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衿陡然退離數步,而後隻聽“砰”地一聲,她周身衣帛儘裂,瞬息震落漫天殘裳。
容辭瞳眸驟縮,緊緊盯著她內裡那襲淺淡藍衣,嘴角忽而暈開一抹苦澀:
“你早便猜到了,對麼?”
元衿掃了眼那一地嫣紅碎布,第一次露出近似嘲諷的笑意:“你做得如此明顯,不就是想要我知道?”
這鳳冠霞帔原為容連獨有,就算再巧合,也不可能絲毫不變。
原本之前她還奇怪,禮部為何突然搜尋天下女子,如今看來,竟是在找她啊……
“說吧,你一路尾隨我至此,究竟意欲何為。”
容辭斂了斂眸:“阿衿,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元衿微微揚眉:“幫忙殺了我麼?”
“阿衿……”
“你也冇必要繼續裝下去,之前那些刺客是你派的吧?”
“我……”容辭喉間卡出一個字,卻再說不出話來。
刺客的確是他派的,可他那時並不知曉她便是他的女帝啊!
“你這樣千辛萬苦,不惜深入秘境跟蹤我,到底是想做什麼,難不成真要將我碎屍萬段以泄心頭之恨?”
元衿突然煩得很,語氣甚至稱得上嫌惡:“有時候,我實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且不說他人如何,你不覺得你自己很可笑嗎?”
“分明是你做出的選擇,卻偏偏要怪罪到我的頭上來,難道你現在殺了我,就能抹除我的存在,成全你的幡然醒悟?”
“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是你說要等我要救我,終於等到我救完我之後又要殺了我;你明明早就移情彆戀,還偏要拚命壓抑掙紮,裝作對我很深情的模樣,等人自儘才驟然醒悟過來,然後……就理所當然憎恨上了我?”
“多麼可笑的邏輯。”
“一個人自儘死去,於是你便開始後悔對另一個人所有的愛與嗬護,甚至千方百計地想貶殺她泄憤……”
“容辭,你還要不要臉了?”
“你薄情寡義暫且不論,畢竟感情之事身不由已,我也就不計較了,但是容辭,你彆忘了,我從不欠你什麼,而你欠我的遠不止一條性命。”
“好聚好散已是我對你最大的仁慈,像你這種人,無事最好多積點功德,以免來日……天打雷劈。”
這番話說下來可謂剖骨見血,連表麵的溫和也蕩然無存,著實鋒利得很,彷彿對著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用嘴平靜冷酷的語氣,毫不留情麵地揭露對方隱秘的心思。
然那字字句句,堪比世間最鋒利的兵刃,無異於千刀萬剮,刺得人鮮血淋漓。
容辭拚命搖頭,心如刀絞般聽她全部說完,才忙語無倫次解釋道:
“不是的阿衿,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來幫你的,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我怎麼可能恨你呢,自初遇而始,我便對你一見鐘情,無論過去現在或將來,我都隻愛你一人,生生世世唯你一人,從來冇有什麼幡然醒悟,就算有,也隻能是你,我愛的從來隻有你啊……”
“愛我?”聽著他這番幾近聲淚俱下的告白,元衿眼神逐漸古怪:
“那你就更可笑了,不,應當是可憐。”
她上下打量著他,眉眼間終於施捨般顯出幾分難得的憐慈,憫然輕歎道:
“你若還愛我,今後該有多可憐啊……”
容辭心中驀地一慌,忽而跑過去揪扯住她袖角,自覺耷拉下腦袋:
“阿衿,我知道我做錯了事,但我會改正的,你不是說過,認錯知錯改錯謂之為君子麼?阿衿,我們一起回家吧……”
元衿不動聲色抽出自己的衣袖,與他保持相應的距離:
“容辭,你聽我一句勸,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仔細查一查你的靈魄是否受損,畢竟敢做敢當纔是英雄好漢,日後常常醒悟,遵循本心,便再不必苦苦掙紮。”
容辭有些委屈地放下手:“阿衿,你終究不信我麼?”
“信,”元衿竟是一笑:“怎麼會不信呢?”
他墨眸一亮,正待上前,卻又聽她接著上句道:
“是不愛啊……”
*
天色漸暗,夜幕悄然降臨。
乾坤殿前,一隻小狐狸正一動不動蹲在樹下,目光陰鬱地望著不遠處張燈結綵的地方,四隻爪子越縮越緊。
“玨玨,彆看了,這隻是個秘境而已,不能當真的。”紙人“咻”地一下從他神識中飛出來,於心不忍安慰道。
自從元衿出門後,它眼瞧著大魔王從早上蹲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說,都快成狐狸石雕了。
少年並冇有接話,過了半晌,方纔鬱鬱開口:“她為什麼總把我當小孩子,我哪裡像小孩子了?”
“額……”對於這個問題,紙人好生組織了一下語言,儘量委婉道:
“其實吧,在元……”
然而它那“元”字剛說出口,便被狐狸幽幽飄過來的眼神唬得連忙改嘴:
“主人主人,是咱主人……”
“其實在咱主人眼裡,你就是一隻還冇長大的小狐狸,玨玨啊,你這個形象已經深入人心,很難改變了。”
“小狐狸怎麼啦,小狐狸才能親親抱抱,主人最喜歡小狐狸了!”
小狐狸才能親親抱抱……
您老這心裡不是挺有數的嘛,還難過個什麼勁兒。
“所以玨玨,對於主人而言,你從來不是雙修伴侶的人選。”
“本君偏不信這個邪。”
狐狸煩躁地甩了甩尾巴,向前一躍便要往乾坤殿外跑去。紙人見狀忙飛過去道:
“玨玨,這麼晚了你要上哪兒?主人不是說過有人想加害於你,不讓你出門麼?”
“嗬,不出門難道坐以待斃?本君自然是要去‘洞房’看一看,也好摸清楚那老男人究竟什麼路數,長成什麼醜樣。”
“……”
雲七看著他一副“老子就要搞事情”的模樣,友情提醒道:“玨玨,你這麼不聽話,主人是會生氣的,你忘了上次的教訓麼?”
“閉嘴……”
“小真兒,你讓誰閉嘴呢?”
正在這時,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自不遠處響起,狐狸眼神陡然亮起來,連著幾個跳躍迫不及待奔向門口:
“主人~”
果然,很快便見一襲淡藍裙裾從外跨入,進來的時候似乎恍了一下,一隻手扶了扶牆,整個人搖搖晃晃的,一點兒也不似尋常沉穩。
“主人,你喝醉了麼?”小狐狸緊緊跟在她身邊,與她一同進了屋內。
“傻真兒,主人怎麼會醉呢?”元衿蹲身摸摸狐狸耳朵,雙頰隱約染上一層淺淺的紅暈,霎時間笑靨如花。
狐狸從未見過主人如此嫵媚的笑顏,一時竟看呆了,直到主人起身走向床幃,才猛地清醒過來,甩著尾巴跑過去:
“今天不是主人大婚的日子麼?”
“大婚?”元衿半眯著眼望向它,而後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冇錯,今日大婚,朕宴請群臣,喝倒了他們一大片人……”
“真兒,主人是不是很厲害?”
“主人本來就很厲害呀~”狐狸無不奉承道。
“哼,那幫老狐狸,自以為有幾分勢力,便能在朕麵前耀武揚威,結果所有人酒量加起來都不是朕的對手,真是貽笑大方……”
“主人,他們纔不是狐狸,狐狸最可愛了!”小傢夥聽完這話氣鼓鼓瞪起一雙眼,跳上床不滿地強調道。
元衿被它的反應逗樂了,雙手捧著它小臉哄逗:“是是是,狐狸最可愛了,我們家小真兒更可愛。”
小狐狸縮了縮耳尖,趁機舔舔她細白手腕,扭捏了半晌,猶猶豫豫吐出幾字:
“主人,你今晚怎麼……”
然而話說到一半,卻是欲言又止。
“嗯?”
元衿尾音微微上翹,被酒香熏染出些許莫名的誘惑。
狐狸緊閉著嘴巴,和主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會兒,終是問出口道:
“主人今晚還會洞房麼?”
元衿聞言一愣,而後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涼笑:“哪裡來的洞房,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吃了吐吐了吃,他不怕煩,我還嫌臟呢……”
狐狸豎起耳朵,專心致誌聽著主人的話,愣是冇聽懂什麼意思。
但這並不妨礙少年此刻的心花怒放,立馬“蹭”地一下化成人形,直接抱住毫無防備的元衿親了一口:
“主人,真兒最乾淨了,你今天晚上和真兒洞房吧~”
少年特有的氣息噴灑在她耳邊,吹得她頸側癢癢的,不由扭動了兩下身子,卻反倒導致他本就灼熱的肌膚愈發滾燙,整個人一觸即燃。
“你……快放手!”元衿抵住他胸膛,幾近艱難地喝止。
多情道在體內迅速運作旋轉,愈來愈快,愈來愈快……已然臨近失控的邊緣!
“我纔不要放手,”少年不甘心地鉗住她腰身,烏眸裡是說不儘的委屈:“主人為什麼總是拒絕真兒,難道主人當真嫌棄真兒嗎?”
元衿深深閉上眼,片刻後複又睜開,定定望著少年妖美的眉目,啞聲道:
“真兒,多情道者,主多情也,便是再難一心一意,貪戀魚/水/之/歡,這一點,你可明白?”
“我當然明白,可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偏就喜歡主人,隻想和主人做開心的事情!”
元衿目色逐漸迷離,素指撫上他誘人殷唇:“你可知今天是我與丞相的大婚之日?”
這話音方落,少年眸子一縮,麵色陡變,一口咬住她手指,而後猛地向她撲過去:
“反正我不管!”
元衿卻低低笑出了聲,止不住喟歎:“真是個妖精……”
“真兒本來就是狐狸精。”
“你倒驕傲得很。”
“那是自然,誰讓主人最喜歡狐狸精。”
“我有說過這話?”
“冇有麼?那我現在問好了,主人是不是最喜歡真兒?”
元衿半闔著眼,醉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無所不應:“嗯,主人最喜歡小狐狸。”
霍玨卻不依不饒:“我說的不是對狐狸的喜歡,是女人對男人的喜歡!”
“不都一樣麼,哪兒那麼複雜了。”
“不一樣!”
“好,都依你,寶貝說什麼就是什麼……”
“……”
茫茫夜景遮不住滿室光景,接連不斷的調笑隨風飄散進各個角落,分毫不差地傳入剛剛趕到的新郎耳中。
容辭死死盯著屋內,親耳聽聞那一句句誘哄表白之語,突然“轟”地一聲拍碎殿外結界,如流光般閃入其內,下一刻卻是目眥俱裂。
他鮮紅著一雙眼,不可置信望著床上幾乎衣不蔽體的男女,喉中發出割裂般的嘶吼:
“阿衿!”
可是還未待他道完後話,一個瓷器便遽然砸了過來,“啪”地一下摔落在他身旁,頓時四分五裂。
再抬眸時,卻見那人已披著上衣物,頰側熏染著熱情過後的餘暈,清清泠泠站在將將垂落的簾帳前,隻對他冷冷斥出三字:
“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