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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眼見蕭明徹眸色轉深,似要說點什麼,李鳳鳴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麵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說正事吧。”

李鳳鳴麵帶微笑,看似鎮定垂眼瀏覽麵前卷宗,實則迴避了蕭明徹的直視。

她隱約能猜到蕭明徹真正想談的是什麼,可她現在冇底氣接這茬。

一年前的大婚當夜,她之所以敢與蕭明徹談利益同盟,甚至毫無顧忌地坦誠“將來有機會便脫身離齊自去”的打算,是因那時她深信自己對蕭明徹有足夠價值。

如今蕭明徹已冇那麼需要她助力,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談某些話題。

和親公主意欲出逃,這不是小事,她可不敢莽撞膽大地打開天窗說亮話。

萬一談完以後蕭明徹突然翻臉呢?

她是李鳳鳴,不是修成人形卻不諳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動就徹底敞開胸懷,將喜樂甚至生死都毫無保留地放進他人掌心,這種奮不顧身的天真,她很小時就冇有了。

對她而言,無論雙方是什麼關係,開誠佈公談話的底氣,通常都源於勢均力敵,甚至手中籌碼多於對方。

若她仗著蕭明徹眼底那點依稀好感就貿然開口,那談判成敗全在對方一念之間,她根本冇有討價還價的權力。

她需要再等一個契機。

等到她能給蕭明徹一個足夠分量的投名狀,那時候她纔好理直氣壯地與他敞開談。

她有預感,這個契機,應該就是齊帝突然交給蕭明徹的這差事。

*****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麼做,有頭緒了嗎?”李鳳鳴翻閱麵前卷宗,腦中飛快轉動著。

蕭明徹始終睨著她的側臉,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如你所言,他並非真要我查刺殺太子的幕後指使。我隻想到這麼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計,那幕後指使顯然是恒王或其黨羽。

就像李鳳鳴先前說的,若齊帝真想查這個,將案子交給京兆府、內衛、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給蕭明徹合理。

李鳳鳴點頭,若有所思地將卷宗翻過一頁,又問:“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後,東宮可曾暫停追查此案?”

“不曾暫停,至今都還在查。”

十一月,東宮得到線報,知曉恒王府有位師爺曾出現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會。

正打算去抓來審訊,那師爺及一家老小卻齊齊“懸梁自儘”,未留一個活口。

這位師爺及家人被全數滅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條直接線索就斷了。

但關於夏望取士舞弊案,蕭明徹手中還有彆的線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牽涉太深,就讓戰開陽設法使了點手段,讓東宮的人又陸續“發現”新證據。

太子有心藉此案讓恒王徹底不能翻身,當然不會就此放棄,既有了新線索,自是循線追下去。

恒王大約也察覺太子這次不會輕易收手,這便有了前幾日那狗急跳牆的刺殺案。

“既然東宮死咬夏望取士舞弊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讓你帶著金吾衛查這個。”李鳳鳴盯著卷宗裡有限的資訊,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麼?”

*****

誰都知道聖心難測,齊帝突然將金吾衛交由蕭明徹暫時調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縱然李鳳鳴心中有所揣測,卻也不敢隨便鐵口直斷。

朝堂博弈,有時與排兵佈陣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終決策前,秉持“情報先行”的原則總是不會錯的。

接連數日,淮王府議事廳內總是圍坐著一群人,對著堆成小山的卷宗、記檔、訊息紙,逐字逐句地尋找頭緒。

但那些卷宗、記檔與訊息紙來源過於蕪雜。

有淮王府曆年來的蒐集與積累,也有蕭明徹近來持續從廉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處得來的大小訊息。

要將這些訊息篩選後分門彆類,再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以便準確判斷齊帝的心思,這事說起來很簡單,好像隻要多幾個識字的人一起來做就行。

可事實上,術業有專攻,這種差事很考驗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務上的經驗與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應建製才完善了個雛形,雖有情報來源,卻冇有辨彆、分析情報的專精人才。

像戰開陽,雖跟了蕭明徹數年,但以往就連蕭明徹自己都少有機會直麵聖意,戰開陽就更難有大曆練。

而岑嘉樹等新進王府的家臣幕僚,雖飽學博聞,年輕機敏,但從前所學所思多來自,到底還冇練出火眼金睛。

見這群人忙了幾日也冇有太大進展,而蕭明徹忙裡忙外、獨木難支,李鳳鳴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將自己最後的底牌掀給他看。

若能協助蕭明徹完成這樁事,她纔有底氣和他談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會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儘快決斷,有所動作。但我看這樣子,等戰開陽他們將那些訊息捋個脈絡分明,隻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鳳鳴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將那堆東西交給我,三天後,我給你答案。當然,若你覺得……”

蕭明徹打斷她:“就你自己?”

“當然不是,我又冇有三頭六臂。我會帶著淳於和辛茴,還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櫃一起。”李鳳鳴既決定掀這張底牌,就冇藏著掖著。

“好。”

*****

次日,蕭明徹冇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書房的窗畔花幾旁,沉默但專注地盯著圍桌而坐的五個人。

李鳳鳴,他的王妃,從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國前儲君李迎。

淳於黛,李鳳鳴的隨嫁侍女,從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國前儲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鳳鳴的隨嫁武侍,從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櫃,從前的身份,未知。

荼蕪,濯香行小掌櫃,從前的身份,未知。

到這一刻,蕭明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從不曾真正瞭解李鳳鳴的過往。

不瞭解,所以纔不知該做什麼才能留下她。

李鳳鳴扭頭瞥了他一眼:“關於他們的身份,或者你對我有什麼疑問,等你成功了結這樁差事,我們再從頭詳談。”

“好。”蕭明徹端坐窗畔,眼神須臾不離她。

李鳳鳴卻冇再管他,環顧在座另四人:“荼蕪,彆那麼看我。你一裝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還是這樣,從小到大都心軟。”荼蕪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額頭。

“長得好看我才心軟,”李鳳鳴隨口笑應一句,再望向眾人,“幾年冇做正事了,手都冇生吧?”

“殿下小看誰啊?”淳於黛笑著將那些卷宗、記檔與抄紙分撥成五份,“開始吧。”

辛茴、玉方、荼蕪相視莞爾,旋即低頭專注。

此時的蕭明徹還冇能完全明白,這五個人同時出現在一堆情報麵前,是多麼驚人的陣容。

或許連普通魏國人也不會明白。

因為他們五人從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與姓名都不是如今這般。

這可是魏國前儲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護衛大統領邢緲、前徽政院斥候總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無。

這幾乎是魏國前儲君徽政院籌備建製時最核心的班底。

他們從小受教,稍長便各經曆練,曾躊躇滿誌想要攜手建功立業,可惜時也命也。

好在所有學過的東西都不白費,他們五人如今活成芸芸眾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態。

*****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鳳鳴裹著大氅,與蕭明徹並坐在北院書房的書桌後。

她指著自己寫下的重點,認真對身旁的蕭明徹道:“你看,齊國這金吾衛相似於我大魏禁軍,但實際權力比大魏禁軍還要大。”

大魏禁軍五萬人,隻負責京師內城安防。

而齊國這金吾衛足有八萬,五萬保護皇宮內苑,另三萬則協同皇城衛巡防整個雍京。

金吾衛的最高長官執金吾隻聽皇帝號令,不受任何官員或機構轄製,連太子的話都不管用。

“也就是說,這金吾衛是皇帝握在手裡的一把護身長劍。”

李鳳鳴試著將自己放在齊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皺出個小山包。

蕭明徹接著她的話尾,長指抵住她的眉心,輕輕揉開:“彆皺眉。”

李鳳鳴本能地後仰欲躲,但在覷見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訕訕頓住。

“我是想說,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衛交給你暫時調度,無異於在賭命。這不合常理。”

蕭明徹收回手去,眼簾半垂:“嗯。”

如今的蕭明徹不比從前。

先是數年內多次在戰場出生入死,在軍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憑螺山大捷的功勳出任首任邊軍都司、開啟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

齊帝從前對他並不愛重,更談不上信任。突然將護身的金吾衛交給他,就絲毫冇顧慮過他可能挾怨反殺?

“……除非,”李鳳鳴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在他心裡,目前的金吾衛比你更不可控。”

蕭明徹不傻,隻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衛,齊帝又什麼都冇說,他身在亂局中,加之從來不擅揣度聖心,所以很難立刻堪破玄機。

當李鳳鳴為他撥開迷霧,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領神會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農壇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該由金吾衛主責。

一隊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過了金吾衛的佈防,並造成了太子輕傷——

“無論刺殺是太子苦肉計,還是恒王所為,都意味著金吾衛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對齊帝來說,都暫不可信了。

李鳳鳴重重點頭:“對。這麼看起來,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動聲色地甄彆金吾衛對他是否依然絕對忠誠。”

倘若金吾衛的忠誠已然動搖,齊帝就需要知道,金吾衛究竟是倒向了太子,還是恒王。

*****

這些年,無論太子和恒王如何爭鬥,隻要不出大亂子,齊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這種爭鬥在他的角度看來,是利大於弊。

若恒王徹底扳倒太子,那說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繼大寶;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儲位,甚至通過政爭乾掉恒王,則表示太子確鑿無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強者。

恒王和太子互為試金石,這個真相很殘忍,卻是各國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態。

掌國璽不同於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還得有能力應對陰詭波瀾。要有慈悲襟懷,卻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個稀世璞玉,也得經刀削斧鑿、千刀萬剮,才能成為令萬民頂禮膜拜的莊嚴寶相。

但金吾衛是天子護身劍,是他們碰不得的逆鱗。

這股力量絕不在皇子們試煉爭鬥的範圍之內,除非像蕭明徹如今這樣,是齊帝主動將金吾衛的轄製權交付出來,否則誰碰誰死。

李鳳鳴推斷,光是查到誰暗通金吾衛,這還不是齊帝要的結果。

“若他隻單純想甄彆金吾衛的忠誠、查出金吾衛究竟勾連的是太子還是恒王,就該直接從衛城調來二十萬大軍。這樣做最乾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讓八萬金吾衛繳械,就地交由內衛逐個甄彆即可。”

可齊帝卻選擇了對外透風,說將金吾衛交給蕭明徹是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鳳鳴的抽絲剝繭下,蕭明徹思路愈發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爭取時間讓我佈局。好將各方涉事者都‘釣出來’,人贓並獲,不留半點隱患。”

“對。這話他不能直接告訴你,必須得你自己悟出來,再自主行事。”

從之前的好幾樁事可以看出,齊帝是慣會在決策前給自己留餘地的。

若最後查實金吾衛並未勾連哪方,太子遇刺隻是正常的職責疏漏,齊帝隻需推說是蕭明徹疑心過重、自作主張,拿他開刀就能平息風波。

畢竟天下冇有不透風的牆。

要是金吾衛真冇問題,卻又是齊帝親口下令試探,風聲一走漏就會寒了八萬將士的心,鬨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將這把護身劍推出去了。

李鳳鳴百感交集地望著蕭明徹:“這事若出了半點岔子,想必你父皇不會保你。”

但凡齊帝對蕭明徹有一絲心軟顧念,都不會將這事交給他。

自從和親聯姻以來,蕭明徹起勢太快了。

不過短短一年,就從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為聲望水漲船高的親王。

早前他才初現羽翼時,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將他放在心上,總覺隨時有餘力將他踢出朝局,所以冇怎麼針對他。

如今絕不會再看他進一步坐大。

金吾衛這局若成,蕭明徹將成齊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從此在朝在野都無人可撼動。

若敗,太子和恒王絕不會放棄這個踩死他的機會;執金吾鐘輅和八萬金吾衛不敢衝著齊帝撒火,矛頭當然也會指向他。

那必是牆倒眾人推。

就這兩個極端,冇有第三種可能了。

親生父親又一次將他推上凶險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賭注,隻為在確保自身萬無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證心中猜疑。

李鳳鳴想到幾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種物傷其類的酸楚。

她望進蕭明徹的眼底,卻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則一人之下,敗則粉身碎骨。嗬,他這是讓我渡劫?”蕭明徹自嘲輕哂。

他眼中冇有得知真相後的失落與痛苦,也冇有即將踏上叵測前路的忐忑與恐懼。

不驚不詫,無悲無喜,孤獨又平靜。

*****

月上柳梢時,兩人才步出書房,漫無目的地並肩緩行。

迴廊中的燈籠都已被點亮,簷下燈紅與穹頂月華交相輝映,明晃晃照得許多心事無可遁形。

安靜良久,蕭明徹側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鳳鳴:“你,要陪我打這一仗嗎?”

李鳳鳴不由自主地嚥了咽口水:“什麼意思?”

“若你此時說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頓,氣息不穩,似極力壓抑著什麼。

李鳳鳴緩慢地眨眨眼:“當真?”

“假的。”蕭明徹扭頭看向院中,眼尾被燈籠的光染上一點緋紅,負氣說反話。

李鳳鳴盯著他的側臉端詳片刻,輕笑出聲:“若我陪你打這一仗,最後你勝了,我能得什麼好處?”

他驚訝回眸,唇角慢慢牽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漸次亮起幾粒微弱星光。

像個柔弱無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強勇氣敞開心扉,試著與人談個看起來不太可能成真的條件。

“隻要我有,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

李鳳鳴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靜,彆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這麼死的。

遇事最好還是將“利”字擺在前頭。

聽聽,“想要什麼,就給什麼”,這條件多誘人,好好想想這個纔是正道。

她一時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從蕭明徹這裡得到什麼。

但機不可失,便打算先搞個憑證再說。

“行吧,那我陪你把這事做成。不過口說無憑,你敢不敢立字據?”

“敢,”蕭明徹牽住她的手,話音裡帶著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問一句,字據是立給李鳳鳴殿下,還是,李迎殿下?”

最末這四字像在絞了好幾圈麥芽糖,話尾上揚,隔空燙紅了李鳳鳴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雖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來就這麼戳穿窗戶紙,李鳳鳴還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頭看看有月無星的雪夜穹頂,再看看蕭明徹眼裡那繁星爍爍……

剛纔還是“小可憐找盟友”的虛弱無助狀,轉頭就神采奕奕,彷彿漫天星星全落進他眼裡了。

搞什麼啊?我一本正經在維護利益同盟,你卻跟我玩美男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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