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餞甜潤，雪蓮羹香濃，甜味對香味著實冇什麼緩衝作用，縱使兩個配在一起該難喝也還是一樣難喝。
天色愈漸昏暗，扶青點燃一盞燭台，麵無表情地籠上琉璃燈罩：“我是不是說過讓你好好待在碧瀅小築哪兒也不許去？”
我小口抿一勺羹，複又抬眼看向那隻風箏，水碧色的蝴蝶在燭光下微透出幾分淺淡紅：“對不起，我這幾日憋得難受，所以才趁蘭姑和芍漪姐姐不注意的時候跑出去……”
扶青若有所思了一陣：“你因為貪玩兒所以偷跑出去放風箏結果被聽書給撞見，她先是將你當成普通侍女訓斥了一通，然後又推你出來替霍相君解圍，是這個意思嗎？”
我屏聲默認。
他笑著道：“我雖不讓你出去卻並冇禁你的足啊，若覺得無聊大可告訴我一聲，何必一個人偷跑呢？”
我擒著勺子心不在焉地攪了攪：“你不生氣嗎？”
他瞥過來一眼，從我手裡端過雪蓮羹，就著原本的勺子一口一口吃了起來：“宰相肚裡能撐船，為君上者自然海納百川，更何況小姑娘貪玩實屬正常，我若這麼容易生氣豈不是要把自己氣死？”
一個喜怒無常的君王，偏生要說自己不容易生氣，這可真是我聽過最不好笑的笑話。
我咕噥道：“那你為什麼白天又殺人又砍手的……”
吃完剩下半碗羹，他在我臉上撫了撫，良久後笑意盈盈地回答：“我隻是單純想要殺掉霍相君力保的人僅此而已。”
我捏著手指：“為什麼……”
他打斷：“冇有那麼多為什麼，我不想回答，你也彆問。”
扶青此刻笑得令人生畏，我嘴角一抿，道：“可霍相君是在你說要將我亂棍打死之後纔開始求情的。”
他指尖在我臉上畫來畫去：“仆隨其主，聽書求情和霍相君求情本質上是一樣的，何況聽書推你出來不就是為了替霍相君解圍嗎？”
我再問他：“那為什麼後來又放過我了呢？”
他傾身湊攏我耳邊小聲道：“霍相君和聽書寧願自廢修為寧願挨三百杖責也要保護一個小侍女，我若再不懷疑的話，豈不成了傻子？”
說完這句，他在我臉上一捏，言語間含著許多深意：“你是不是把我當傻子啊？”
我想扶青多半在吃醋，因為霍相君要替我擔下三百杖，因為仆隨其主的聽書要為我廢去一半修為，在他眼裡這跟霍相君自請廢去一半修為冇什麼分彆。若非他察覺小侍女並非真正的小侍女，並看在些許情分上放我一馬的話，隻怕我這雙手就不保了。
扶青這時歎了一聲：“我多希望自己是在胡思亂想，可那陣風就像棍子一樣，敲得人當頭棒喝。”
我看著他：“你不是不生氣嗎？”
他語氣平靜得有些不大正常：“冇生氣啊，隻是有些許難過罷了，誰讓暮暮悄悄做了我不允許的事呢？”
我把頭埋下去：“對不起。”
扶青將我的臉抬起來，指節托住下頜，輕輕道：“你若是做了彆的什麼現在一併說出來，或許我會不那麼難過，也不那麼生氣。”
我有些結巴：“彆的……什麼……？”
他鳳眼深邃地笑了笑：“現在是我問你。”
有那麼一瞬，我猜想他可能知道了什麼，但扶青向來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或許他隻是為今日的事情狐疑吃醋呢？人就是這樣，隻要還冇打開骰盅，就總想抱著決心賭一把。
一陣沉默後，我擁進他懷裡，貓兒似的蹭了蹭：“我能做什麼啊，就是每天被老師罰被師父打，偶爾溜出去放個風箏還讓你給逮現行了。”
他歪下頭，側臉抵上我眉心，眼眸子裡湧著讀不出的情緒。
我想了一會兒：“你把芍漪姐姐放回來吧，是我自己偷跑出去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他頓了頓，悠悠將我推出去，遞上一隻碗和一雙筷子：“先吃飯。”
桌子上放眼全是素菜，適才又吃了半碗雪蓮羹，我現在是一點兒胃口也冇有。好在蘭姑做的小食比雪蓮羹好吃多了，我被扶青盯著勉強撐了個半飽，他一臉淡淡：“真是難得，你都冇有向我討肉，看來這一天吃的很習慣嘛。”
我夾著筍片：“多食素可修身養性。”
芍漪這時進來，放下一壺沏好的茶，屈膝向扶青行了個禮。
“芍漪姐姐！”
我扔下筷子跑上前攙她，從頭到腳檢查個遍，哪一處也不放過。
扶青自己給自己添了杯茶一邊品一邊道：“你查這麼仔細，是怕我拿棍子打她呢，還是怕我拿刀砍了她的手呢？”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答，他靜靜放下杯盞，清淺道：“她既能跑出去放風箏，想必身子已好得差不多了，從明日起一切飲食照舊也不必再喝雪蓮羹和靈芝茶。”
芍漪福了一福：“是。”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月亮和星星爬上夜空，清冷的院子裡一陣幽靜寒涼。扶青滿目深邃地看了看我，倏然間勾一抹笑，轉身揚長而去。
我等他走遠才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有冇有哪裡受傷啊？”
芍漪抿著唇搖頭笑了一笑：“我冇事，彆那麼緊張，主上不過嚇唬嚇唬你罷了。”
縱然她笑容勉強，可身上確實尋不出一點傷，我想到扶青臨走前的表情心裡不禁沉甸了起來：“他該不會給你吃了摧心斷腸散或者含笑半步癲吧？”
她冇忍住真的笑了：“什麼摧心散半步顛，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吧，主上就算顧及你也斷不會傷我半分啊。”
我坐下來揉了揉額角：“可能白天險些被砍手，我現在一看到他就覺得害怕，好像扶青哥哥和扶青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我甚至想，若有一日拿掉哥哥這兩個字，不知到時候他在我麵前會是什麼樣子？”
燈罩裡，燭火明晃，芍漪幾分寬慰地道：“彆胡思亂想，主上不過關了我半日，隻為叫你不敢再揹著他瞎跑罷了。”
翌日清晨。
起床吃過早飯，蘭姑說因我前日昏倒的緣故，扶青讓老古板這幾日暫且都不必來了。我原想捧著針線和繃子到門檻上坐著，邊繡香囊邊看一看外頭，好歹不那麼無聊。誰承想，門口多了兩個戍衛，一左一右跟石獅子似的。
我認得他們：“你們兩個不是替扶青哥哥守著闕宮嗎，跑碧瀅小築來做什麼，我可付不起俸祿的。”
他們不約而同轉過來，左邊那個上前一步，俯首抱拳，正色道：“主上命我等過來保護姑娘安全，順便嚴防死守這碧瀅小築，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我一愣：“任何人？”
右邊那個道：“任何人自然是除了主上以外的所有人，包括裡麵那兩位侍女，也包括姑娘自己。”
我捏緊針線包和繃子：“扶青哥哥人呢？”
右邊的續道：“昨日引魂術已徹查完畢，主上現下在浮生殿，與諸魔議事。”
芍漪在園子裡灑掃，蘭姑正要將點心端去某個地方，見我一路瘋跑立時遠遠地喚了一聲：“子暮，跑這麼快做什麼，你穩當些小心摔倒。”
我腳下一刹，放慢步子走上她跟前，托盤裡盛著一碟花糕一碟酥酪和一碟洗淨的果子：“這些都是給我的嗎？”
蘭姑梨渦淺笑：“不然呢，主上既托了我來照顧你，這些東西自然是做給你吃的。”
我直直將托盤捧過來：“真是趕早不趕巧，我正要回房抄弟子規，就不必蘭姑受累跑這一趟了。”
頓然片刻，又道：“門口那兩個是什麼時候來的？”
蘭姑扭頭朝那處方向看了看：“昨天傍晚和主上一併來的，你一直在屋裡頭待著，所以冇瞧見罷了。”
我笑著：“知道了。”
彆了蘭姑，我端著點心一路小跑回去，心裡總覺得像堵了塊大石頭似的。扶青這幾日不對勁，他心裡定然在芥蒂著什麼，可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不對勁的？是我昏迷後醒來，還是喝魚湯那晌午，亦或是遇刺第二日的天亮前？
回房後，我大起膽子施了個訣，清虛鏡中赫然顯現出浮生殿。
這是一場豪賭，即使浮生殿冇有設下結界，我也不敢斷定扶青會不會察覺有人在窺伺。倘若被髮現，以我這樣的罪名，恐怕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果真同五年前一樣，浮生殿隻有守衛冇有結界，誰能想到最該設結界的地方竟然冇有結界？
扶青以手支頤，正靠在最高處的座椅上，微微皺著眉頭望向霍相君：“折騰這兩日竟連一個也冇查出來？”
霍相君俯首正色：“這兩日，屬下查遍魔界上下，確定無一人使用引魂術。”
扶青瞥了他一眼：“如此說來，唯一一個使用引魂術的已經死了，且他暴露身份就隻為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
霍相君回稟：“屬下雖然不知那刺客為何隻挑小姑娘下手，但說他是唯一一個使用引魂術的，恐怕言之尚早。”
扶青笑了一聲：“適纔是你說查遍魔界上下確定無一人使用引魂術，現在又說言之尚早，何意啊？”
大殿上安靜得出奇，霍相君沉默片刻，從容應道：“迄今為止還有幾處地方冇有查，若要全數查儘的話，需主上首肯才行。”
半晌，道：“聽風閣、百笙軒、行雲居和映月樓。”
我一下把心提到嗓子眼，霍相君如此說是為了確認醉靈是否在映月樓，可為了避嫌他不得不將百笙軒和聽風閣一併列進去。既是避嫌，那百笙軒便絕不會由他來查，或許是奉虔或許是司徒星或許是遼薑甚有可能是扶青自己。霍相君也在豪賭，豪賭一個準確的答案，若賭輸了妘妁的藏身之處便瞞不住了。
果然，清虛鏡中，有一人向扶青諫言：“既是這樣，那相君公子理應避嫌，屬下以為還是主上親自搜查最不失公允。”
遼薑站出來道：“啟稟主上，若連四魔都要查的話，屬下鬥膽碧瀅小築是否也該查一查？”
扶青眉宇一挑不說話，霍相君看他一眼也不說話，倒是司徒星雙手環胸冇好氣道：“且不說碧瀅小築有結界罩著旁人根本進不去，何況子暮是受害者，查她算怎麼回事？”
遼薑冇理他隻向扶青解釋：“所謂兵行險招，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許凶手的同夥知道我們不會查碧瀅小築所以提前偷藏了進去呢？”
司徒星哼唧一聲：“照你這麼說，近水樓台先得月，既然凶手的同夥就在碧瀅小築，那他藏這麼多天為何不直接把人殺了啊？”
遼薑總算施捨他一個眼神，隨後望向扶青，畢恭畢敬道：“有主上的結界在，現在殺了人能往哪裡逃，那同夥必然是打算等結界撤去之後再伺機而動。主上，依屬下隻見，哪怕為了子暮姑孃的安全也該查一查碧瀅小築。”
遼薑可真會見縫插針，幸而我提前將妘妁送去百笙軒，至少憑霍相君的本事還有可能瞞天過海，否則若真查到碧瀅小築醉靈之事可就遮不住了。
扶青淡然掃了他們一眼：“碧瀅小築不必查，那兒有冇有生人孤最清楚，至於行雲居映月樓聽風閣和百笙軒……”
他一頓，續道：“孤懶得查，給你們一個時辰，自己查清了回來稟報。”
遼薑：“自己查？”
扶青閉上眼，慵慵撐著額角，話裡全然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聽風閣查映月樓，映月樓查百笙軒，百笙軒查行雲居，行雲居查聽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