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異常肅靜,除了水花碰撞的聲音,從始至終都冇有一個人說話。侍女們優雅地撒下花瓣,又從瓶裡傾出香露,熱氣飄飄繞繞,如坐雲端。
我手肘懶散地搭在桶邊,支頤額角閉目養神,忽覺眉心刺痛,很不舒服。指尖揉上去,非但未得消減,反而愈發明顯了。
與此同時,水溫急轉直下,我懵然遲疑了半晌:“水似乎涼了?”
她們起初不信,一陣麵麵相覷後,有人往水裡撥了撥,立刻受驚似地抽出來:“怎麼會這樣?”
隨後,水麵結出碎冰,聚攏起來凝成薄薄的塊,我雖然身陷其中卻並未感覺到冷。隻是,額頭好疼啊,比針紮進去還要難受。腦海裡不自覺地想起那聲空靈——“你在嫉妒紫虞,你的心,亂了。”
我埋著頭以手貼額,她們不知道緣故,還以為是凍的。幾束暖光一齊打進來,水下逐漸變得溫熱,冰麵也開始消融。我眯了眯眸子,始終覺得懨懨提不起精神,恍惚透過倒影瞥見指縫裡閃爍著藍光。一怔,忙將手挪開,卻又什麼都冇有了。
很快,熱氣湧上來,一切怪象恢複如常。想必是因為扶青魔障了,所以闕宮裡的一切,連帶我這個人,都魔障了。
洗完澡。
嘩啦一聲,我被攙起來,雙足滴答著水珠,輕飄飄地踩在絲織毯上。
攏一襲金繡鑲邊的曳地紅裙,她們引著我端坐,手執一把竹骨細齒密梳,摘掉綰髮的木簪,纏枝蓮紋底座的刻花銅鏡裡,一頭青絲散下,丹唇素齒,粉光若膩。
我像一尊被人擺弄的瓷娃娃,侷促地搓了搓手掌,餘光沿著裙襬往下瞟,不經意與她們眼神相接,忙又將視線挪回到鏡子裡:“這衣裳會不會太誇張了,進進出出的時候,不方便吧?”
說完,我幡然記起,自己現在是半個囚徒。
梳頭的侍女對著鏡子委婉地笑了笑:“若需出門,主上定會為姑娘,再挑一件更輕便的衣裳。”
兩層意思。
第一,這衣裳是扶青選的。
第二,冇有他的允許我不能出去。
兩個侍女正在榻前整理,將我沐浴時摘下的巾子折放起來,床單被絮由麵到角每一層都掖得整整齊齊。
想到幾個時辰前,我和扶青似乎越了矩,頓時有些難以言喻的心虛:“現在什麼時辰了,你們什麼時候進來的,那會兒扶青哥哥在做什麼?”
還是梳頭的侍女回答:“奴婢最多隻能告訴姑娘,現在卯時剛過,還早。至於彆的,主上臨走前有交代,讓我們不必理會您任何問題。“
我懵然脫口:“憑什麼?!”
她道:“因為主上說,姑娘撒謊成性,嘴裡冇一句實話。”
“…………”唉,平白討個冇趣,我隻得悻悻然望向鏡子裡,想再確認一下方纔看到的是不是眼花。卻並冇發現什麼藍光,倒瞥見不久前大雨滂沱那晚,脖頸一側被蟲咬過留下的痕跡還在。雖然顏色已經變得很淡了,可露著總歸不好看,照舊擋上吧。
梳頭的侍女很有眼力,一番察言觀色後,不等我開口,便吩咐:“把姑孃的巾子遞過來。”
我接過巾子頷首說了聲謝謝,梳頭的侍女一頓,又道:“這是奴婢們分內應該做的,姑娘無需如此客氣,先用早膳吧。”
還有兩個侍女用法術撤走浴桶便出去了,此刻踏著輕盈碎步從門外進來,托盤裡盛著清粥鹹菜、糖糕和水果:“請姑娘用早膳。”
梳頭的侍女於耳畔勾繞幾縷青絲,係在腦後簡單綰一個結,最後簪上珠花:“主上一早吩咐,讓姑娘用些清粥細菜,以免被油膩的東西壞了胃口。”
我下意識問道:“冇有蜜餞嗎?”
她怔愣:“因為主上叮嚀,粥和蜜餞不能配在一起,如果姑娘想吃的話奴婢這就去拿。”
我隻默默纏好巾子,壓下心中思緒,埋頭喝粥:“不必。”
又一陣肅靜。
忽然頭上傳來細微的擺弄,我還以為哪處散亂了,侍女正重新梳理。
透過鏡子一看,卻是扶青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手裡擒著雙蓮並蒂的簪子徐徐冇入到我的發中。
他慢悠悠地俯下來,朝鏡子裡笑了笑,與我四目相對:“好看。”
我幾乎立刻扔掉手裡那碗粥,猝不及防把鏡子扣下去,這樣就看不見他了:“我是醜八怪我不好看我真的真的不好看!”
他坐下來,兀自添盞熱茶,送到嘴邊淺嘗一口:“你冇睡醒罷?”
聽到睡字我就想起昨晚,頓時眼軲轆一轉,臉漲紅了。
侍女稟告沐浴時水麵結冰之事,他並冇什麼太大的反應,隻略微愣了一愣,放下茶盞,道:“出去吧。”
她們依次屏退。
門一關,我還撲在桌子上,將碗裡剩下的粥一飲而儘。
他換上玄紋雲袖的袍子,銀冠束髮塵埃不染,眼中一派平靜,水波不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我乖乖坐好:“你剛纔上哪兒去了?”
他默了默,指尖撥弄杯沿,餘光打量我的裙子:“猜?”
我被盯得很不自在:“不猜。”
扶青不說話,隻淡淡垂下眸子,正從懷裡摸索著什麼。我眼睛看向四周,支吾了一陣,窘迫道:“昨天晚上的事你還記得嗎?”
他手裡的動作僵了半刻:“你想說什麼?”
我埋下頭囁嚅道:“你把我錯認成清秋,就摟在那張床上,合衣躺了一夜。”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一睜眼看到了你,我還以為自己迷夢未醒呢。”
確實迷夢未醒,不過,是心裡的夢。
為使自己鎮定些,也為看上去不那麼心慌,我抬起頭很勉強地擠出一抹笑:“剛纔那些人不知道我們昨晚躺一塊兒吧?”
他淡淡:“大概吧。”
大概兩個字用得還算妥當,說明她們雖然冇有親眼看到,但見我躺在這兒總會揣度幾分,難保不會傳播什麼流言蜚語出去。倘若之前還能,將一切歸咎為空穴來風的話,那今後我即便長著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說來,昨天晚上冤也不冤,不冤是因為我確與他共枕了一夜,冤是因為此乃扶青認錯人的緣故實非我所致。
我正要說話,他食指抵唇輕噓一聲,從懷裡掏出紫漆雕花的小盒子。
是一盒硃砂色的唇脂。
隻是,我晃眼瞧著,怎麼好像在哪見過?
扶青手指尖蘸了一點兒,緩緩地塗在我嘴上,動作格外專注:“這是我去芳草鎮買回來的,與當年那盒一模一樣,暮暮可覺得眼熟?”
芳草鎮?!醉靈?!
我扯了扯袖角,他將餘光往下一瞟,卻不知是存心還是作戲:“暮暮好像很吃驚?”
莫非他知道醉靈在芳草鎮,或者心中已經有了猜想,所以才借唇脂試探我,甚至一切隻是巧合?若是巧合,那他去芳草鎮,可察覺出什麼端倪?
我嗯聲道:“當然吃驚啊,暮暮還以為扶青哥哥議事去了,誰承想竟為買一盒唇脂長途跋涉到那麼遠的地方。”
塗完了,他指腹摩挲,銅鏡翻過來一照:“給暮暮的東西多遠都不算遠。”
他將我下頜挑起來:“暮暮現在的模樣簡直和五年前像極了,不過那會兒你服藥長到二十歲,如今也纔剛過十五而已,氣韻還有些稚嫩。”
豈止氣韻,恐怕連身高長相,都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吧?
我憋了一肚子話要說,起身退開幾步,打斷道:“扶青哥哥,我知道昨晚你不是故意的,雖然咱們問心無愧可其他人未必會這麼想。”
他合上蓋子,慢條斯理地放下來,這才抬起眸子挑了我一眼:“所以?”
我既委婉也很正色:“所以,為保住彼此清譽,主要是保住扶青哥哥的清譽,昨晚那件事我們對外都隻字不提好不好?”
他深以為然:“還有呢?”
我看著他邊斟酌邊道:“還有,剛纔那幾名侍女,千萬提醒她們莫要亂嚼舌根。無論扶青哥哥有否把我當作妹妹,我都視扶青哥哥為第二個兄長,隻比秦子琭少一層血緣罷了,這份感情決不容旁人玷汙。”
他眼神黯了黯,卻支起額角,點頭微笑:“繼續。”
我埋頭咬了下嘴巴:“對扶青哥哥而言,十五歲的年紀或許很小,可對我而言卻意味著長大成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然不妥,再不保持些距離就更不妥了。”
最後:“闕宮那麼大應該還有彆的房間可以休息,即使冇有這張床也仍舊你睡,我去門外打地鋪……”
他非但不似昨晚那般失控,反而像極一潭死水,平靜得可怕:“我讓暮暮覺得不舒服了?”
我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片時,他起身信步,撫了撫床旁的簾帳:“那是什麼意思?”
我看向扶青落寞的背影,心裡被什麼咯噔一下,沉甸甸補了四個字:“男女有彆。”
他語氣沉穩,聽上去冇什麼起伏,卻不知另一頭是什麼表情:“暮暮以為我會圖謀不軌?”
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連忙搖頭否認,急急道:“扶青哥哥不是這種人!”
恍然間,他瞬身過來,與我僅半拳之隔,手背貼在臉頰邊遊走,嘴角揚起一絲揶揄的弧度:“我就是這種人。”
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身子栽了個踉蹌,嚇跌在地上。
他像個獵人看著自己的籠中獸,揚起袍子一點一點蹲下來,我便撐在地上往後挪。不知為什麼,我惶惶有種感覺,這樣的場麵似曾相識?
“扶青哥哥……”
“噓。”
他打斷,颳了刮我的唇,指尖擦下一抹硃砂色:“暮暮長大了,舉手投足都那麼好看,不知將來誰有福分娶你為妻呢?”
說罷眯著眼睛笑起來:“我可以嗎?”
我頓了幾許:“扶青哥哥這樣會讓暮暮產生錯覺。”
他好奇:“什麼錯覺?”
我定定道:“扶青哥哥這樣會讓暮暮生出被你喜歡著的錯覺,可暮暮深諳自知之明四個字,不喜歡這種錯覺。”
他沉默半晌,哦一聲,問:“如果不是錯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