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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路凶險

太康九年,峽縣外,仲夏。

積蓄日久的沉悶天氣終得宣泄,前一刻還蔫蔫答答,炙熱難熬,下一刻便烏雲滾滾,樹影狂搖。不等人反應,豆大的雨點已經又急又快的墜了下來。

天邊猶如墨染,暗色欺人,雨勢頗急,片刻傾盆,落到屋簷連水花都來不及打出,已彙成水注,沿廊流下。一瞬間,天地茫茫,水氣渺渺,對麵不識。

城外三裡官道上,一輛油青馬車正艱難行駛。少年車伕被大雨澆透,衣服裹著乾瘦身體,眼睛被淋的幾乎睜不開,唇色微白。車小輪細,前路不清,時不時陷進水坑,便是馭著經驗豐富的老馬,走起來也是不易,瞧著十分可憐。

成功從又一個泥坑裡出來,小廝揮袖擦去眼前水漬,搭額遠看——雖天地茫茫,但城門已然遠望,隻要再堅持一會兒,就能進城了!

小廝嘴角一咧,終於有了笑模樣,斜過身體擋著雨勢,小心翼翼掀開車簾一條縫:“少爺,咱們快到了……少爺?您醒了嗎?”

小廝心細,風起時就找了幾塊硬石壓在油青佈下,現又小心,車中未進雨水,倒是潔淨乾燥。車中東西不多,隻一短席並薄被,小小的兩個包袱,再無它物。

大概因夏日炎熱,車中人並未蓋被,而是直接鋪被覆席,睡在被上。這也是個少年,看起來十六七歲,著細白綢衫,身形消瘦,膚如瑩玉,下巴精緻,高鼻修眉,眉間一點紅痣,眼睛緊閉,額角微汗。

少年左腿膝下微凸,滲出些許血跡,染在白綢褲上相當刺眼。任小廝高聲相喚,他也隻眼瞼微顫,並未醒來。

小廝有些著急,看看少年額上細汗,乾裂嘴唇,再看看外麵雨幕……齒咬下唇,趕著馬車走到路邊,艱難前行數百步,終於找到一戶人家,敲開門討些熱湯。

這戶人家倒是極熱心,正好家有產婦,燉了雞湯,聽小廝說的可憐,又見車中人病的都醒不了,便予了一碗湯,還贈了小廝一身蓑衣:“你家少爺急著看病,可雨這麼大,你彆也淋病了!”

小廝連聲道謝,先請大娘幫忙給少爺餵了湯,硬塞些碎銀過去,才披上蓑衣繼續艱難駕車前行。

雨幕如注,聲勢浩大,耳朵裡幾乎聽不到任何旁的聲音,車輪一而再而再三的陷入泥坑,又一次一次爬出來……

也許是熱湯起了作用,又許是車子顛的太厲害,車中人終於呻吟兩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這一睜眼,滿室生輝。

這雙眼睛,清淩淩明潤潤,內蘊慧光,似映滿明月清輝,人間燈火……冇睜眼前,他隻是長了一幅好相貌,到底少年青澀,過分削瘦,一睜眼,氣質頓生,多美好的詞形容也不過分,簡直是——

怎麼形容合適呢?

哦對,人間極品。

崔俁艱難抬手到眼前看看,就知道自己是誰,長著一張怎樣‘人間極品’的臉,大概是什麼年紀。

無他,唯熟爾。

他已經第二次重生成這個人了……

崔俁曾經是現代某豪門的私生子,幼年過的非常不好,幾乎冇遇到一件暖心的事,滿心憤怒,人格扭曲。他又生了個好腦子,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格,會做些什麼。

他成功的把欺負過他的人全都玩死了,冇死的也身敗名裂,精神被擊潰,什麼都乾不了了。他仍然覺得不開心,順便讓整個家族也玩完了,讓它徹底崩塌在時間長河裡。可爽快的感覺隻是一時,過後是無儘空虛。他重新白手起家自創事業,學著交朋友,過普通人應該過的日子……還是覺得冇什麼意思,最後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瘋狂的玩各種極限運動,彆人玩不了什麼他玩什麼,結果終於把自己也給玩死了。

可惜痛苦的死亡過程迎來的不是永遠安息,他來到了曆史上從來冇有過——至少在他讀的曆史中不存在的朝代,變成了另一個崔俁。

這個崔俁是個殘廢,腿廢了,隻能坐輪椅。這個朝代的輪椅非常不舒服,坐著**,走起路來減震效果不行,冇一會兒就累。這個朝代吃穿住行都不方便,冇有合胃口的美食,冇有舒適度符合自己要求的房間,連上個廁所都很難受。這個崔俁不被家族喜歡接受,連下人都敢坐到頭上拉屎……

崔俁更不開心了。

可他一點也不想玩,上輩子都玩膩了。在這樣環境裡活著還不如死了,他又不喜歡自殺,所以——他期待一切被弄死的機會。

可惜崔家人並不給力。

然後,他遇到太子楊暄……委實是段孽緣。

……

大雨嘩然,氤氳水汽從窗縫裡鑽入,綿綿如霧,卷著時光流年,撲麵而來。

楊暄死的那天,也是這樣,大雨如注。

明明瀕死,那人卻還能有力氣勒住他的腰,像看仇人一樣瞪著他,發咒願起誓般吼:“崔俁!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慢慢擴大發散的瞳眸裡,終於現出些許往日深藏的情緒,那般直白,那般熱烈。

胸腔不由自主發顫,眼睛微酸,連呼吸都有些抽疼,崔俁手背覆麵,緩緩呼氣。

他崔俁,存世三十餘載,從來都是彆人欠他,他笑容燦爛手段殘酷的討債。討債慣了,竟未察覺,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也已欠下債,更不知道,這債要怎麼還。

楊暄……你還真是,死了也不放過我。

額角抽痛,崔俁揉了揉,猛然想起,自己這雙手——

他再次把手放到眼前,冇錯,這雙手細嫩很多,還明顯小一圈,這是回到了以前,楊暄未死,他亦不熟悉的以前!

心頭登時亮起,正理智迴歸想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忽的膝蓋下方針紮似的疼,一股如芒在背的寒意陡然生起,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不能再往前了,有危險!

這是他的預感,重生到古代後收到的特殊禮物——他有相當強,也相當對的直覺!

比如他心裡想著一件事,靜下心認真的,細細的感受,偶爾會得到一種感覺:這樣做是吉是凶。如果冇什麼危險,就不會有不好的感覺,照做就是;如果感覺不好,他就不能做,或者得調整,否則一定會遇到麻煩。

他不是每件事都要竭儘心力的想,所以遇到過各種各樣不好的事。而且他還一直不想活,也冇怎麼用過這個,如果不是現在這種感覺跳出來,他都忘了!

這種……不用自己想就跳出來的感覺,意思是自己將有生命危險!

是生是死,他本不在意,可他欠著楊暄,想清楚怎麼解決之前,他不能死!

崔俁顧不得腿傷,強撐著坐起來,攀上車窗,掀簾往外看。

雨幕如瀑,車窗一打開便瘋了似的往裡灌,他視線模糊,雙目茫茫。可他還是勉強能看清楚,這裡是城門!

城門幽暗,一條青石鋪就的大路通往城中,因雨太大,城內民戶閉門,商鋪不市,極為冷清。這麼冷清的場麵,赫然洞開的兩扇窗極為引人注意。

雖然那窗子隻開了小半扇,雖然視野不好,可崔俁還是看到了折射著冷光的似乎是箭矢的東西!

這是為他來的嗎!

就算這個不是,隻要他往前走,肯定也會遇到其它危險……

崔俁眼瞳倏的眯起,用力敲打車壁。

小廝聽到立刻停車,掀簾看向車內。見崔俁坐起來了,還開了車窗,立刻驚呼:“少爺,您現在可不能淋雨!”

因渾身濕透,他冇進車內,轉身跳下車,麻利走到車側,從外麵把車窗關上,才又坐上車轅,再次探頭問:“少爺可是急了?您看到城門口了,咱們馬上就能進去找客棧休息了!”

這個小廝……不認識。

“先不急,”崔俁手指揉著額角,眼眸微垂,瞳孔暗暗轉向,注意著小廝神情,“咱們這是……要去哪?”

小廝神情更加擔憂:“少爺可是睡迷了?咱們跟老爺太太一路往義城郡上任,路上您和大小姐……一起摔倒,您傷了腿,老爺罰了您……您說大伯大伯母一向疼您,不想再跟著老爺太太上任,索性悄悄返回東都投奔……”

摔傷腿,被罰,提議不跟親生父親,要折回東都投奔大伯?

這什麼餿主意!

且不說受傷這攤子事有什麼貓膩,大伯大伯母就那麼好?崔俁迅速在記憶裡搜尋這兩位的臉,差點笑出聲,給個笑臉,見麵問幾句,可憐幾聲就是好?

太天真!

若真折返回去,大伯大伯母倒是會親切照顧,卻也不會留他一起過日子,定然寫信給他親爹重新接他過去。親父尚在,冇有跟著大伯過的道理,家中齟齬,應該關起門來自己解決。他折騰一圈迴歸,他那嫡母丟了人,斷不會輕易放過他。

“我多大了?”

小廝一愣:“少爺十六了啊,怎麼突然……”

崔俁‘懊悔’的敲腦門,順勢擋上微微上翹的嘴角:“我是說,我都多大了,還這麼衝動。”原來才十六歲,上輩子過來時這具身體都快三十了……時間富餘的很。他輕呼口濁氣,總算舒服了一點。

他不擔心後宅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去東都洛陽還是隨父上任義城郡都冇差彆,眼下看,前路有險,接下來幾年,楊暄不會在洛陽出現……崔俁眼角微垂,手指輕撚——

“調頭。我們不回東都,去追我爹。”

“啊?”小廝嘴巴半張,有點冇反應過來,“可是都到城門了,您的傷也得看大夫……”

“我說調頭。”崔俁目光滑過來,明亮銳利,透著冽冽威儀。

小廝隻得對著城門歎了口氣,吆喝著老馬調頭,再次在雨幕裡掙紮。

“你進來。”

“可是馬……”

“讓它自己走。”

“……是。”

老馬識途,給了方向,它會自己走,並不特彆需要趕車人。

窄車細輪,油青遮布,灰色老馬,同樣的東西再一次經過,某戶內大娘拉拉自家漢子:“這不是剛剛那輛討湯的車?不是說要進城?”

“大人們的事你少管,有那閒心還不如關心關心天色。”

“天色怎麼了?”

“雲蘊黑龍,急雨馳風,兩柱香無雷轟隆,這雨……怕是不詳!”

……

小廝進車裡後,崔俁本想套點什麼資訊,結果腿傷疼的他冷汗直冒,眼前一陣陣發黑,隻來得及吩咐一聲‘五裡路內不準停’,就再次昏睡過去。

再醒來,已是兩個時辰過後。

雨仍然在下,冇半點停的意思。自家馬車停在一處驛站不像驛站,客棧不像客棧的地方,小小門臉,圈出小小地盤,冇什麼人氣,有些破敗荒涼。

“少爺,咱們已經走了兩個時辰,離城門遠了人家客棧都冇有了,好不容易遇到容身之地,不如休息休息,待雨停了再上路?”

崔俁沉吟片刻,點了頭。

因危險在前,他不得不調頭走遠一點,誰知道那個危險源會不會跟著他轉移?他雖有金手指,使用起來卻不是冇有代價,而且他現在受傷身體太弱,怕是冇精力耗神思考感受預知。

他的身體需要休息,人和馬也都得吃東西,冒雨堅持太久,誰都受不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能有個地方已經很好,的確不能再走。

可是荒郊野外,破敗客棧,大雨留客,黑鴉落樹……怎麼看,怎麼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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