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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事實證明,岑嘉樹本人與那副畫像的區彆,隻在於畫像未能體現出“他的肌膚白到近乎發光”這個細節。

岑嘉樹不但長得好,更難得的是,年紀輕輕卻很有分寸。

被召進錦棚來見禮,他不卑不亢、言行有度,但並無老氣橫秋的沉悶。

見人自帶三分笑,有問有答,不忸怩、不拘謹,儘顯年輕士子恃才灑脫的驕傲敞亮。

得體言行與出眾長相從來都是相得益彰的。

他就站在那裡,無需什麼驚人言論,更不必做出嘩眾取寵的行為,輕易就能博得矚目。

最讓李鳳鳴挪不開眼的,是他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明亮與鮮嫩之感。

不是年少青澀未長開的稚氣,而是生動舒張的鮮嫩。

眼唇一彎,酒窩一現,就融化出明亮蓬勃、生機盎然的甜意。

飽了眼福的李鳳鳴心念一動,眼角含笑覷向身側的蕭明徹。

說起來,蕭明徹五官精緻,外貌上似乎更多繼承了母親那一脈的優點。

哪怕他時常前往邊境出生入死,素日裡也並未刻意保養,膚色比起尋常男子還是白許多的。

但他瞳色淺,又時常滿眼古井無波,好像冇有太大悲喜,在人前甚少流露情緒起伏。

如此一來,白膚就讓他更添清冷疏離。

與合帳時那種熱烈激狂截然相反。李鳳鳴錯開目光,頰邊微燙,心中如是說道。

*****

麵對岑嘉樹,太子什麼都冇問,顯得很冷淡。

倒是恒王,想來是早將他的根底盤過一遍,問出的問題都較為具體。

“你祖父今年已高壽七十有九,身體可還康泰?”

岑嘉樹眼簾半垂,頰邊那個酒窩深深的:“有勞恒王殿下關懷,祖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又問了幾句岑家近況後,恒王語重心長地笑道:“你家的賜爵到你祖父就襲滿三代,如今全指著你出人頭地、重抬門楣。今次夏望取士,你可要全力以赴。”

“多謝恒王殿下教誨,草民謹記,必不敢有絲毫懈怠。”

恒王與岑嘉樹交談結束後,粗通音律的泰王叔忽然發問:“你昨日奏琴,是有備而來,還是臨時起意?”

“回王爺話,是臨時起意,”岑嘉樹大大方方地坦誠,“前頭的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後,場麵有些亂,我便想著取個巧。”

有那侯允在前莽撞地大放厥詞,引發全場嘩然,若再循規蹈矩上來吟詩或激昂陳詞,說什麼都冇人會認真聽的。

泰王叔笑道:“你這小子倒是個刁滑機變的。那你所奏的曲名是?”

岑嘉樹執禮對答:“《雅言抒懷》。”

“這曲子耳生,卻是好曲。雅韻疏闊,恢宏激盪,竟有幾分古樸廟音的氣象……”

泰王說話間,岑嘉樹略掀眼簾,正好與李鳳鳴興味挑眉的目光不期而遇。

*****

因為正北錦棚有太子在,護衛周全、安防縝密,所以辛茴今日並無機會就近同賞岑嘉樹。

於是等到集望正式結束,李鳳鳴退出辯理場後,沿途就忍不住與辛茴說起了小話。

“……不騙你,是當真好看。畫像上冇看出來,竟是瓷白瓷白的。他一進來,我覺得整個棚子都亮了許多!”

辛茴被她這描述逗得心癢癢:“莫非就是大家常說的,一白遮百醜?”

“什麼遮百醜,半點都不醜!他五官生得極好,更難得的是還有幾分外潤內方的心性。諸多優點聚攏於一身,該說是相得益彰吧。”

為了證明自己的眼光,李鳳鳴詩興大發,搖頭晃腦地隨口笑吟,“那可真是‘瞳如玄玉落星光,眉飛入鬢挑朝陽。霜糖散入春暉裡,揉化清風解愁腸’啊!”

她雖頗激動,但還不至於徹底忘形,聲音並不大。

不過她又忘了,以蕭明徹那過人的耳力,隻這麼幾步的距離,音量大小對他而言冇太大區彆。

蕭明徹正走在前頭低聲與戰開陽說事。

李鳳鳴話音剛落他就猛回頭,目光銳利如隼,橫眉冷笑。

“王妃好文采,失敬。”

李鳳鳴被他那冷笑凍得頭皮發麻,莫名心虛:“東拚瞎湊,信口胡謅罷了。彆誤會啊,我可是個正經人。都是辛茴,哭著求著非要我講!”

無辜背上沉重大黑鍋,差點被蕭明徹滿眼飛來的冰刀剁成凍肉泥,辛茴扭頭對空翻了個冤屈的白眼——

淮王殿下,您可千萬不要偏聽偏信!

明明是李鳳鳴殿下見色起意、言為心聲。

她辛某人可以向天發誓,絕對冇哭冇求,絕對冇有。

*****

入夜,李鳳鳴躺在帳中睡不著,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應該提醒蕭明徹一件事。

“誒,你想不想聽我說說岑嘉樹的……”

枕邊人毫不猶豫地截斷她的話:“聽你再為他賦詩一首?恕我直言,不想。”

說完,還極其幼稚地翻身背對她,好像這樣就能將她的聲音擋在耳朵外。

李鳳鳴挨挨蹭蹭地靠過去,以指尖輕戳他的背心:“我保證不作詩了,真的。跟你說個正經事。”

蕭明徹僵了僵,渾身上下寫滿拒絕:“深更半夜,我並不想聽什麼正經事。”

“那你是想聽點不正經的事?”李鳳鳴悶聲笑著逗他,“若不然,我也為你賦詩一首?”

被個女子品頭論足,並以不著調的詩詞歌賦誇讚外貌,這對堂堂大齊淮王殿下來說,其實是很輕浮的冒犯。

按照齊國的習俗與規製,哪怕那個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斷不能如此。

因為這多少有點“上對下”的審視意味,是高位者看見可喜小玩物時的消遣心態。

蕭明徹被她堵得進退兩難,頓時惱了,倏地翻身壓製,忿忿咬上了她的唇。

在熱火朝天的嚶嚶嗯嗯中,李鳳鳴咬住被角,在無邊的愉悅中浮浮沉沉,淚流滿麵。

這位淮王殿下可真是個嚴以待人,寬裕律己的兩麵派。

不許她說“不正經的話”,自己卻肆無忌憚做起“不正經的事”。

真的過於肆無忌憚,她懷疑自己腰快折了,嚶。

*****

集望結束後,得到“望”字牌的兩百位士子就進入比文。

有些落選士子立刻收拾行囊,原路歸鄉;有些則繼續留在雍京,開始設法謀求彆的出路。

齊國無科考,讀書人寒窗十數年,若不能入朝為官,又不甘心餘生平凡勞苦,僅剩的出路無非就是投效高門,成為幕僚謀士。

謀士擇主,若真想有所作為,成年開府的各位皇子自是首選。

齊帝膝下目前已成年的皇嗣女多男少,受封開府的皇子總共就五個。

除太子外,隻恒王蕭明思和淮王蕭明徹是親王爵,餘下兩位僅是郡王。

齊國的郡王爵幾乎是擺設,所謂議政權,也僅僅是向齊帝單獨上奏摺而已。

一般情況下,郡王不出席任何朝會,連在百官麵前表達觀點的機會都很少。

進郡王府做幕僚顯然冇什麼施展餘地,東宮又不好進,於是恒王府與淮王府便門庭若市。

自集望結束的次日起,蕭明徹最主要的事務,就是耐著性子在前廳接見一茬茬的落選士子。

他不擅也不喜應酬場麵,可府中難得有機會挑選幕僚,不喜歡也隻能忍著。

本就不太暢意了,偏生李鳳鳴還執著,一連兩天都見縫插針追著他,非要與他談岑嘉樹。

若是夜裡,想要堵李鳳鳴的嘴,蕭明徹還是有點優勢的。

可白日宣……那什麼,總歸不合適。

被煩了兩天,他最終還是生無可戀地投降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有風吹過蓮池,將池畔兩人的衣襬輕輕揚起。

李鳳鳴的鬢邊有一縷髮絲被風撩落垂墜,這使她的笑容多了點神秘的溫柔。

“你這幾日不是在挑選幕僚謀士嗎?岑嘉樹於你是可用之才,儘早出手,切勿錯過。”

她的語氣神色都很認真,且很篤定。

蕭明徹卻搖搖頭:“你那日也聽過他的師承來曆了。若無意外,父皇最終會點他入朝。”

他伸出手,將李鳳鳴鬢邊那縷落髮攏到耳後。

“隻要岑嘉樹在比文、策論兩輪不落下乘,殿前對答無非就走個過場。”

“他到不了殿前。他也冇想到殿前。”

得知岑嘉樹的顯赫師承後,李鳳鳴非但冇有改變看法,反而更篤定了。

她笑著拍拍蕭明徹的肩,“聽我一句勸,早些下手將他收入囊中,你將如虎添翼。”

蕭明徹端詳著她的笑容,蹙眉:“他為何到不了殿前?又為何冇想到殿前?”

“他為何,這我不好說。但他集望亮相時彈了那首曲子,就註定到不了殿前。”

李鳳鳴轉身麵向蓮池,負手而笑,沉著又自行。

“那天在錦棚裡,泰王叔問過他那首曲名,你還記得他答是什麼嗎?”

“《雅言抒懷》,”不過才兩三天,蕭明徹的記性冇那麼差,“這曲名,有玄機?”

*****

照慣例,士子在集望亮相時,要麼吟誦自己的得意之作,要麼洋洋灑灑大談時局。

可岑嘉樹卻未發一言,隻抱琴奏了首不被人熟知的曲子,這本身就很耐人尋味了。

當他說出彈的是《雅言抒懷》時,李鳳鳴總算明白太子為何對他冷淡,而恒王又為何對他異樣熱切。

當世各國儲君所受的教育,與尋常皇嗣多少都會有點區彆。

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懷》這曲子,是夏國首任女帝姬雅言親譜,在她登基祭祖時用做太廟八侑舞的伴音。

泰王叔當日所言半點冇錯,那就是古樸的廟堂之音。

李鳳鳴放眼遙望池中花葉婀娜搖曳,笑音裡有幾分感慨。

“《雅言抒懷》那曲子,是夏國首任女帝姬雅言對天地、先祖及臣民莊嚴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國將進入一個男女等同的全新時代。”

而岑嘉樹,一個會彈《雅言抒懷》的齊國士子,比當眾妄言“該讓公主也參與議政”的侯允還需嚴防——

至少對太子來說是這樣的。

“他既連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懷》都爛熟於心,顯然對夏國史下過很深的功夫,絕非一兩年之功。”李鳳鳴覺得,齊國這局麵越來越有意思了。

岑嘉樹出身於即將冇落的賜爵之家,想要接觸並深度研習彆國國史,絕冇有一國儲君那樣便利的條件。

若不是有心推動齊國也仿效夏製行“男女等同”的國策,怎麼會費時費力鑽研到姬雅言那麼古遠的時代去?

“我覺得,岑嘉樹大約也有推動改製之念。但侯允那番魯莽妄言引得全場嘩然,在場民眾以質疑和反對居多。他見勢不妙,立刻改彈《雅言抒懷》,既避免了繼續犯眾怒,又向知音人傳達了自己的誌向取捨。”

李鳳鳴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頜來回滑動,笑彎了眉眼。

“臨亂不驚,卻步調堅定,這真是個極好的謀士,可遇不可求啊。”

蕭明徹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為何又覺得他到不了殿前對答那一步?”

“太子會在比文或策論時就篩掉他。”李鳳鳴一錘定音。

“理由?”

“若要推動改製,對你父皇來說是一件可以從長計議的事,有餘地;但若當真改製,利益首先受損的就是太子。那意味著他的儲君大位周圍,不但有恒王、有你,還會多出幾個公主。”

李鳳鳴心有慼慼焉,發出一聲喟歎。

“儲君之位有多難坐穩,那是誰坐誰知道。蕭明宣不是蠢貨,他定會堵死岑嘉樹出仕的路,將風險掐死在萌芽狀態。”

她將所有事都掰開揉碎,蕭明徹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機。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願意投效於我。畢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顯有親近示好之意。”

“恒王根本就稀裡糊塗的。他多半是看著太子對岑嘉樹冷淡下來,就想試試能不能趁機撿個漏。恒王府背後有太多守舊勢力盤根錯節,岑嘉樹若選擇投效他,而不選你,那也算不得個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

李鳳鳴轉身麵向蕭明徹,苦口婆心。

“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間選,總得先做點什麼,讓他知道你願意為他敞開府門,不是嗎?”

蕭明徹抬眼望天,小孩兒賭氣似的:“可我並冇有很想讓他選。”

讓岑嘉樹入淮王府,然後淮王殿下看著淮王妃一天為他作一首詩?嗬嗬。

李鳳鳴看出他在說氣話,便歪頭笑覷他,柔聲哄道:“乖點,信我有糖吃。”

蕭明徹垂眸睨她,攤開手掌冷哼:“彆空口說白話。糖呢?”

李鳳鳴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給。”

見他呆怔,她還囂張地踮起腳拍拍他頭頂,哄小貓小狗般:“去吧。”

微風送來陣陣荷香,驕陽灼灼透過池畔大樹枝葉的縫隙灑下來,金燦燦柔軟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蕭明徹。

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樣可能有點蠢。

好像被困在了蜜罐裡,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還明豔的笑臉上,腳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動。

行吧,那就設法先將岑嘉樹弄進府來。

就算淮王妃將來真的一天為岑嘉樹寫一首詩,他也……

“從今往後,淮王府內任何人禁止做詩。”淮王殿下嚴肅立下新家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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