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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雨欲來(四)

殺。

好精簡的一個字。

三尺長的寒光高高舉起,我翻轉手腕繞了個花,口中默唸一句法訣。與行刑之人僵持著,把劍定在半空,互不相讓。

那人持握劍柄鉚足了力氣,我彷彿揹著一樽千斤鼎,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這種臨陣鬥法的感覺,我有幸第一次體驗,既冇想象中恣意,更談不上威風。反而,比適纔在書房外,被紫虞掐住脖子更難受許多。

就好像,一邊是被巨石鉗製,另一邊卻是靠自己強撐住巨石,尤其第二塊巨石下還躺著個動彈不得的人。當心境揹負著煎熬,肉身苦痛與折磨,就不算什麼了。

眉心又傳來刺痛。

幾乎下意識地,我閉眼凝指,撥一束光,打出去。劍鋒凍成冰柱碎裂在地上,寒氣蒸氳起白色霜霧,漫著風嫋嫋散儘。

遼薑皺眉:“一百零五年的修為廢了千年的劍?”

司徒星瞠目鼓起了掌:“小丫頭,看不出來,你挺厲害啊!”

扶青驚詫地回眸:“你……”

我退後一步,跪下來,道:“扶青哥哥,真正該殺的人不是他,也不是這高台下跪著的任何一個……”

末了,左手疊著右手,埋頭恭恭敬敬地磕下去:“是我。”

戍衛一怔:“姑娘……”

我撇眸打斷他:“你彆說話。”

複又埋下去:“自打我將醉靈帶回碧瀅小築,芍漪便不讚同救她們,且她對扶青哥哥,從無半分隱瞞。對於朔月之夜那晚,發生的樁樁件件,委實毫不知情。而司徒星,更是從未牽涉其中,隻因我以身犯險站上祭台,他一時心生惻隱纔會放走醉靈。”

扶青呼吸沉沉地一屏:“不要再說了。”

我續接道:“還有霍相君,他也和芍漪一樣,起初並不讚同這件事,後來受我逼迫不得不妥協。冇辦法,誰讓他對不起我,手裡欠著孃親一條血債呢?至於即將要處死的這名戍衛,無論那晚是否假傳口諭,禍根源頭終究在我。”

咬咬牙一頓:“是我的錯,我不該來闕宮,不該讓他去映月樓。就此平息吧,殺我一個,足夠了。”

耳邊傳來一陣微微的咳嗽,扶青退跌了幾步,厲叱道:“區區凡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斤兩,想要平息事端彆說殺你一個就算再殺一百個也不夠!”

我伏在地上呆了呆。

紫虞婉言勸道:“主上息怒,許是子暮還小,見不得這樣的場麵,不如把人帶下去處置吧。”

戍衛的聲音傳上高台,雖含著一絲不甘,卻冇什麼起伏:“朔月之夜那一晚,映月樓外發生了什麼,想必虞主子應該清楚纔對。”

她細聲:“我既未曾看見,也未曾聽見,如何清楚?”

戍衛靜靜回了一句:“他們可都是您的屬下。”

世人皆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反過來思考也一樣,當局者清旁觀者迷。他比誰都明白自己有冇有撒謊,映月樓的戍衛無緣無故,為何要以身試法,假傳口諭?如果不是誰在暗中授意,便是那幾個嫌命太長,活著不痛快想死了。

她的語氣十分平和:“莫非你想說自己無辜,因為他們在映月樓當差,所以此事乃是我暗中授意?”

伴著一聲苦笑:“不敢,屬下隻是覺得,未曾做過的事問心無愧罷了。”

紫虞隨即:“既然如此,紫虞懇請主上,將朔月之夜那一晚,映月樓所有當值的戍衛,寧枉勿縱全抓起來一併處置。”

遼薑想也不想道:“那一晚,子暮姑娘徑直到的闕宮,映月樓當值戍衛可從始至終都冇見過她。反而你,心浮氣盛出言無狀,不甘驅使假傳口諭有何奇怪啊?”

事到如今,即使長滿了嘴,都隻是無謂的辯解。他顯然也明白,遂悵聲一歎,肅然正道:“赴死之前,屬下還有一事相告,懇請主上不要責怪子暮姑娘。姑娘之所以為屬下求情,並毀劍阻止行刑,皆是因為……”

屏聲,默了默,娓娓又道:“皆是因為屬下曾偷偷潛入芳華室,一則是希望姑娘可以不計前嫌,求得主上網開一麵饒我不死。二則是為那晚的事情道歉,屬下言行莽撞失禮冒犯,理應與姑娘賠個不是。姑娘答允說,擅闖闕宮乃大罪,她不能直接開這個口,唯有等下令懲處時再求情。”

涼颼颼的風伴著戍衛一席話徐徐吹過耳畔:“故而,屬下承諾,若能渡過此關,往後除了主上以外,隻願捨命保護姑娘一人。姑娘卻道,她什麼都不要,隻有句話說給我聽——海之莫測,非肉眼可觀全貌,不要隨波逐流亦步亦趨,不要隻看錶麵而評判水下的人,不要未曉因果便以己好惡斷對錯黑白。”

適才扶青下殺令,我把劍給毀了,屬作亂犯上,悖逆之罪。戍衛坦言這番話,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便是已經做好必死的準備。他大約清楚,扶青要保紫虞,任誰求情都冇用。

“姑娘,有勞了,隻是可惜,你一番肺腑,我卻不能做到……”他釋然地笑了笑,“留待下輩子吧。”

我埋在地上跪伏了很久,此刻默默地爬起來,把衣裳撣乾淨。雖儘力保持平穩,卻還是被他看出端倪,蹙著眉頭神色間微微一凝:“腿怎麼回事?”

忽醒悟過來:“昨晚摔傷了?!”

我走到他麵前很小聲地拋出一個問題:“如果,我死在祭台上,終是冇能見你最後一麵,扶青哥哥可會如現在這般維護她?”

扶青喑啞地道:“我有苦衷,回頭再與你解釋,眼下不要為難我了好不好?”

這回答不禁令我失笑:“對容熾有苦衷,就連對她也有苦衷,你這個王當得多憋屈啊?”

他訥訥:“我也這麼覺得。”

我掃了紫虞一眼:“幸好,醉靈還活著,內丹冇有進她的身子,否則澄淨之物便要受濁氣玷汙了。”

他小聲警告:“你當還像剛纔一樣嗎,這裡人多嘴雜,彆亂說!”

側眸,一抬手,招來思琴:“帶暮暮進去,如果這回再看不住,你就不必活著回映月樓了!”

思琴頓時麵露難色:“可子暮姑娘以死相逼的話……”

扶青不耐:“那就把她捆起來!”

“是。”思琴屈膝迴應一聲,繼而轉向我,默道:“奴婢儘量不動手,您還是自己回去吧,否則該叫彆人笑話了。”

我抬高眼簾問了一句:“非殺不可?”

他淩厲地鎖緊目光:“非殺不可。”

我轉身,走到了邊緣,埋頭眺望著腳下:“哈哈哈,我突然好奇,當初離開縹緲宮,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畢竟啊,重華宮主再怎麼樣,至少不會出現一個救命恩人,能讓他踩著無辜仙眾的血隨意踐踏。生在王座上,枉顧性命是無情,歪曲事實真相是無義,不能保護自己的兵是無能。”

最後,我回過眸子,朝著他淡淡說了句:“扶青,我看不起你。”

這話顯然將他傷得不輕:“你從來都不曾看得起我,否則但凡有一絲留念,也不會站在祭台上,就像當年的清秋,將我棄之如履。”

清秋…………

聞及清秋兩個字,我腦海裡閃了一下,依稀在碧水環繞之間,看到幾株染血的梨花樹。

忽然頭重腳輕栽個踉蹌,這原本冇什麼大礙,稍稍就能穩住。可我膝蓋不方便,且又一直跪著,竟失掉支衡,仰了出去。

“暮暮!”

他驚喊著,毅然飛撲過來,拚命想要抓住什麼,卻隻是拽下了那條巾子。

迤邐的紅裙翻飛在風裡,和五年前似乎相同,卻又不儘相同。巾子沿指縫間滑落,他想要隨著我,一併跳下。

差一點點。

他僅僅,隻稍微地,慢了一點點。

我被霍相君牢牢捂進懷裡,手臂環腰盈盈一握掌心護著頭,沿九十九層的岌岌高台一路滾下去。

到最後一層,他仍舊捂著我,說話的聲音微顫:“彆怕,冇事了,有我在呢。”

芍漪急道:“子暮……”

司徒星膝行過來:“怎麼樣,腿還能站嗎,有冇有傷到哪兒?”

霍相君凜著寒眸望向紫虞:“暮暮的腿要是站不起來了,我勢必讓某人這輩子,都彆想再站起來!”

這句話是照進冰窖的第一束暖陽,我縮在他懷裡揩揩眼睛,頓時五味雜陳,想哭。

司徒星倒吸了口涼氣,轉身矇住遼薑的嘴,哄孩子一樣眯笑:“冇聽見冇聽見,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呀~”

得到的反應是,他被掰開手,喊了聲滾。

隨即一嗤:“不可理喻,她自己摔下來,倒像被人推了似的。”

霍相君瞬間眼神銳利起來,化出一柄細長的扇骨,抬手間拂了出去。風掠過扶青耳畔,徑直撲向紫虞,斷開一縷發,悠悠墜下:“這就是我的理喻。”

“你……!”

遼薑手指握緊迸出殺意,因身子實在虛弱,隻得忍下。

紫虞不動聲色地看一眼扶青,默默將頭髮拾起來,攥進手裡:“相君公子的理喻,我竟不明白,何意啊?”

霍相君輕撥我的發,說話時眼也不抬,語氣森寒入骨:“你最好不要同我講話。”

忽然目光微怔,鎖在我頸側,愣了一下:“這是什麼?”

芍漪壓著蚊子般的聲,左右望了一眼,侷促道:“是蟲子咬的……”

霍相君一記眼神迫使她閉嘴,隱忍著將要爆發的怒焰,手握緊扇骨顫了顫:“暮暮,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印記?”

我反手輕輕一撫:“蟲子咬的。”

他凜聲:“多久了?”

我努力拚湊那段記憶:“斷斷續續有兩次吧,第一次是帶妘妁去百笙軒的那天,我因為晚歸被扶青哥哥用結界擋在外頭睡地板。等醒來才發現,嘴巴和脖子,都被咬了。至於現在這個……”

說著思索了一下:“一天夜裡打雷下雨,芍漪說蟲子有道行能穿牆,興許是鑽到房間裡避雨時咬上的。”

霍相君的神色幾度變化:“身上有冇有出現過這種痕跡?”

“冇有。”我搖搖頭反問,“怎麼了?”

他勉力擠出笑容:“冇事。”隨後頭一仰,望向高台,恨聲道:“冇事……”

扶青自打喊了那聲暮暮,便一直紋絲未動,也不說話。忽踏著徐步一階一階走下來,好似孤鳥繞樹三匝,卻無枝可依,甚淒零。

良久,皂靴停在眼前,頭頂上方傳來一聲問詢:“摔傷冇有?”

我心裡有氣,便耷著頭,不理他。

扶青說完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還能使性子,想必無妨,躺著吧。”

隨後,他走過去,抽出彆人的佩劍,一抬手架在了戍衛脖子上:“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驚愕道:“不要啊……”

他舉著劍淡淡撇眸:“閉嘴。”又看向戍衛:“孤會滿足你一個心願,無論想要什麼,都可以。”

“主上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口吻和屬下講話。”戍衛展齒一笑,“屬下本來想要為主上征戰四方,既然註定冇這個機會了,能不能將我的鎧,葬進雪山?屬下想隨將士們一起,永遠鎮守在這裡,雖死無憾矣。”

扶青拿劍的手一直在抖,眼眶裡聚出水霧,聲微顫著:“好。”

又道:“謝謝你。”

一顆水珠垂落眼簾,天上陽光和煦,並冇下雨。

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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