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崇儉和馮紫英二人穿過前院,繞道過舍。
甲舍和乙舍遙遙相對,中間隔著一個寬敞的淺坡,坡上有一塊巨大的白石。
這塊白石上部圓潤光潔,下部厚重碩大,很具觀賞性。
圍繞著白石四周零零散散的栽種著青檀、柳樹、榆樹、槐樹和柘樹。
其中一株青檀尤為粗大健碩,鶴立雞群,惹人注目。
這便是當年左都禦史夏言夏公親手種下的青檀樹,青檀書院由此得名。
青檀書院的學子們在休息的時候都喜歡圍繞著這一區域散步聊天,要麼繞石而行,要麼倚石而論,或者就是扶樹而感。
白石青檀,相映成趣。
此時圍繞著白石青檀已經有兩三撥人站在那裡了,鄭崇儉和馮紫英出現在淺坡下邊時,立即引起了眾多人的矚目。
這段時間馮紫英也知道自己風頭太勁不是好事,所以在那堂教學課之後,他就一直閉門不出,極少出現在那些個喜歡爭論的場合,比如這裡。
風頭勁需要有實力來作倚靠,在書院,實力絕非倚靠你門楣或者與山長、掌院關係的親疏,而是要靠自身的本事。
對時政的理解領悟固然是一方麵,但對於這些無論是甲舍還是乙舍的青嫩學子們來說,絕大多數人雖然都能意識到這其中的重要性,但是畢竟限於年齡和經曆,理解程度上都還顯得要單薄一些。
所以他們更多的爭論和顯擺的實力體現在了另外兩方麵,經義和詩詞歌賦。
經義的爭論更多的是在學堂裡,而在這裡策論和詩詞歌賦纔是炫耀和攀比的最佳舞台。
看到幾個身材個頭明顯高出一頭的傢夥負手而立,馮紫英有些疑惑,他也下意識的看了鄭崇儉一眼,“大章兄,怎麼回事兒,不是甲舍的人啊?好像是西園來人啊。”
青檀書院內部涇渭分明,西園隻有寥寥二十人,極少來東園這邊。
在他們的心目中,唯一的目標就是會試殿試,如果能位列三鼎甲,那就是最大的榮譽。
至於說鄉試對他們來說都是過去時了,無暇顧及了。
所以對一幫還在為秋闈鄉試過關而努力拚搏的學弟們,他們是冇太多心思關注,頂多也就是以過來人的身份俯視。
鄭崇儉也有些疑惑。
先前陳奇瑜告訴他讓他把馮紫英叫過來,隻說是甲舍那邊想要和馮紫英探討一番,話語裡還有些不太高興,大概是認為甲舍那邊過分看重馮紫英而小瞧了他們,鄭崇儉還安慰了他幾句。
鄭崇儉內心覺得陳奇瑜自打馮紫英來了之後心態就有些微妙的變化,原來一直以乙舍領袖自居的他似乎感覺到了馮紫英的挑戰,也幸虧馮紫英在經義上的缺陷短板,否則隻怕陳奇瑜還要更難受。
馮紫英從未和西園那邊的前輩們打過交道,隻大略知道西園雖然隻有區區二十人不到,十九人,但是其中藏龍臥虎,很有幾個連齊永泰和官應震都十分欣賞看好的學子,但他卻不認識,也冇有機會對過麵。
進書院之後,他就把自己侷限於兩點一線,宿舍——學堂,也就是早上提前起床習練一下拳腳到外邊去一趟,其他時間都基本上都用在讀書上去了。
這日子很枯燥艱苦,但是為了日後的美好生活,他很清楚必須得這樣。
前世高考,高中三年他也是這麼熬過來了,不比這個輕鬆多少。
一方麵固然是為了苦讀,另一方麵他也暫時不想在自己具備考過秋闈大比的實力之前,和這些個西園的前輩們產生多少糾葛。
弄不好摻和到這東西園之爭中去,隻會徒招麻煩。
但看今天這情形,似乎是曆史的車輪又要滾滾碾壓過來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被碾壓成狗,還是能一鳴驚人?
好像哪一樣結果都不太讓人愉快。
“紫英,快來見過幾位師兄。”陳奇瑜顯然是想要確立自己的地位,當先走一步招呼道。
範景文和賀逢聖的目光注視著馮紫英,顯然並冇有把陳奇瑜的舉動放在眼裡。
甲乙兩舍畢竟都緊鄰,雖然各自分開教學,但是休息時候大家都還是聚在一起,而且因為地域口音的緣故,很多甲乙兩舍的同鄉都更喜歡在一起交談,所以兩舍的學子並不陌生。
“見過夢章兄,克繇兄,各位師兄。”馮紫英對範景文和賀逢聖都不算太熟悉,但也算認識,也知道二人分彆代表了甲舍中的北地士子和南方士子。
“紫英來了。”範景文對馮紫英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事實上在甲舍中很多人雖然也認可馮紫英能力不俗,但是也冇有人認為他能一科而中。
包括範景文和賀逢聖在內,都覺得如果馮紫英能夠在後年的秋闈鄉試中通過已經是非常難得了,這種可能性都比較小,至於說下一科春闈,就連範景文和賀逢聖他們自己都冇有太大把握,自然不會覺得馮紫英有這個實力。
對這種雖然表現優異,但是卻還不至於威脅到自身地位的人,範景文和賀逢聖自然不會像陳奇瑜那樣有太多複雜的情緒,更多的還是把馮紫英當成了一個可以指點提攜的小師弟。
尤其是在麵對來自西園來人的時候,這種同仇敵愾就更有必要了。
“這一位就是馮紫英師弟了?”站在範景文和賀逢聖對麵的一名青年男子目光靈動,氣岸嶙峋,在馮紫英身上逡巡了幾圈,悠然笑道:“聞名不如見麵,果然是天縱英才,難怪山長和掌院對你讚不絕口,也不枉喬公親薦。”
馮紫英趕緊一禮,“見過西園各位師兄。”
範景文踏前一步,一隻手把住馮紫英胳膊,一隻手抬手虛禮,“紫英,這一位是西園許獬許師兄,還有這位……”
許獬?馮紫英聽說過此人。
號稱福建學子中的第一號人物,便是金陵崇文書院和白馬書院都有意讓其入學,但是此子卻是不遠千裡來到青檀書院,乃是南方士子中的領袖人物。
“見過行周師兄。”馮紫英規規矩矩的行禮,許獬是官應震最欣賞的弟子之一,據說許獬能來青檀書院也得於官應震的邀請。
“哦?你知道我?”見馮紫英叫出自己的字,許獬也有些驚訝。
“行周師兄文采風流,德行名滿閩地,便是江南士子亦是仰慕已久,小弟並非閉目塞聰,如何不知?”馮紫英燦然道。
饒是許獬早已經聽慣了這等誇讚言語,但麵對這個比自己小一大截的小師弟,而且又被山長和掌院二人都譽為英才過人的人物如此讚譽,還是有些喜歡的。
“紫英師弟過譽了,這一位是我們西園的練國事練師兄,你可以叫他……”
許獬話未說完,馮紫英微微頷首:“君豫師兄之名小弟亦是早就久仰了,君豫師兄文武雙全,喬公曾與小弟提起,……”
練國事也頗感訝然,一直到馮紫英提到喬應甲,他方纔明白原來是喬應甲說起過他。
春闈之後喬應甲曾來過書院,也對一些弟子有所提攜,練國事便是其中之一,深得喬應甲的看重,所以纔會在馮紫英麵前提起過。
練國事深得喬應甲看重,甚至專門在齊永泰和官應震那裡提到過,自然也對喬應甲有幾分感恩之情,加之馮紫英如此乖覺有禮,全無那些個想象中武勳紈絝的嬌驕傲慢姿態,頓時就贏得了練國事的好感。
“紫英師弟英武之姿,山東之行令人激賞,愚兄不過是虛長幾歲,寸功未立,如何當得起喬公之讚?”練國事連連搖頭,一隻手扶住馮紫英,微笑著道:“本來隻是趁著今日休息過來看一看東園的各位師弟,聽聞東園的師弟們有意在紫英你牽頭的那篇著述基礎之上也要撰寫一篇應對方略,不知道是否有此事?”
整個場麵氣氛一下子就僵滯起來,甚至練原本陽光明媚的天氣似乎都陰冷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