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年十二月十六日。
冬寒料峭的北京城銀裝素裹,久違的冬雪終於瀟瀟而下。
夜裡停雪後,天空又颳起了賊風。
風呼嘯了一夜,樹木抽打著枝條嗚嗚作響,像是魑魅魍魎地獄裡遊魂的嚎哭,讓人瑟瑟發抖。
天還冇亮,蕭瑟冷清的北京城便喧囂起來。
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嘈嘈雜雜。
今個是例朝的日子。
平時懶得從被窩裡爬出來的王勳貴位不得不吃這份苦頭。
洗漱完畢的老爺們,站在窗外,他們不約而同的向外眺望。
按理來說,諸如極端天氣,大雨,大雪,冰雹等朝會該是取消。
等了半天卻不見宮裡的旨意。
無奈的隻好推開大門上轎,悠閃悠閃的往午門而去。
熹光初露,悠揚而又威嚴的鐘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迴響。參加朝見的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已來到皇極殿外序班站好。
年輕的朱翊鈞早早就被李綵鳳叫醒。
朱翊鈞柔捏惺忪的睡眼之際,便被拉在椅子上,梳洗更衣。
一切妥當後,便被抬至皇極殿。
坐在平日朝會的金台禦幄上,身後是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
鳴鞭響後,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
張居正作為百官之首,立與皇帝金台帷幄之旁,與皇帝咫尺之遙。
今日的張居正略顯疲憊。
昨日下班後,回到家中將自己關在書房,絞儘腦針的想了半宿,還是冇理出頭緒。
要不是今日早朝,恐怕他一夜無眠。
張居正身後則是次輔呂調陽,張四維。
東簷柱前是大九卿的序列,駙馬都尉許從成、吏部尚書張瀚、戶部尚書殷正茂、兵部尚書譚綸、刑部尚書王崇古、工部尚書郭朝賓、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
西簷柱,是六科廊的言官序立之地。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表情嚴肅,絕不見交頭接耳之狀。
“叭、叭、叭”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高亢的喊聲:有旨啟奏。
門口的大漢將軍也同時呐喊,他們是經過專門的訓練,並抽調軍中好手嗓門高者,專門負責傳話,好叫午門外的官員聽的真切。
張居正作為內閣之首,優先出列。
太仆寺請將明年應徵馬匹查炤,萬曆三年例行兵部。
謂寺臣言良是保定順德廣平東昌永平河間歸德七府,兗州府濟寧滕嶧等二十二州縣,原額馬七千八百一十九匹酌派折色六分本色四分共馬三千一百二十七匹,其餘各州縣並南直隸地方儘派折色原係本色今改折色者徵銀三十兩,原係折色者徵銀二十四兩其保定等府該角…所屬州縣本色折色各數目呈部查考可之。
朱翊鈞正色道:“準!”
張居正又拿出第二封奏疏
狹西督撫石茂華侯東萊以莊浪土人族盈二萬性悍難治,僅用協守土官魯東一人統之,非便議於紅城子添設防守土官一員。
以本城古城野狐城各土人屬之,西大通堡添設防守土官一員,以連城等處五旗屬之,聽彼中選委悉受莊浪參將節製。
其原隨操土軍有在紅城子及西大通者俱就本地防守免赴該營,而於西寧備禦內查撥四百名以補前額。
仍立鄉約建杜學擇生員厚廩給以教訓生童間知文理送學作餋使崇禮義以變夷習下兵部議可從之。
“準!”
兵部言東北夷虜速把亥等失利懷慚思欲一逞十一月十八日西犯沙河二十六日複犯東關兩入兩出地方保全無虞複念薊鎮之燕河石門遼左之瀋陽開原皆其馳騁呼吸可到者乞申飭堤防毋淂顧彼失此上然之。
速把亥蒙古泰寧部落酋長,連年進犯大明邊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今年又是連續犯邊,著實可惡。
兵部所言就是告訴皇上,他速把亥又來了,他先犯沙河,再犯東關,不過在這兩個地方冇討到便宜,兵部指出瀋陽之左開源是平原之地,蒙古騎兵可縱橫馳騁,不得不防。
“知道了。”朱翊鈞語氣凝重,雖然冇當麵指責兵部尚書譚綸,內心的不滿,估計所有人都聽的出來。譚綸老臉一紅,尷尬的低下頭。
奏疏:巡按禦史邢玠論報固鎮邊工言兵備馬文徤在臨鞏捏報在靖虜頗有功…
聽完朱翊鈞厲聲:“查!絕不姑息!”
朱翊鈞認真的聽著奏疏的同時,下麵的文武百官也在觀察朱翊鈞。
話說以前的朱翊鈞表現的中規中矩,平時的奏疏其實就是念給他聽聽。
這些奏疏早就在文華殿讓馮保讀過,之所以再來一遍,就是要給個結論。
當皇上的畢竟不能總是在擬票上簽字畫押。
早朝的目的可不緊緊是皇上露個麵,最重要的還是要處理政務,其次聽取大臣的建議。
而今日的皇上有些特彆,具體說哪裡不一樣,好像說不出來,但是明眼人感覺到,今日的皇上有些變化。
至少在批奏之上蘊含了情緒,紅臉譚綸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張居正一連挑了八封奏疏,軍事的,經濟的都有,朱翊鈞一一批示。
流程走的一絲不苟。
接下來就是臣子建議時間。
張居正剛退回到班列,西簷柱一給事中出列。
“臣有本奏!”
“念!”
《彈劾殷正茂疏》
自高祖皇帝始,至今止,於百年未曾問有外臣入殿,此為祖訓,聖明在禦,不可不查。
進貪墨著居戶部,獨亂朝常,敢列其罪狀,為陛下言之。
違祖製,妄上廟堂,其罪一也;
任兩廣總督期間,吃空餉,其罪二也;
剿匪後,其亂匪財帛未實核上繳,其罪三也;
兩廣多有土地,皆侵占良田,其罪四也;
未謀其位,另辟蹊徑,阿諛奉承,其罪五也;
無恥之徒,攀附枝葉,依托門牆,更相表裡,迭為呼應。
伏乞大奮雷霆,集文武勳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臣死且不朽。
明朝置給事中,掌侍從、諫諍、補闕、拾遺、稽覈、封駁詔旨,駁正百司所上奏章,監察六部諸司,彈劾百官,與禦史互為補充。
換句話說,就是職業噴子。允許風聞奏事,就是聽說,冇什麼證據也能上奏,有點莫須有的味道,品級低,才七品,偏能以小製大,時不時對著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等高官參上一本,你還冇轍,掌握著朝堂上的輿論權。
聽聽,這些說的都是人話,當到現在必然要告個誹謗之罪。
但是這個時候他們可以不負責任,不承擔責任的隨意亂噴,管你誰是誰,就連皇上有什麼不對的,他們也敢。
當然生殺大權在皇上手裡,殺不殺,皇上說的算。
這些人又不傻,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出名。
反正皇上不能拿我怎麼樣。隻要死不了,必然要收到文官的膜拜。
這位禦史也是打的好算盤,我不挑彆的毛病,就你殷正茂貪贓枉法,阿諛奉承之人有什麼資格被皇上召見。
他心裡也清楚,大明的官員冇有幾個乾淨的,就看皇上想不想查,認不認真的查,隻要皇上下令,必然能查出點事。
所以他不怕。
朱翊鈞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將目光轉向殷正茂。
此時的殷正茂怒目圓睜的盯著他,狠不得將他生吃活剝。
這些個言官,天天不乾正事,竟想著整人,而且是往死裡整。
於是他按住火氣出列:“皇上,臣忠肝義膽,日月可鑒。這位大人說咱吃空餉,不知道有冇有證據,說咱阿諛奉承官位來路不正,不知道有冇有證據?
臣嘉靖三十三年,臣彈劾罷免南京刑部侍郎沈應龍諸如今日這位大人一樣,給事中的職位算是有些特權,臣毫不畏懼。提督平江伯陳圭與嚴嵩家連姻,時人對其不敢過問。
奸相嚴嵩權傾朝野,臣被處以廷杖,那又怎樣?
隆慶初年,韋銀豹、黃朝猛反抗明廷,臣領命征討,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殺的匪首血流成河,臣這一身的傷疤就是那時所留。”
說著殷正茂在殿內寬衣解帶,露出紮實的胸膛,那是一條條紛亂的傷疤,如同粗糙的樹皮,溝壑遍佈。
殷正茂袒胸露乳的走到那位禦史的跟前:“睜開你的狗眼,看!咱在與賊寇拚殺時,你在哪裡?要危在旦夕時你在哪裡,咱流血流汗時你在哪裡,咱為國儘忠時,你又在哪裡?”
文華殿一片肅然,安靜的怕是掉跟針都能聽見,殷正茂的咆哮在大殿內迴盪,那聲音鏗鏘有力,攝人心魄。
那位禦史被質問的牙口無言,低下頭不知道想什麼事,或許他在羞愧,或許他無所謂。
但是正因為他讓朱翊鈞看到了鐵血錚錚的漢子,他看到了大明的脊梁。
“好!”
朱翊鈞清脆的聲音,引所有人矚目。
他站起身來,走下金幄。來到殷正茂的跟前。
殷正茂身材好大,朱翊鈞也隻是到他的胸部。
不過不影響他的動作。
他認真整理殷正茂的衣服,幫他將衣服穿好。
殷正茂叩首:“臣不敢。”
“起來,你很好。朕相信你。”
朱翊鈞就在萬眾矚目下為殷正茂整理衣衫,曆朝曆代冇有哪位皇帝能為臣下更衣,正因為如此,殷正茂淚水橫流。
朱翊鈞的舉動敲擊著所有人的內心。
做完這一切,朱翊鈞回到金幄前,他大聲的說道:“你們是大明的臣子,為國為民,你們辛苦了。”
嘩啦,滿朝文武跪了一地,午門外的官員亦是如此。
“朕替大明謝謝你們。”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山盟海嘯,震懾心絃!
朱翊鈞享受著萬眾的歡呼,他內心在呐喊:大明,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