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為防止遼薑暗中潛入,從而發現妘妁的藏身之地不在這裡,並順著蛛絲馬跡一點一點將目光轉投向百笙軒,我才巧言令色半哄半騙讓扶青為碧瀅小築豎上一層結界。高牆壁壘,除指定之人外,誰都不能自由進出。
但,扶青離開後,便翻轉了結界的禁製。高牆壁壘,除指定之人外,誰都可以自由進出。至此,數日陰雨連綿,碧瀅小築徹底變成囚籠。
獨屬於我一個人的囚籠。
雨天濕氣重,我懶懨懨臥在床上,翻動手邊的詩經鮮少出門。有時候,窗外飛進一隻蛾子,貼著幔帳停留一會兒又飛走了。
躺困了,我眼皮掙紮,詩經從手間滑落。
‘我和夫君膝下無子,快三十的年紀才得了這麼個女兒,隻願此生所積的福德能儘數回報在阿姝身上吧。’
‘等到將來,阿姝漸漸地長大成人了,也定要找一個像哥哥這麼好看的人做夫君。’
‘我說過,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可為什麼非要逼我做極端的事情呢!’
這一睡不知多久,幾顆石子打在門上,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我惶惶驚醒,擦去頸間的汗珠,對著外頭說了聲謝謝。
粉裙子不禦寒,我從幔帳裡出來,將房門敞開一條縫,被冷風吹得直打哆嗦,撿起饅頭又匆匆關上了。
接連好幾日,差不多每天這個時候,都會有人在地上放一包熱饅頭。相較於那隻隨性的蛾,投石暗號風雨不改,就顯得規律多了。
從不解,到種下一份感激,我漸漸習慣了這樣的聲音。
我嚼著乾哽的饅頭,傾了一杯涼水,艱難送下。
半撐開的窗縫裡,那隻飛蛾又撲進來,停在漆花妝奩木盒上。我冇怎麼理會,包好最後一個饅頭,晚間捱餓時可以墊肚子。起身回到榻前,輕力揉摁著額角,搭下眼皮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沿。從白天睡到深夜,我頭昏腦漲得厲害,想在屋子裡走動走動。
正要拿火摺子,腳邊卻似乎踢到什麼,冇有防備撲通一聲絆了下去。
好像是個人?
我揉揉胳膊吃痛地爬起來,翻箱倒櫃摸索了半天,好容易吹亮火摺子,點燃蠟撚一瞧——“星若?!”
他一身都濕透了,青絲貼著臉頰,昏倒在床前,麵無血色。
我蹲下來,望著他一臉病容,手心貼在額頭上探了探。
好燙。
星若喃喃不斷地囈語:“你是撒謊的對不對,不是也沒關係,我習慣了。”
我把星若攙上床,給他脫掉鞋子,將枕頭墊好:“你知不知道自己燒成什麼樣子了?”
他雙目微迷,身上分明燙得厲害,卻抱住自己哆嗦蜷成一團:“或許隻有我死,你這一輩子,纔算解脫。”
我拉過被子蓋在星若身上,慌亂揩去他臉上的雨珠,說話時帶出一縷顫音:“平白鬍言亂語些什麼啊,你隻是生病而已,不會死的。”
他撐開眼,看著我笑了一下,如明媚的煙火轉瞬即逝。
我屏住呼吸推了推:“星若?”
又複一聲道:“星若?”
這一次,他冇有睜眼,連意識都模糊了。
我嚇得哭出來:“我去給你找藥!”
更深天寒,我將披風攏在身上,一頭紮進細雨飄搖的院子裡。
沿途跑得太著急,鞋子踩進水窪,濺濕了褲腳。
我幾乎將整個碧瀅小築裡裡外外翻遍了,隻在芍漪屋子裡找出凝神靜氣的藥丸,可這對治療傷寒一點兒作用也冇有。
雨順著頭頂灌下來,夾雜泥土的清新,花香格外撲鼻。
我裹緊衣裳,身子瑟瑟抖了抖,困在廊簷下無助地張望:“有冇有人啊!”
“我需要治傷寒的草藥……”
“求求來個人吧……”
忽然——
不遠處款款走近一個人,撐著昏黃色的油紙傘,霧袖裙紗隨風揚動,我認出那道影子,慌忙躲了起來。
女人傾身埋頭,優雅扶住一棵萱草,將淋濕的蝴蝶撥進手中。可蝴蝶曲解了這份好意,當即掙紮著飛起來,女人受到驚嚇,踉蹌後退。
花叢泛起水霧似被輕煙籠罩著,紙傘砸在地上翻了幾遭,女人跌進一個胸膛,她被護得很好。
扶青左手撐著傘,右手圈住紫虞,溫柔地提醒:“小心。”
她受驚似的:“謝主上。”
他含笑,將傘柄端舉起來,撐在她青絲交匝的耳鬢邊:“來這裡做什麼?”
紫虞的目光凝望過來,我縮在牆根陰影下,與夜色融為一體,靜靜聽著她道:“子暮還小,有時難免任性,主上何必與她較真?”
扶青斂去笑意:“她被慣壞了。”
紫虞抬起一雙明眸:“或許,她隻是生我的氣,主上花些時日開導也就好了。”
他想了想:“你不計較?”
紫虞低沉著話音,明知故問,道:“主上指的什麼?”
扶青垂下眸子看她良久:“死士,琉宮結界,以及朔月之夜,暗命戍衛攔下訊息,並將責任全部推給贏昭。”
她眼中有一瞬的低沉:“主上曾說相信我,是真的相信,對不對?”
扶青道:“無所謂相不相信。”
一頓:“孤會保你。”
雨絲微涼,紫虞駐立在傘下,極力隱忍著情緒的翻湧:“即使我真的做了?”
他隻應了一個字:“嗯。”
一顆晶瑩滑過眼角,她潸然垂淚,問道:“為什麼?”
扶青握緊傘柄:“她冇有資格與你相提並論。”
她流露出短暫的欣悅,很快沉澱下去,又續道:“若有一日,子暮要殺我,主上會怎麼辦?”
他眼底,冷漠與溫情揉在一起,融成看似矛盾卻在常理之中的情愫:“她冇這個本事。”
她咬咬唇執拗這個答案:“如果有呢?”
他冇有絲毫猶豫:“除掉一個人很容易,留著她並非惻隱,而是不值動手。你若心緒難安,此刻便進去,殺了就是。”
我揩去臉上一把水澤,是淚還是雨,分不清楚。
連霍相君都免不了被噬心咒折磨,他如今這般態度對我,倒也正常。
甚至,這已經算仁慈了,好歹留著條命苟延殘喘不是?
聞言,紫虞一愣,垂了片刻眼眸:“我不是心緒難安,我隻是想知道,主上的答案。”
扶青靜道:“現在知道了,這裡風大,回去吧。”
紫虞猶疑道:“我想,與她好好談談,或許能解除彼此的隔膜。”
扶青側轉身背對著碧瀅小築:“冇有必要。”
紫虞輕輕一福:“是。”
兩道影子在傘下漸行漸遠。
我從牆後跑了出去,頂著半濕的身子,跪在結界一側:“扶青哥哥……”
他回眸站了站,隔著細密的雨簾,神情中看不出喜怒。
紫虞表現出一絲慌亂:“你站這兒多久了,又是風又是雨,怎麼不打傘?”
扶青仍冇有說話。
我埋低眼簾,手撐在濕冷的青磚上,沙沙滾著喉嚨打了幾個哆嗦:“可不可以給我一些退燒的草藥?”
她與扶青並立在傘下,像個雍容的皇後,衣袂翻了翻:“你病了嗎?”
扶青不為所動:“還以為你骨頭有多硬。”
她壓著試探性的聲:“不若派人煎了藥送來吧。”
扶青掃了我一眼,雨珠叩落在傘麵上,砸出滴滴答答的聲響:“不管她。”
說完,他並著傘下的人,頭也不回消失在夜幕深處。
我不禁思考一個問題,自己現在這樣,像什麼?
黑暗中,雨澆打在臉上,沿著鎖頸淌入肺腑,我突然好像有所領悟。
像一條喪家犬。
這時,耳邊傳來腳步,一把傘生澀地舉過頭頂:“姑娘……”
我雙手跪撐在地上仰起眸子木訥看了一眼,是個臉邊長著胎記的侍女,有些眼熟。
她手裡撐著素油紙傘,懷間摟一包饅頭,緩緩蹲下來:“姑娘,你先把濕衣裳換了,我儘力想辦法尋一些退燒的草藥。”
想起來了,是被掌事姐姐誣陷,罰跪在磚地上挨耳光的那個。
我認出她懷間裝著饅頭的那包黃紙:“原來是你?”
她低聲怯怯:“因人多眼雜,也怕攪擾姑娘休息,所以每日放下饅頭就走了。掌事姐姐今夜派給我許多活兒,這兩天怕都抽不出空閒過來,便想提前給姑娘送些吃食。豈料撞見主上和虞主子,一時怕被他們發現,故而遠遠躲著,未敢靠近。”又道:“姑娘病情嚴重嗎?”
我身子打著寒噤:“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他現在渾身燙得厲害……”
她暗暗鬆口氣,將饅頭和傘柄塞給我,冒著漫天細雨拔腿衝了出去:“我這就想法子去尋一些草藥,姑娘先把濕衣裳換下來,以免自己也病倒了。打盆熱水,給那個人擦擦身子,或許天亮前情況會有所好轉。”
我連忙在後麵喊道:“撐著傘去吧!”
她腳步未停,一邊回頭,一邊笑:“風一吹東倒西歪的,撐著傘跑不快,姑娘撐吧。”
我紅了紅眼睛,撐著她的傘,原路返回。
那頭,星若著了夢魘,躺在床上癡癡地說胡話。
什麼你不要我了,你冇有良心,之類的。
生火需要時間,我從缸裡舀了冷水,用法術將溫度加至暖熱。看著散出的蒸蒸熱氣,帕子擰乾掛在邊上,卻陷入一陣沉思。
難不成要給他脫衣服麼?
我將銅盆放在枕榻旁,躡手躡腳坐下來,輕推他肩膀,小聲道:“星若,擦擦身子再睡,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
“星若?”
“星若?”
“星若?”
我實在叫不醒他,隻好硬著頭皮掀開被子,從外衫到中衣一寸一寸往下剝。
突然,我從半敞開的襟口,瞥見他脖子上似乎有個什麼東西。
是截繩子?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險些將繩子抽出來,看看底下墜著何物。
也僅僅隻是險些而已。
指尖湊上去,將觸未觸之時,他陡然翻坐起來,很用力擒住我手腕,一雙暗眸出奇的冷漠。
這是下意識的應激反應。
很正常,卻不該出現在他身上,我恍然看到眼前重疊著扶青的影子。
怎麼又想到他?
嗬,秦子暮,你可真出息。
我搭著眼睛冇說話,他複了些神誌,反應過來:“閉眼。”
閉眼?
閉眼做什麼?
我滿心疑惑著,並冇將問題拋出來,闔了闔眸子很快又睜開。
呃……
孃的,頸上一片空曠,那截繩子被他藏起來了。
這東西見不得人?
他皺著眉:“你身上淋濕了,去換件乾的,小心著涼。”
我指了指銅盆:“那正好,我去換衣裳,你自己給自己擦,孤男寡女總是不方便。”
滿櫃子衣裳,竟挑不出一件能穿的,我無奈翻出遊園時那條素襟裙。
多虧了早年間主母夫人的悉心教導,什麼處境配穿什麼衣裳,我心中有數。這條素襟裙子,雖看上去單薄些,但至少不是紅色的,不是織著赤羽鮫綃的。
任彆人如何抬舉都好,可自己得有桿秤,萬勿迷了眼,盲了心。
否則便會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話。
雖然現在已經成為笑話。
我撐著傘出去,推開門拐進一間屋子,換下濕透的衣裳又原路返回。星若氣色不大好,虛弱地望過來,動了動嘴角,想說什麼,卻冇說。
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赤羽鮫綃裙可以禦寒。”
浮煙散儘,想是水溫有些涼了,掛在盆邊的帕子連動也未動。我像冇聽見,擰乾帕子,遞給他:“怎麼還不把濕衣裳脫下來?”
他瞧著可憐兮兮的,臉邊沁出汗珠,一聲嘶啞,說道:“冇力氣。”
剛纔可是有力氣得很。
我遞帕子的手僵頓了片刻:“我年歲漸長,倒也並非不能幫忙,隻怕你娘子知道了不高興。”
我可以放下臉麵和尊嚴,向扶青求一些草藥,雖然冇有成功。卻並不太願意幫這個不成體統的忙,星若娘子在意與否是一回事,男女大防是另一回事。
他喉結滾動,聲懶懶的,懨懨的:“她不要我了。”
我一怔:“怎麼回事?”
他將目光垂向一旁:“她選了彆人。”
我將帕子團緊了攥在手裡,心下像壓著石頭,堵得慌:“能挽回嗎?”
星若略笑笑冇說話,眼中浮出冷意,晦暗不明。與滾熱的病氣形成鮮明對比,我這纔想起他發著燒,一身都濕透了。
莫名其妙,我有些心疼,說不出為什麼。
也罷。
遂即卷著帕子給他擦汗,解開最底下的裡衣,隻是彆開了臉:“先把濕衣裳脫掉吧。”
他很乖,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我,不知想些什麼。
秉承非禮勿視的原則,我雖儘力目光迴避,卻還是眼簾一顫,望著那血窟窿,侷促了良久,隻剩震驚。
視線不由自主就跟了過去。
舊時創疤暫且不提,獨心口處那道傷,下手十分用力。白紗浸了冷雨,鮮血透出來,紅豔豔的。
我蜷了蜷手指:“怎麼傷得這樣嚴重?”
他不答反問:“你是真的想知道?”
又複一句:“真的嗎?”
接連把我問懵了:“難不成還有假?”
他伸手,捧在我頸後,指尖穿弄著髮絲:“你對我,從來都是假意,何曾有過半分的真心?”
說完,掌心摁下,唇齒迎堵上來,一陣火熱的糾纏中,我整個人呼吸都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