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言在寧波迅速成為了馮紫英的得力助手,而且也贏得了馮紫英一定程度的認可。
這對於雙方來說都是一個非常可喜的開端,這得益於汪文言從杭州開始的一係列動作。
在杭州二人相處了幾日,關係日漸接近,但汪文言冇有和馮紫英提妙玉的事情,而是直接安排人迅速北上去京師找妙玉去了。
這是林如海交代的事情,暫時還不宜告知馮紫英,至於說到馮紫英真的和林家正式約為婚姻之後,這些事情才交給馮紫英更合適。
這一路行來馮紫英對整個大周情形日益熟悉,也越發瞭解,對府州縣這一級衙門的運行模式也讓他有了一個大略瞭解。
給他的感覺,這種大周地方政權體係運行模式更像是一種完成分解下來的任務,田賦、教化和科舉、案件和民間訟案的審理、地方治安、驛道和水利的基礎設施建設,這幾項按照重要程度可以基本上排序下來,但在實際操作中可能會在特定時段側重會有些不同。
士紳們在地方上有著強大的支配力量,即便是官府也要與其妥協,而商人們正在企圖逐漸滲透進來,不斷壯大其影響力。
這種微妙的平衡和再平衡實際上就是以一種微妙的此消彼長模式來實現。
當然之所以能夠實現這種平衡和再平衡,很大程度是因為很多士紳其實背後也是商賈,兩種角色交混的情況越來越明顯。
而純粹以田為生的大士紳,或者一畝田都冇有的商賈,都很少見,尤其是後者更為罕見。
哪怕不是為了賺錢或者置產,買下幾十畝田,修一座大宅,這都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或者說這是商賈向士紳邁進的一種階梯,如果家中子弟再能出那麼一兩個秀才,最好是舉人,那麼基本上就完成了從普通商賈向士紳遞進的蛻變了。
無論是南直隸,還是浙江,這種情況都十分普遍。
可以說這一輪江南之行,對於崔景榮他們也許感觸冇有那麼多,但是對馮紫英來說卻不僅僅是產業營生的摸底調查,更像是對整個江南諸府的社情民意和官府治理能力的一個摸底。
比如東昌府、金陵府和蘇州府明顯各方麵都更具優勢,而像揚州府、鬆江府、杭州府就要遜色一些,而像淮安府、寧波府就是比較差了。
當然這些地方也各具特色,像揚州的商貿發達的確得天獨厚,無人能及;鬆江府棉紡織業天下第一,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而穩定的產業鏈和銷售體係;杭州山水養人,風光綺麗,柔媚迷人;蘇州則是人文氣息濃厚,學風盛行,治安狀況良好,蘇州推官魯渭號稱南直隸第一神捕,在手下落馬的江洋大盜不知凡幾,而他本人也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
寧波的造船業也給了馮紫英很大的觸動。
雖然受製於海禁影響,但是寧波依然保留著相當厚實的造船業基礎,無論是民間工匠技師,還是尋常工人力夫,還有配套的木材、膠、漆、索、帆布、鐵釘從加工到販售的商賈,都是一應俱全,寧波這邊都不欠缺,比起龍江、清江船廠的情況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這也讓馮紫英喜出望外。
“紫英,那位汪文言汪先生,我看這段時間幾乎每日都要來找你,嗯,你們家是在浙江這邊也有營生麼?”範景文實在忍不住了,啟口問道。
崔景榮、吳亮嗣以及魏廣微等人其實都注意到了,但是卻無人過問。
這年頭誰家冇有一些營生?
便是考中之前是窮光蛋,隻要你考中了舉人那便能迅速找到一門有力的姻親,若是早已經婚配,那也無關緊要,自然有人會替你牽線。
若是中了進士,那就更不必說,你整個家族都會在不長的時間裡完成一個士紳家庭的進化,土地田產和營生都會迅速膨脹起來。
範景文和賀逢聖都是有這種感受的,所以他們並不驚訝,隻是好奇,而像崔景榮他們連好奇都省了。
“浙江我也是第一次來,哪裡有什麼營生?不過小弟倒是對寧波這裡很看好,不知道夢章和克繇注意到冇有,相較於清江和龍江船廠,這邊的民間船廠雖然看起來在規模上遠不及清江和龍江,但其透露出來的活力生氣卻根本不是清江龍江能比的,看看船塢裡的情形,就能知曉。”
馮紫英搖了搖頭,“工部養了一大幫祿蠹,都察院也養了一幫瞎子。”
“是南京工部和南京都察院。”賀逢聖皺了皺眉頭,“我看魏大人和孫大人臉色都鐵青,很顯然對比金陵、淮安和寧波這邊的情況,工部每年耗費那麼多銀子,卻是養了一攤子連屎都不如的東西,看看寧波這邊,一些私人商賈就能搞出這麼大陣仗,而且這還是在海禁禁令之下的。”
“哼,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這些船廠都在為走私建造海船,根本不是所說的造漁船,你看看那些堆砌的大木,是漁船能用的麼?”範景文也冷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一臉陰冷。
馮紫英意識到範景文的觀念似乎有點兒跟不上節奏了,過於糾纏於南北之間的差距,相比之下賀逢聖就要大度得多,或許這和賀逢聖是湖廣人有關?
“夢章,北方海情恐怕和南方還是有些不一樣,但登萊和遼東那邊的造船業早已經荒廢日久,短時間很難經營起來,恐怕日後還得要靠這些民間商人和工匠才能行,工部那邊我估計連顯伯兄自己都已經失望,不,應該是絕望了,這差距太大了。”
馮紫英巧妙的提起這個話題,立即就讓範景文精神和態度都發生了變化,急聲問道:“紫英,可如何讓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願意去登萊遼東設立船廠呢?你說的那些我覺得恐怕有些不切實際,朝廷不能答應,另外你所提及的朝廷給政策也是語焉不詳,這些商人不是傻子,不會把自己的銀子拿去打水漂。”
賀逢聖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在一旁抿嘴微笑。
紫英這小子這段時間可真的是把夢章玩弄於股掌間,隨便一句話就能讓夢章憂心如焚,就能讓他夜不能寐,然後隨便一個觀點拉回來,又能讓夢章歡欣鼓舞,讓夢章歡呼雀躍。
操弄人心,莫過於此。
難怪官師都說他是十六歲的身軀裝了一個六十歲積年老吏的城府心術,讓自己好好跟著紫英學習。
看看本來是問他那汪文言的來曆以及跟隨他來浙江的目的,不動聲色就把話題轉開,無比圓潤,還能讓你自動忘記忽略,這份手腕,賀逢聖自愧弗如。
“夢章兄,不要著急,辦法總比問題多。”馮紫英很巧妙的用了一句前世中自己在各類講話中經常運用的經典語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些政策,朝廷其實並不需要讓出什麼利益,或者說對朝廷來說也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名義,但是放在這些民間商人手中,那就能產生無窮大的動力和利益,就看我們如何來運作了。”
馮紫英圓滑而含糊的言辭總能勾起範景文的興趣和興奮,“紫英,這可是你說的,我知道你主意多,回去之後……”
“回去之後,我會現在《內參》上闡述,另外夢章,你和克繇也都要準備一下了,所見所聞所感,《內參》裡,你們都要拿出幾篇像樣的文章,既要圍繞開海這箇中心,但是又不能侷限於開海,涉及到的各行各業甚至包括地方官府的治理能力,都要由自己的看法觀點,犀利一些,尖銳一些,……”
“紫英,你的意思是……”範景文和賀逢聖都有些驚異,覺得對方語氣有些變化。
“嗯,寧波的情況基本上就能代表閩浙的情況,窺斑知豹,泉州和漳州情況相差不大,如果我們要去福建的話,估計也隻會去一處,而且也就是蜻蜓點水,所以從現在開始,咱們就要開始準備回去之後的事情了。”
馮紫英不太想去福建了,因為從汪文言傳遞給他的訊息,福建那邊形勢複雜,安全難以保障,特彆是漳州那邊。
雖然汪文言表示已經通過渠道向那邊的幾家發出了信號和邀請,但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誰也無法保障這些人會不會鋌而走險,畢竟關係到每一家都是數百人的生計。
汪文言的意見是就在寧波等待訊息。
那邊已經有人給了較為積極的迴應,當然更多的還是在觀望等待。
另外泉州那邊情況也差不多,隻是泉州官府的掌控力度更大一些,龍禁尉在泉州有一個駐點,已經先期在泉州那邊準備了。
山高皇帝遠,在海上闖蕩的這些人,若說都是亡命徒也不儘然,但是卻肯定要比尋常商賈更敢於冒險,這種冒險也表現在了各個方麵,包括為了利益鋌而走險。
馮紫英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安全去博那份事必躬親的噱頭,現在的他,已經有這份底氣和資格讓他們來寧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