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暄提醒崔俁注意的這個人,很不一般。
此人腳寬手大,十指粗壯,虎口有繭,麵上皮膚油黑,唇色極深,衣角蓋住的身體膚色卻隻是偏黃……這個人,十有**是個船伕。他衣著樸素,窩在角落,喝著最便宜的酒,眉頭不展,嘴角下抿,也不說話,看起來不是找樂子,而是借酒消愁。
彆人熱鬨說話,他隻是木木呆呆的聽,這邊說起渡頭無船的事,他麵色開始變的難看。
楊暄挑眉看了崔俁一眼,崔俁點了點頭,眉目流轉,問跟他們說話的大漢:“那私船做活,被逮到一定死麼?”
楊暄注意到那船伕握酒碗的手更緊了。
崔俁很聰明,一句話切中要點,這船伕……果然是有什麼想法。
“也不一定,看你當時財資多少,會不會來事,與上頭關係怎麼樣……運氣好點,船財留下,人受點罪留條命,運氣不好就……嗬嗬,單講咱們這片,運氣好的很少。”
崔俁頓了頓,又問:“既然有機會,為什麼大家不撞撞運氣?”
“因為道上有規矩,犯一回事,不準再下水。隨非轉行,不再吃這碗飯,否則隻要敢再下水,甭管你家財幾何,關係怎麼樣,結果隻有一個,死。”
大漢聲音很重,此話一出,現場冷凝。
楊暄一直留意著船伕,見他姿勢變僵硬,第一次開口說話:“冇準不會被髮現呢?”
“河上隨時都有幫派的人巡視,怎麼可能不被髮現?”
楊暄展眉,隻一邊唇角揚起,笑容頗為意味深長:“河幫不是忙著夥拚麼,哪還有人巡視?”
大漢愣了一下:“可是萬一……再者沿河村裡人頭都熟,幫裡規定,村民舉報有獎,包庇同罪。”
楊暄冷嗤:“四下鄉鄰,相依成長,唇亡齒寒,竟如此冇人情味?”
“話是這麼說,但……”誰都想好好活著啊。大漢訥訥。
崔俁位置不如楊暄方便,不好總偏頭觀察船伕,但見楊暄如此,也猜到船伕表現,此時便輕歎口氣,話音幽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有人遇到難事,急著用錢怎麼辦?孩子生病,婆娘待產,老人病危……難道就活該倒黴?又不是奸心故起,有意為之,險險做趟生意,大家就不能搭把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漢有些無語:“……有可能死啊。”
“等下去就能萬事大吉麼?這已經十多二十日了……生老病死,時間可不等人。”崔俁看向窗外,眸帶憂思,“要是真有這樣處境的人,技術好的話,夜裡避人行船也是條路。”像是偶然有感而發,他聲音有些低,像是自言自語,又足夠讓人聽清,“可是如果真有這樣的船伕,夜時到哪裡尋客呢?恐怕也隻有我們這急著趕路的外鄉客了……”
崔俁楊暄輪流說話,語速都不快,一犀利一溫煦,看似普普通通,其實每句話每個重音都暗含提醒,行動之默契,銜接之自然……
崔俁冇覺得怎樣,他早知道楊暄很聰明,也熟悉其小動作代表的含義。
楊暄卻是怔住了。他身份與旁人不同,縱使成長多艱,與一般人生活也是不一樣的。他接觸過林林總總不知多少種人,身邊亦有下人,有隨侍,有死士,有屬官,他甚至有軍功,手底統數千親兵,可冇有一個人,能懂他心意至此。彷彿如臂使指,得心應手,根本不需要特意說明,言髮指示,崔俁就已經知道他要乾什麼,並以最快最穩的方式響應。
心有靈犀……就是這種感覺吧。手上還殘留著崔俁皮膚的軟滑觸感,崔俁下意識摸上胸口,這種似乎每個心跳,每個呼吸都一致的感覺……很奇妙,卻不討厭,他甚至開始期待下一次。
“崔六你就是太善良,想太多,有那工夫憐憫彆人不如好好想想咱們自己吧!”範靈脩不知道崔俁楊暄在乾什麼,也冇聽出暗意,顧自發愁,“少爺好想走啊!”
謝叢難得和範靈脩意見一致,長長歎氣:“我也很想早點回家看爺爺……”
……
亥時中,小酒館氣氛漸淡,客人們漸漸離開。冇人再聊八卦訊息,乾坐無用,崔俁一行也回了客棧。
範靈脩打著嗬欠告彆:“天大地大睡覺最大,咱們好幾天冇好好休息,今兒個乾脆什麼都彆管了,先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接著煩惱吧!”
“範兄且安心去睡,或許明日醒來,就會聽到好訊息。”崔俁心情不錯,眨著眼和範靈脩開玩笑。
範靈脩冇聽出崔俁話內暗意,隻以為這是個簡單的祝福,而且——他捂著胸口,雙目放光:“啊啊啊崔六你彆給我拋飛眼,這豔光四射的少爺受不住啊!”
崔俁:……他隻是眨了個眼而已。
謝叢也臉龐微紅:“長……長的好看,不是崔兄的錯,是我們太膚淺。”
崔俁:……
楊暄冷著臉走過範靈脩謝叢和崔俁之間,粗魯的伸手拽住崔俁胳膊,拉向房間:“睡覺。”
崔俁也已經被範謝二人反應搞的冇心情開玩笑,隨便揮了揮爪子,就和楊暄回了房間。
出門在外,怎麼謹慎都不為過,為互相有個照應,他們訂了兩間上房,範靈脩謝叢一間,崔俁楊暄一間。藍橋就在兩間上房對麵的小間,不算上房,是客棧專門辟出來給下人住的,誰叫都方便。
藍橋和小老虎熱情歡迎主子回來,洗漱溫水伺候一遍,小老虎膩著不走,藍橋冇辦法隻好自己離開,叮囑它不可胡鬨。
離開之前,崔俁提醒藍橋:“今夜睡覺警醒些,許有來客。”
深更半夜有訪客?
藍橋有些好奇,不過他一向聽主子話,並冇多想,答應一聲就離開了。
崔俁收拾完畢,抱著小老虎上了靠窗羅榻。
楊暄眉梢抖了抖:“你不睡床?”
“不是你要睡?”崔俁看著掌握著他生死大權,處在食物鏈頂端的少年,眼睛一亮,一臉期待,“難道要讓給我?”
楊暄冷著臉:“還冇睡著就做夢了?”
崔俁內心升騰的好感立刻被打了回去,不讓你問什麼!先撩者賤懂不懂!還以為熊孩子終於有點良心了……他順了順小老虎的毛,躺到榻上。
長度雖然夠,舒適度卻比床差遠了!
小老虎扒拉著崔俁的鞋,想跳到榻上陪睡,突然後背一涼,回頭看到大魔王森冷肅殺充滿威脅的眼睛……“嗷”的叫一嗓子,不敢再動,老老實實趴下,團成一團,抱著主人的鞋睡。
楊暄冷著臉解開外袍,躺到床上睡下。
房間裡隻有一張床,他當然會誤會!他纔不是想和好看的兔子睡!他從小到大,從來不喜歡跟人分享床榻的!如果不是他需要人幫著遮掩形跡,崔俁又太弱,一瘸一拐難看死,隨便一折騰就好像能弄死似的,他纔不會起好心!
心裡有氣睡不著,榻邊輕淺規律的呼吸聲卻傳來,冇良心的兔子竟然這麼快睡著了……
楊暄:……
小老虎感覺到背後一直有鋒利視線刮過,努力把自己縮了又縮,爭取靠主人再近點。
……
客人還算體貼,讓崔俁睡了個還算舒服的覺,寅時中,才由藍橋帶著,敲響了房門。
楊暄崔俁簡直收拾過,請客人進門。
客人是個急性子,冇喝崔俁讓的茶水,咬了咬唇,像下了什麼決心,開口就問:“幾位可是要渡河?”正是小酒館裡那位船伕。
崔俁與楊暄對視一眼,眉目流轉間,擺出意外表情:“你如何得知?”
船伕臉麵膛紅,有些赧然:“我聽到了幾位在小酒館裡的話……”
崔俁自然心知肚明。當時那些話,每一句都是提點鼓勵。河幫爭鬥,巡視力度差;非起異心,隻因遇了難事,四鄰會憐憫體恤;趁夜出行,無人可見,給自己也給彆人找理由;最重要他們是外鄉人,歸心似箭,不會告發,也不會不敢坐船,更不會有後續麻煩。
河幫管的嚴,哪怕有心,想做一筆暗單也不容易,這是他僅有的機會。
“不知幾位要去哪裡?我可以送,我行船二十餘年,從來冇出過事,技術很好的!就是……你們也知道,不能白天,得晚上。”漢子有些急切,有些小心翼翼。
楊暄言簡意賅:“長安。多少錢?”
漢子臉上一喜,轉而又故作凶狠的伸出五隻手指:“五,五十兩!”
楊暄皺眉。
漢子生怕這筆生意冇了,舔了舔唇,聲音低啞:“現在上水……你們也知道,是把腦袋彆褲腰帶上的活計……四十五兩,不能再少了!”
“三十兩,你去便去,不去就算了。”
漢子一跺腳:“三十兩就三十兩!明晚戌時,我在渡頭等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楊暄:摸到媳婦手了!又軟又滑……窩心跳好快!!~(≧▽≦)/~
小老虎:不是因為心有靈犀喵?(⊙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