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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夢

“我要回地獄, 不必你們送。”

眾鬼隻鼓著盯他那雙散出金光瞳孔的眼睛, 直到他閉上眼, 纔回過神來。

原地哪裡還有先前那個麵容青稚的小孩兒?站在前麵的分明是身形高大, 頭戴金冠, 且神光威嚴的神君。

他身上的黑色長袍隨風一撲, 將身後倒在地上的兩人也攏到袖下。

他們需要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閻羅聲音似能傳過萬重山, 沉沉如鐘錘之音,自耳邊炸裂。

“倒是可以帶你們一起回去。”

他兩手合攏,從手指縫隙間一吹。紅色的火雲成團飄出。

地府最多的是什麼?是陰氣。閻羅就算是神君, 那也是陰間神君。

天下間的陰氣隻有為他所用,冇有能威嚇他的道理。

紅雲遇陰氣便開始起火,瞬間將整條小路都燒了起來。火龍爬向遠處, 石像被火焰包圍, 更是化成了烈焰紅花。

火光將周圍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黑暗被驅散,爬滿地的藤蔓開始退散, 想躲到陰森的地方。

女鬼看向夜空, 又看向自己的雙手。

陰氣開始消散後, 她發現自己手指間飄出了絲絲黑氣, 力量像打開閘門的水, 一泄而出。死時的傷口再無法用法力掩飾,臉上出現腐肉, 半邊頭顱崩塌,五官變得扭曲畸形。

她應該是被人一槍抵在臉上擊殺。

女鬼滿目驚恐吼道:“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必須殺掉他們!”

鬼魂朝著閻羅撲去, 伸出尖利的指甲, 想要撕碎他的魂魄。鬼聲鶴唳,一時陰火猛得動搖,隻餘下青綠色的火苗,似要被撲滅。

石像上的火焰變成一張張牙舞爪的臉,她大大咧開唇角喊道:

“死!你們都該死!”

褚玄良腦海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宗策?”

江風伸出左手,掌心之上,躺著一本扉頁破舊的功過格。

冊子散出古老神秘的神光,然後緩慢翻開到中間。

一瞬間,離閻羅隻有一拳之隔的鬼魂定在半空,隻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

功過格簌簌翻動,發黃的頁麵上印出一個個血紅色的名字,隨著每頁紙被壓到下麵,從功過格中飛出,成排浮上空中。

一鬼望著天空,呢喃道:“我的名字……”

忽然間,天空像裂開一道口子。外邊清新的風吹了進來。

燒儘那層圍起來的屏障,被壓製的火焰立即隨風複燃,繼續躥高,且更加猛烈。

很快四麵各處的法力禁製也被燒燬。細碎的火苗與旁邊的火焰連在一起,繪成一片火海。

鬼魂在摸不到的火焰中尖叫哀嚎,想要矇頭逃竄。原先因為陰氣濃重而修煉出來的法力,此刻在烈焰中不值一提,全被帶走散在空中。

褚玄良感受不到熱度,可依舊被這耀眼的光芒閃退一步。他抬手擋住眼睛上方的光線,見繆繆和小霞還躺在地上,過去查探情況。

褚玄良拍著她們的臉,試探兩人鼻息。發現她們魂魄是穩的,可就是醒不過來。

“她們兩個怎麼了?”

江風說:“在做夢。”

褚玄良無奈歎:“這要怎麼叫醒啊,帶到什麼地方去?”

“送醫院去,不用管。到時候就醒了。”江風說,“先看著,把這一片的陰氣燒儘,讓陰差進來拘魂。這地方不能留。”

她們的確是在做夢,可自己並不知道。

·

繆繆腦子有點混沌。她發現自己回家了。

她站在大門前麵,伸手去摸自己的鑰匙。可出來的急,冇帶。於是嚷嚷著叫她媽出來開門。

旁邊的阿姨手裡捏著根豆角走出來,說:“你怎麼現在纔回來啊?”

繆繆:“我想什麼時候回來就回來啊。他們人呢?”

阿姨撇嘴,看她:“你爸媽都死了,你纔回來有什麼用!

繆繆一怔,隨即大怒道:“什麼?你說誰死了?你嘴巴怎麼那麼賤呢?”

“我說你爸媽死了,誰在罵人啊!”阿姨梗著脖子大聲吼道,“你爸媽前天死的!你自己說你到哪兒去了,知道自己什麼情況嗎?走都不會說一聲?你爸媽多擔心啊,為了找你,工作辭了,要去H省打聽你的情況,結果剛出門就被車給撞了。打你電話,你一個都不接,你想怎麼樣啊?你說把你生出來有什麼用?”

繆繆被吼得耳邊嗡嗡作響,卻是放低的聲音恐懼道:“你在說什麼啊?”

阿姨把手裡的東西放下,話頭一開就止不住了,繼續教育道:“我也為大嫂子覺得可憐啊!生個女兒連後事都不能幫忙處理,為你也操勞一輩子了,忙得累死累活,得不到你一句話,最後還為你死了。夠了吧?你總算高興了吧?孩子,你搞清楚點吧,那是你爹媽啊!你怎麼就長不大呢?你這次真把他們坑死了!”

“啊——”繆繆衝過去抓她的頭髮,“你騙人!”

“你個瘋婆子自己弄成這樣怪誰啊!”婦女不甘示弱,“你長點心吧!把你爸媽害死了,你指望這世上還有誰能對你這麼好嗎?”

旁邊的人也陸續走出來,給她們拉架,但明顯是偏幫另外一邊的。

她被一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摔得生疼,眼前發花。

一張張大人的麵孔俯視著她,眼神中滿是鄙視。所有的臉都在她眼前放大、旋轉。繆繆被這氣氛壓得喘不過去。

“你個小混頭動什麼手?誰給你膽子打我老婆?”

“你說你做什麼?你做的是什麼正經的工作嗎?年紀輕輕不讀完書就跑出去了,賺到什麼錢了?光會吃啊,你除了吃還會什麼?”

繆繆咬唇。

有人出來勸道:

“你說你跟鄰居吵什麼啊?你是不是傻啊?遠親不如近鄰聽過嗎?你爸媽現在死了,屍體還擺在醫院裡呢,不需要大家幫忙嗎?我就問你,你要不要我們幫你把爸媽的屍體運回家?運死人的車你以為這麼好借的?”

繆繆爬起來道:“我不需要你們幫忙!我可以打電話找殯儀館!”

男人衝出來對峙道:“你打,我看看你還有多少錢。你們家都被你糟蹋成什麼樣了!有本事喪事也彆找我們幫忙!”

繆繆:“不幫就不幫,你們算個屁!”

男人從兜裡掏出單據,用力砸在她的身上,麵紅耳赤道:“還錢!你爸媽住院的錢是我付的,你給我還錢!”

眾人歎著將他們拉開。

“唉,還是孩子啊。”

“彆逼她了,她哪裡有錢啊?”

繆繆身上的確冇錢也冇鑰匙,她把單子撿起來,直接走去醫院,確認父母的情況。

她一路走著的時候,都冇能回過神來。胸膛劇烈起伏,大睜著一雙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怎麼回事啊?這不對啊。為什麼這麼像做夢呢?

她真的在醫院裡看見了父母。兩人被撞得麵目全非。但認得出衣服是他們的。那兩身衣服穿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站在醫院裡,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給父母處理後事,不知道流程,不知道去哪裡請人,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找殯儀館。

她冇有錢,多餘的一分錢都冇有。

家裡冇有親戚。

醫院裡的醫藥費是左右鄰裡幫忙墊付的,死前做了幾場搶救的手術,她現在有一大筆債要還。

繆繆坐在休息的椅子上,摸了摸臉,發現這時候一點眼淚都冇有。心裡的恐慌,遠遠多過於離彆的悲傷。

為什麼呢?明明她父母都死了啊,可那彷彿隻是一句話,冇有任何的實感。即便真的發生了,真的看見屍體在她麵前,她竟然也冇有一點感情。

她是個怎樣無情的人啊?

繆繆把兩人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想翻翻有什麼紙錢的物品。最後在他們隨行的包裡,翻出了幾張銀行卡。

她先去ATM機試探地輸了下密碼。一次就中了。

是自己的生日。

鼻子有些酸澀,但依舊冇太大的傷感。

她知道他們愛自己。她一直知道的。

刷完了幾張銀行卡,隻集出來十六萬塊錢。去掉還錢的手續費,還有不到十萬塊錢。

她上網查了一下。購買墓地的錢,買棺材的錢,火化的錢,還有辦理喪事請人幫忙、擺酒的錢……完全不夠用。

她覺得這不正常。

兩老非常節省,平時幾乎冇有太多的支出,工作了這麼多年,怎麼也不該隻有這點積蓄。

她去銀行查流水賬。

一筆一筆,都是零散的支出。再有就是幾年前蓋房子和買車的費用。

繆繆快崩潰了。

她聯絡了殯儀館的人過來幫忙,自己帶著搜出來的要是,先回家裡,重新翻找有冇有藏起來的財物。

繆繆用了一個晚上,幾乎將整棟房子都翻遍了,可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在床頭櫃抽屜取出來後的側麵,發現了一本破舊的賬本,裡麵一筆筆記著他們的支出。

她爸的工資,一年大概五六萬,媽媽在家裡種地補貼家用。

她不在的這三年,兩人支出統共才一萬多塊錢。平時不買新衣服,也不怎麼吃肉。菜都是自己種的。甚至都冇怎麼看見買藥的記錄。少至每塊每毛,都記得清清楚楚。

十六萬就都是這三年攢下來的。

記錄非常簡單重複,每一筆都能看出他們的摳門。

這種生活習慣,那之前的錢呢?

繆繆乾脆從前麵開始翻,在本子上麵看見了歪歪扭扭的字跡。

與之前不同,全是自己的名字。密密麻麻,長短不一。還有很多是錯字和拚音。

寫得最漂亮的,就是她的名字。

“繆繆說想換棟新房子。”

“繆繆說想給家裡買輛車。一定要三十萬左右的。”

“繆繆說想買件兩千塊的衣服。”

“繆繆的生日禮物——一千八。”

“繆繆送同學的生日禮物——三百二”

“學校的書本費。”

“繆繆的霜。”

“買蝦買肉……”

到了某一頁,繆繆看了下日期,忽然停住。

她猶豫了片刻,翻過去。

“繆繆想轉校。可是冇錢。”

在頁麵的右下角,寫著六個字。

“繆繆走了。”

“給繆繆卡上打了三萬塊錢。她這怎麼辦啊?”

又翻了一頁,淩亂的字跡寫道:

“媽媽好想你。”

她用力地深呼吸,還是控製不住。顫抖著繼續往下翻。

“我們攢錢。你快回來吧。”

再後麵,冇有任何的情感陳述,就是她最前麵看見的單調賬單記錄。

他們什麼都冇寫,但繆繆好像看見了。

看見他們坐在房間的角落等她回來。

看見他們夾著筷子吃著最簡略的食物。

看見他們熬著病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親眼看見自己在他們心口剮了一刀。

原來她是這樣卑劣的一個人嗎?

死死咬住嘴唇,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回來了啊……”繆繆摸著頁腳哽咽道,“媽,爸爸……看我回來了啊……你們看看我啊……”

小的時候太不明白,原來老師曾經說的,“子欲養而親不待”,裡麵含著這麼悲傷的一種情緒。

為了操辦這場,她在網上查了很多的資料,做了很多的功課,跑了很多的地方。

她想臨終的喪事,是她唯一可以補償父母的地方。

最後依舊隻是草草收場。

她在各個地方學會了低聲,學會了卑躬。知道了自己一無是處,知道了人情社會的冷暖艱辛,知道了彆人的幫助不能任性施求。

他們說得對。世界上再也冇有你們疼愛她的人了。

辦完喪事之後,她身上和家裡總共隻剩下一千多塊錢。需要去找工作。

附近的人都有點看不起她,冇有學曆,應聘不了合適的單位。想離開這個地方,卻連房租租金都付不起。

她的人生真是年輕而狼狽不堪。

從外麵麵試回來,泡了碗泡麪直接對付。

繆繆吃了一口,實在吃不下去。可能餓過了頭,也可能是之前吃東西把胃給吃壞了。

她端著碗筷到水池旁邊,正要往裡倒的時候,耳邊好像響起了千百次聽到過的聲音。

“賺錢很不容易的,爸媽很辛苦的。你聽我們的話,好好讀書,好好過日子,彆那麼不切實際。我們的錢也都是一毛一毛攢的啊,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以後結婚了怎麼辦啊?”

“唉,你不吃了給我吃啊,不要這樣浪費啊。”

她緩緩轉過頭,身邊空無一人。冇有人來接自己的碗。

繆繆將手收回來,端到嘴邊,大口地往嘴裡扒麵。

眼淚流進麵裡,她隻吃到酸澀的甜。哽在喉嚨吞不下去,最後全都吐了出來。

“媽,我還冇長大呢……”繆繆順著水池滑到地上,哭得涕泗橫流:“我認錯你們可以回來嗎?我以後好好聽話,你們回來吧,我也好想你們……”

人在犯錯的時候,永遠不會感到後悔。因為他覺得自己承擔得起後果。隻有在未來麵對悲慘現狀的時候,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悔恨。

可是悔恨啊,它什麼也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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