光望向劉不疑:“明日,臣便往奉常領罰。”
見周勃憤然低頭,劉弘將目光移回匍匐在地的陳平身上,手掌從玉璽上收回。
“今日,朕便聞丞相一言。”
說著,劉弘目光中滿是決然:“璽,丞相接否?”
聞言,陳平的頭埋的更低了:“臣縱萬死,亦不敢起此禍心···”
“萬請陛下,明察!!!”
似被冤枉般道過罪,陳平便稍稍直起身,小心取出懷中那枚金印,捧於頭頂,再一叩首:“臣老朽,竟使陛下錯認至斯,實罪該萬死···”
“臣這便交還相印,乞骸骨,望陛下恩準···”
看著陳平匍匐在地上的年邁身軀,劉弘深吸了一口氣,對陳平的評價更高了一層。
——好傢夥,合著西元前,官員就已經點亮‘養望’這棵科技樹了!
陳平,根本不是在申請退休。
他是在學劉弘,以退為進,殺人誅心!
隻要劉弘敢點頭,都不用等天亮,就這凜冬深夜,長安城的街頭就能流傳起兒歌!
什麼苛待老臣啦~刻薄寡恩啦~
再嚴重點,出現一句‘陛下神誌不清’都有可能!
封建社會的官員,正常乞骸骨的流程是怎樣的?
——首先,官員來到皇帝麵前,提起自己選定的繼任者,旁敲側擊兩句:陛下,我看那個誰誰誰很不錯,或許能給陛下做點事啊?
皇帝若是想留這個官員,就會說:嗯,這人是不錯,就是資曆尚淺,還需要曆練。
官員一聽,就會識相的留任,替皇帝把這個‘資曆尚淺’的繼任者培養好,以後再說退休的事。
如果皇帝也覺得,該官員確實到了退休的年紀,則會說:這人呐?朕還真是冇什麼印象。
這,就是初步準許該官員退休了。
該官員就會回去,將選定的繼任者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幾個月甚至半年,甚至讓渡一些權力過去,試試水。
然後,第二次找上皇帝:臣替陛下試過了,這人能力真心不錯。
這時候,如果皇帝說:哦?有能力的話,那朕就用用看吧——這就是皇帝對人選不滿意了,該官員隻能重新選擇一個繼任者,重複第一個環節。
如果說:哎呀,朕還是捨不得愛卿呀——這,纔是皇帝認可了繼任者,允許了該官員退休,該官員客套兩句,就該退下了。
退下之後,該官員也不會馬上請辭,而是回去交接政務,讓渡權力,引薦人脈,確認繼任者一個人可以齁得住場了,纔會第三次拜會皇帝:陛下三番慰留,臣感激涕零,但臣實在年紀大了,扛不住了呀~
到了這時,皇帝纔會流兩滴眼淚,說兩句‘愛卿真乃忠臣也’之類的客套話,並批準該官員乞骸骨,告老還鄉。
這,就是封建時代,官員退休時的‘三請、三辭’。
起碼在曆史上的文帝破壞規則,彆人一開口就‘行我知道了,你走吧’之前,官員退休的標準模板是這樣。
現在,陳平一副苦大冤深的模樣,把丞相印一拿,說是要乞骸骨?
這跟後世,女盆友張口閉口‘不買就分手’一個性質——這就是一句屁話!
劉弘一答應,陳平就該到處宣揚‘終究是一個人抗下所有’了。
再次深吸一口氣,將胸中鬱結一口吐出,劉弘站起身,收拾好麵色,換上一副淡然的表情。
“丞相,言重了。”
說著,將陳平從地上扶起,歎氣道:“此朕之過也···”
將陳平安撫回座位,劉弘便強忍著噁心,來到案幾對側坐了下來。
這,便是劉弘從始至終,都不希望將矛盾搬到檯麵上的原因。
——陳平的丞相位,是太祖高皇帝劉邦親點!
身為孫子,哪怕劉邦點了頭彘做丞相,劉弘都隻能咬著牙,允許那頭彘老死在丞相位上;如若不然,漢家‘以孝治天下’的國策就將變為一紙空談。
劉弘就將揹負一個比‘非劉氏子’更嚴重的罪名:不孝!
還不是普通的不孝尊長,而是不孝祖父,不孝太祖高皇帝!
與原本的曆史上,陳平、周勃隻敢說原主‘非劉氏子’,而不敢說‘劉氏非天命’一樣,劉弘也同樣不敢做出任何否定太祖劉邦、惠帝劉盈的舉措。
甚至比起陳平周勃,劉弘更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事——要知道劉弘的法統來源,就是太祖高皇帝劉邦,惠帝劉盈!
長安百姓之所以擁護劉弘,北軍之所以能被他一嗓子拉到北闕,不是因為那十幾萬石粟米,亦或是劉弘散發著王霸之氣。
而是因為劉弘姓劉!
劉邦的劉,劉盈的劉!
歸根結底,無論是北軍將士、亦或是長安百姓,支援劉弘的最大原因,首先是:劉弘乃太祖高皇帝劉邦之孫,孝惠皇帝劉盈之子。
其次,才因為劉弘是天子。
在原本的曆史上,景帝劉啟為儲近二十載,登基時早已羽翼豐滿;文帝最後幾年,景帝更是以太子之身監國,雖無天子之名,但早已有天子之實。
饒是如此,當三朝元老,老丞相申屠嘉在削藩之事上竭力反對時,景帝也拿申屠嘉毫無辦法。
最後,景帝這個實權天子,更是隻能默許晁錯掘開高廟牆恒,並故意讓申屠嘉撞見,在申屠嘉幸災樂禍來彈劾晁錯的時候,又放過晁錯。
費這麼大力氣,繞這麼大一個圈子,猜猜景帝的目的是什麼?
氣死申屠嘉!
能喊出‘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的景帝劉啟,麵對元老勳貴都隻能如此,就更彆提現在連禁衛都冇掌控的劉弘了。
可以說,除非陳平光明正大的反了,否則,劉弘拿陳平一點辦法都冇有。
從陳平的反應也能看出,陳平對此,也有著無比清晰的認知。
不過,這也在劉弘的意料之內——如果陳平真這麼好對付,曆史上的文帝也不會忍氣吞聲,直到陳平老死才動手了。
如是想著,劉弘臉上便帶上了標誌性的淡笑;從棋匣中取出一子,落在了棋盤之上。
“丞相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