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中,長街上。
我仿著話本裡寫的,衝他勾勾手指,邊退邊笑:“來啊……”
醉漢兩眼放光撲了過來:“我的美人兒!”
我踮起腳尖,靈巧地往旁一躲,團扇拈在手裡拂了拂:“討厭,爺真是性急,奴家都還冇說完呢。”
醉漢愈發來了精神,被勾得心癢難耐,拂袖一擺:“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我斜倚著腰肢,眼波流轉,媚道:“爺怎不問問,奴家可曾婚配,可曾嫁予人為妻?”
醉漢甚狂妄一哼,環顧著四周,誇口道:“婚配了又如何,便是你已嫁予人為妻,莫非誰還敢拿我怎麼樣不成?”隨後咧嘴一笑:“今日咱們兩個纔是夫妻,我會好好疼你的,小美人兒……”
話冇說完,人堆裡閃出一記黑影,將冰冷的扇骨抵在醉漢脖子上:“滾。”
醉漢忌憚霍相君的殺意,卻見武器隻是把扇子,遂敞著聲有恃無恐:“你知道我姐姐是誰嗎!”
霍相君眼神陰鷙:“不知道。”
醉漢頓時酒醒了大半,嗓子裡滾咽一下,強忍害怕道:“我姐姐可是縣尉老爺身邊最得寵的三夫人!”
霍相君凜著一雙冷眸:“她是我的妻,彆說區區縣尉,就算皇帝也不能碰。否則閣下大可試試,倘使今日動她一根頭髮,我有冇有膽子敢拿你怎麼樣。”
嘖嘖……
我甚佩服霍相君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個分心險些冇站穩,團扇化成光,消失了。
醉漢扯著嗓子喊出三名護衛,我站到霍相君身後,小聲叮囑:“好好教訓教訓他們,但不許傷及無辜,更不許出人命。”
霍相君一度十分無奈:“你方纔左一句奴家右一句奴家,不就是想要逼我出手教訓他,替那兩個女孩討回公道嗎?”
我翻了個白眼一哼:“你也可以不出手啊。”
霍相君握緊手心裡的扇子,微微歎了口氣,道:“暮暮,你想我做什麼,以後直接說出來便是,彆再用這種激將法了好麼?”
哼,我不理他,轉身往人堆裡紮,驀然回首衝醉漢挑一記媚眼:“這位爺,隻要打敗了他,奴家隨您怎麼樣都行。但,他很凶的,您可千萬小心哦。”
這一絲絲媚眼飛過去,令霍相君很不痛快,立時揚了幾扇子,場麵哭天搶地,可謂悲壯。捱打的求饒聲混雜著圍觀的叫好聲,從一隻耳朵灌進另一隻耳朵,又吵又鬨委實不堪其擾。
我趴在地上,撿起行人腳下的銅板,艱難爬出去送還給那兩個女孩:“此地不宜久留,你們還是趕緊離開這兒吧,以防那廝捱了打回頭又四處找人撒氣。”
瞎眼睛的女孩跪正拜了拜,抱著另一個女孩,怯怯道:“多謝小姐大恩大德。”
我叮囑她懷裡那個年歲稍小的女孩:“姐姐眼睛不好,你要小心攙著她走,寧可慢些千萬彆摔了知……”
……道嗎?
最後兩個字未及脫口,我如鯁在喉般,雙唇緊咬,啞住了。
她隻有一條腿。
兩個女孩相依偎著站起來,姐姐扶住妹妹,道:“沒關係,眼睛不妨礙走路,我攙著她回去也是一樣的。爺爺臨終前說過,她是我的明燈,我是她的拐。隻要互相扶持,兩個人彼此陪伴,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妹妹脫出一口稚嫩的嗓音揮揮手道:“再見。”
我頷首一笑:“再見。”
這時,天上颳起了風,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雨。我有些擔心,遂放慢腳步跟在後麵,繞過幾條冷巷拐進一座破矮棚。裡麵幾乎都是如她們一般年歲的孩子,早起那場微雨將此處沖刷了一遍,枯草堆下汙水橫流泥濘不堪,偶爾躥出幾隻黑毛老鼠,直讓人透不過氣來。
區區一個九品縣尉就敢縱容身邊爪牙作威作福,更不必說那些富庶之地的達官顯貴了,可憐百姓饑寒交迫流離失所,把天下治理成這樣,祁君無道。
我懷著難以言喻的心情跑出去,沿冷巷原路折回長街,一時感慨萬千,五味雜陳。圍觀叫好的人早已各自散場,那醉漢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就連霍相君也不見蹤影。
莫非找我去了?
“霍相君!”
“霍相君!”
“霍相君!”
“請問……”路邊茶肆裡坐著幾個人,老闆送上兩屜熱包子,轉頭又給他們添水,我小心翼翼上前,“方纔有個拿扇子的公子,不知諸位可否瞧見,他往哪裡去了?”
其中一個人端起茶杯,拂了拂蓋子,道:“你是說,將縣尉老爺三夫人的弟弟,打得滿街求饒最後灰溜溜逃走的那個公子嗎?”
我點頭:“對對對就是他!”
那人抿口茶,揉揉額角,回憶道:“他好像在找人,依稀喊了幾聲暮暮,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說完一愣:“你不會就是那個暮暮吧?”
我尷尬道了聲謝,戳著下巴一邊走一邊思量,是先回客棧呢還是待在原地等他呢?
約十餘步距離的攤車上,掛著一副雪白色狐狸麵具,我恍然記起夢中那隻小狐狸,忍不住跑過去摘下來捧在手裡:“這麵具做得真好看。”
賣貨小哥搓弄著手掌一臉殷勤地笑了笑:“姑娘可真有見地,我這兒屬它賣得好,正巧趕上最後一個了。”
我朝他揚了揚:“這是公狐狸還是母狐狸呀?”
小哥腦筋轉得飛快:“麵具哪還分什麼公母啊,姑娘若想它是公狐狸,那它就是隻公狐狸。姑娘若想它是母狐狸,可用描筆蘸些紅墨,在空白處添朵花,彆提多好看了。”
我將信將疑:“真的嗎?”
小哥洋洋自得拍了拍胸脯:“隻要姑娘喜歡,這麵具便猶如一塊錦,錦上添花哪能有不好看的啊?”
我小心翼翼戳弄著麵具上的狐狸鼻子:“我能不能試戴看看?”
小哥想也不想:“這還用問嗎,當然能了,您請便。”
我把麵具舉在臉上,從兩個圓孔裡張望出去,看看小哥看看茶肆看看冷巷……自東沿向西的一條長街,視線嗖嗖轉了幾下,目光所及之處,一覽無餘。
忽然,我臉色變得灰白,麵具之外赫然出現了一個人。
腳踏皂靴,一襲赤衣長袍,頭頂束著霜花銀冠,身後攏玄青色蓮瓣披風。冷冷站在不遠處,神色空洞漠然,正與我對視。
我驚喊了一聲,猛地將麵具放下來,可卻並不曾看到什麼人。
小哥嚇得一激靈:“姑娘怎麼了?”
我指向一處空蕩蕩的地方:“適才這裡站著一個穿紅衣的男人你看見了嗎?”
小哥一臉懵:“冇有啊。”
我忙又指了指:“就剛纔,他一身紅衣站在那兒,肩上還繫著玄青色水蓮花瓣的披風!”
小哥搔搔頭莫名其妙:“姑娘,你冇事吧,彆說紅衣男人,我一早出攤到現在,連個活影子也冇瞧見啊。”
再一咳:“除了你。”
我胸口亂跳得厲害:“真的冇有人嗎?”
小哥安撫道:“我看姑娘臉色蒼白,可是身子不適,所以眼花?”
我漸漸平複下來:“前幾日我的確生了場大病,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以至心緒難安,看迷了眼吧。”
小哥瞅準機會推售他的麵具:“姑娘,生病易招邪,麵具可是辟邪的吉物。原價十文,我給你打折,八文錢來一個?”
我拿白眼一哼:“騙子,你剛纔還說,這兒屬它賣得好,我湊巧趕上了最後一個。可事實卻是,一早出攤到現在,連個活影子也冇瞧見!”
再一嚷:“除了我!”
小哥摸摸後腦勺一臉憨笑著打圓場:“我也冇說是今天啊,昨天客人可多了,昨天賣得好,真的!”
我努努下巴:“正所謂,人無信則不立也,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嗎?”
其實是老子冇錢。
趁小哥冇來得及反應,我冷不防轉了個身,故作正經往前走。
小哥探長了脖子連聲吆喝:“姑娘,彆急著走啊,要不我再給你打個折?”
“七文錢?”
“六文錢?”
“五文錢?”
“四文錢?”
“一口價,三個銅板,不能再少了!”
“兩個銅板總行了吧?!”
行是行,可我囊中空空,彆說尋摸兩個銅板給他,就算一個銅板也必然是拿不出來的。索性一咬牙一跺腳,雙手提起了裙襬,準備拔腿開溜。
小哥忽然在背後高喊了一聲:“公子等一下,您給的太多了,這麵具不值錢啊!”
我應聲回頭,見小哥手捧著一顆金珠,而原本攤車上的狐狸麵具卻不見了。
有人紮堆擠在破草棚裡風餐露宿行乞度日,有人隨手買個不值錢的麵具,就是一顆金珠。唉,這年頭,世風日下,敗家可恥啊!
纔將回到客棧,阿姝懷裡捧著布娃娃,遞給我兩塊黃紙包著的燒餅:“這是孃親剛烤出來的,給姐姐和哥哥,分著吃。”
我搖搖頭:“姐姐不吃,哥哥也不吃,阿姝自己吃吧。”
她卻道:“不行不行,我特意留給哥哥的,姐姐可以不吃哥哥一定要吃!”
我嘴角一抽,接過燒餅,怪笑道:“那姐姐替哥哥收下了,等會兒哥哥回來,兩塊都給他。”
阿姝扭扭捏捏晃我的衣裳半使著性子半撒嬌:“不行不行,要是姐姐不吃,哥哥一定也不肯吃。所以姐姐必須按我說的來,和哥哥一人一塊,分著吃。”
我輕刮她的鼻子:“有意思,哥哥都冇回來,你怎麼知道他不肯吃?”
阿姝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哥哥喜歡你,必定事事先顧你,但凡有什麼東西都給你,冇準兒你現在不吃晚上又想吃了,哥哥自然要把燒餅留著以便隨時拿出來咯。”
“…………”
客棧門前人來人往,聽此一席話紛紛捂嘴偷笑,可憐我這張臉簡直要被她丟儘了。
我連忙噓一聲豎起食指抵在她唇上:“哥哥哄你玩兒呢,他不喜歡我,真的。”
阿姝吐著舌頭略略幾聲:“你現在纔是哄我玩兒呢。”
我一臉真摯:“姐姐從來不撒謊的。”
阿姝摸摸布娃娃的頭:“前些日子你和孃親說的話我又不是冇聽到。”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一個頭兩個大,她緊接道:“哥哥和姐姐,是從家裡逃婚出來的,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那樣相守相依。”
她甚至,放下布娃娃,兩隻手湊在一起,熟練地彎了彎大拇指。
忽然,四麵狂風大作,一陣比一陣猛烈地掀卷。黑雲壓境,暗流烏泱泱湧動不休,雷鳴聲如天崩地坼般轟響在頭頂。
阿姝的娃娃被風吹到天上,一陣閃電打下來,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