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君王的要麼好惡不形於色,要麼將情緒都發泄在臉上,扶青恰恰將兩者儘占了。我曾一度以為扶青屬於後者,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也要揣測他的悲歡,和喜怒。
吃一塹長一智,我怕說錯話再惹惱了他,遂小心翼翼地將披風解下來遞上去。
他啞著聲:“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逐客令的意思,早走早消停的意思。
我字斟句酌地想了想:“天帝不會乾等一道有去無回的戰書,從他提筆寫下那兩封信開始,仙界必然已經有所準備。扶青哥哥還是趕緊召集諸魔議事要緊,戰機乃勝負關鍵萬萬耽誤不得,我一定乖乖抄弟子規,再不惹你生氣了。”
扶青低眉望瞭望披風,把身子彎下來,使賴一聲:“你把我咬疼了。”
啊?碰瓷兒?
我尷尬地嗆了兩嗓子:“你上次都把我叼出血了,這纔多大勁兒啊,彆裝了乖。”
扶青眉心抵在門板上,耳廓蹭著我的臉,還是使賴:“我不管,咬疼了就是咬疼了,作為補償你幫我把披風披上。”
我將披風提拎起來,伸長胳膊環過他頸後,捋好邊角再打上一個周正的結。
他埋頭撫了撫那個結,默默拳進手心裡,捂在胸口上:“暮暮這次不會再騙我吧?”
我頓時茫然地啊了一聲,扶青皺著眉頭,喉中顫抖:“你說不喜歡霍相君,這不是謊話,對吧?”
我急忙豎起三指,平日裡撒了不少的謊,好容易實誠一回自然要理直氣壯:“不騙你,這次是真的,若有半句虛言我立刻死去!”
“死?”他嘴角牽起一絲輕弧,睫毛顫了顫,悄然一聲,“想得美,這回若再撒謊,我便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罷在我臉上輕輕捏了捏,臨去浮生殿之前,耳語一句:“剩下的弟子規不必抄了。”
嗯?嗯?!嗯?!!!
這一天,驚來得突然,喜來得更突然,我冇忍住兩眼放光:“要是老師再罰我呢?”
他道:“我做主。”
說完不經意瞥一眼蝴蝶簪,餘光很快掃過去,轉身走了。
他走後,我傻站了很久,直至扶青離開多時,方纔蹲下身來撿起那支簪子。
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用袖管擦了擦,猛然間驚醒。扶青既然疑心這是定情之物,那他為何不將簪子帶走,反而留下來做什麼?
或許…………
扶青臨走前最後看向蝴蝶簪的那一眼,既是在暗示也是在試探,他到底冇有相信我。照這情況,唯有將蝴蝶簪丟掉,或像搗花瓣一樣把它碾成齏粉,纔是未曾對霍相君動情最有力的證明。
‘七年很快的,等暮暮及笄的時候,我送暮暮一根蝴蝶簪子好不好?’
的確,七年時間很快,快到令人無所適從。七年前誰能想到,不但七年後送簪子的變成了仇人,而我竟連這簪子的來與去都不能左右。
一時間,我有些煩躁,悶悶將簪子揣進了懷裡。
原本碧空如洗的天這時湧上幾堆陰雲,我扭身慢步回清菡香襲,在前院裡碰見蘭姑,她莞爾笑了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轉身指向門口:“扶青哥哥有事所以提前回來了,芍漪姐姐適才封閉五識,現下還在門口站著,煩請蘭姑幫忙,將她解開。”
蘭姑低應一聲好,正要準備過去,被我喊住了。
她問:“還有事嗎?”
我捂緊懷裡那支蝴蝶簪,原想請她代為處置,想了想改口道:“晌午前的花糕甜而不膩齒頰留香,可惜被我毛手毛腳給打翻了,能再做一份嗎?”
蘭姑極溫婉地一聲與我道:“這有什麼,等一會兒做好了,我親自送到你房裡去。”
我向她答謝,說完轉身,回房了。
關好門掩好窗,我掏出蝴蝶簪扔到桌子上,再將搗花瓣的杵子握緊在手裡。自己同自己僵持了半晌,我把杵子扔回乳缽,簪子扔進花籃,仰躺上床,睡了。
夕陽漸下,一覺醒過來時,霍相君就站在床邊,睜著濕紅的眼睛質問我道:“你同主上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愣愣看了他一瞬:“你是怎麼進來的?”
霍相君麵如死灰的樣子,緊皺著眉頭,很是哀怨:“你是否和主上在一起了?”
我捏了捏被褥,嘴巴一抿,尷尬道:“冇有啊……”
他又問:“你戴著我送的簪子與他有肌膚之親,竟還敢矢口否認,你不心虛嗎?!”
我:“…………”
霍相君變幻出一把短匕,抬手輕輕拋了過來,沉著一張臉道:“你不如直接一刀把我給捅死,就此報了五年前那樁仇,我也將醉靈交出去,大家兩不相欠!”
我驚了一驚,猛然想起妘妁還在百笙軒,立時掀開被子撲通一聲摔下床:“不能交出去!不能交出去!不能交出去!”
然後,我醒了。
一睜眼,屋裡安靜極了,我裹著被褥栽滾在地上。漫天霞光將門窗映成金黃色,如夢中一般的夕陽漸下,卻並冇見霍相君。
桌子上,除了乳缽和木杵、搗碎一半的各色花粉、及躺在竹籃裡那支玉簪外,還多出一盤蘭姑送來的精緻點心。
適才做夢點醒了我,白天隻顧著向扶青證明,一時竟忘記霍相君也會吃醋。若為釋懷扶青而反叫霍相君誤會,他再一怒之下把妘妁交出去,豈非輕重倒置得不償失?如今這個節骨眼,扶青纔剛接下天帝戰書,倘若霍相君真把妘妁交出去的話……
我一把將被褥扔回床上,從竹籃裡抓出那支蝴蝶簪子,推開門沿短廊和小院急匆匆跑了出去。彆人談情為難彼此,他們兩個談情為難彆人,老子上輩子造的什麼孽啊!
‘你若再揹著我去百笙軒,我便重重懲治芍漪,這回可是認真的。’
到門邊時,我猛刹了下來,那兩個戍衛長身而立,像石獅一樣直挺挺守在外麵。即使冇有他們,扶青的話言猶在耳,我才被警告敲打哪裡還敢亂跑?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
辦。
我立時折返回去,用黃紙將花糕包起來,與那白玉蝴蝶簪一併脹鼓鼓地塞進懷裡。再跑回門口時,我擦了把汗,嗆一聲道:“我欲往闕宮,可下午走得腳疼,你們去備一頂轎子來。”
他二人麵麵相覷了半天,左邊那位走出來,狐疑問道:“主上似乎冇讓姑娘走路吧?”
我喉嚨一哽:“奇了怪了,你們整日在這兒,連我走冇走路都知道?”
右邊那位投來一記眼神,將嗓門壓低了些,小聲道:“不奇怪,主上今日這般聲勢浩大,一言一行自然傳揚得人儘皆知。”
我麻溜揚了揚胳膊:“總之我要坐轎子,你們趕緊準備轎子去,扶青哥哥可答應過若往闕宮的話隻要同你們說一聲就是了。”
左邊那位人狠話不多,當即施法變出一頂轎子來,四方掛著翡翠色流蘇的雙竿二人小轎。
我咬住嘴巴呆了一呆,埋頭作沉思狀,靈機一動,道:“這頂轎子未免也太小了,我要坐四個人抬的,再找兩個人來。”
他們不約而同,施法疊出另一個自己,頓時四名戍衛齊刷刷站在我麵前,並將雙竿二人轎變成了兩橫兩縱的四竿四人轎。
左邊那位肅目地道:“無論姑娘想坐雙人轎還是四人轎,亦或是儀仗暖帷八抬大轎,隻要吩咐一聲即可。但若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儘辦法要支開我們的話,奉勸還是省了這份心吧。”
…………
與這兩個費了半天唇舌,我索性開門見山,直言不諱道:“哪怕顧慮芍漪姐姐我也冇膽子偷跑,二位要麼稍稍離開一小會兒,要麼像白天那樣封閉五識,我絕不超出結界百步。”
右邊那位看著左邊那位,左邊那位看著我,一口回絕:“姑娘再不回去我等便要如實稟報主上了。”
我往後退了一步:“既然二位不肯離開也不肯封閉五識,那就隻剩下第三條路了,我會告訴扶青哥哥,你們色膽包天,意圖不軌。”
右邊那位險些一嗓子哽過去:“子暮姑娘,你怎可憑空構陷,我們何時色膽包天又何時意圖不軌了?!”
我自然不會為一己之私無端構陷彆人,不過仗著扶青這尊大佛,嚇唬嚇唬他們罷了。左邊那位顯然要明智許多,他攔下右邊那位,一本正色地道:“我們可以迴避,但請姑娘謹記兩件事。第一,不許離開碧瀅小築。第二,若主上追究起來我們必定據實以報。”
我頜首一聲:“多謝。”
戍衛隻離開一小會兒,我急忙轉動手腕施法念訣,結界外的古樹下赫然多出一水綠長衫的溫潤公子。他木簪綰髮,青絲一瀉而下,望著我淺笑了笑:“你找我?”
我穿過結界小跑至他跟前:“星若!”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指尖戳了戳我腦門,又綿軟又輕和:“子暮好久冇找過我了。”
我蕩起甜甜的笑:“因為不想打擾星若和美嬌孃的二人世界嘛,不過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成親啊,可彆忘了我那杯喜酒哦。”
星若不答,反看向我背後,笑容頓時淡了下去:“原本守著你的那兩個人呢?”
我愣住:“你怎麼知道門外守著兩個人?”
星若猶豫了片刻:“主上派人看著你又不是什麼秘密,一傳十十傳百的傳出去,我自然就知道了。”
我噓一聲:“為見你一麵,我好不容易纔把他們嚇走,我騙他們說要是不走就向扶青哥哥構陷他們色膽包天意圖不軌。”
星若饒有深意瞥來一眼:“這麼說你還挺聰明的嘛?”
我掏出黃紙包著的花糕,雙手捧上他麵前,笑著道:“這是蘭姑做的點心味道可香了你要不要嘗一嘗?”
星若拿起一塊卻不吃:“子暮支開戍衛專程找我來此不會就是為了嚐點心吧?”
我一頓,手捧著花糕,咬牙支吾半晌:“我恐連累芍漪,不敢擅自去不該去的地方,找彆人又怕驚動了扶青哥哥。思來想去,還是隻有星若最穩妥,但若被髮現的話可能會連累星若受罰……”
他輕輕將花糕放回黃紙上:“我不是說過,有夜的地方就有星,子暮遇到困難一定要找星若嗎?”
我埋頭從懷間摸索出那支白玉蝴蝶簪,小心翼翼藏進花糕裡,再將黃紙重新包好:“你幫我把這個拿去百笙軒交給聽書,並讓聽書務必轉告霍相君,就說這簪子我不要了。”
星若盯著這包黃紙,默默捏緊拳頭,不說話。
我又道:“或丟或毀或送人,隨他怎麼處置都可以,總之扶青哥哥問起來我就說不記得扔哪兒去了。倘若以後,這簪子插戴在彆人頭上,我便隻當是他撿回去轉贈的。”
我怕霍相君交出妘妁,埋頭頓了一頓,最後道:“順便告訴他,白天那些都不是真的,我一直把扶青哥哥當做親人,彼此絕無男女之情讓他千萬不要誤會。”
星若眼睛裡已然漆黑一片,呆滯得如一個死人,更如不測之淵。蒼白,慘淡,詭秘。
良久,他捂住胸口,垂著眸子談笑一聲:“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