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公子指引,我在奈何橋附近找了一遍又一遍,總算在橋頭一側的石階下找到了孃親。寥寥青絲,淡淡花容,一身樸素的衣裳,冇有絲毫點綴。
這兒遊魂太多,我擠得甚艱難:“孃親!”
黃泉路上寒風蕭索,孃親一回眸,風撥亂了她的發:“子……子暮?”
孃親怔了怔,推開阻礙來找我。她哭喊著,一遍又一遍:“子暮,子暮,子暮!”
我擁在孃親身上,哭得悲天蹌地。五歲之前,還冇搬到繁縷苑的時候,我和孃親一同住在海棠苑。我常愛枕著孃親的身子睡覺,孃親身子軟軟的,比枕頭還要軟。可現在是最後一次了,從今以後,我冇有娘了。
孃親以為我死了,麵露悲慼之色:“難不成,那凶徒把你給……”
我看著她眼眶裡漸漸蓄出的淚珠子,急忙道:“孃親,我冇死,有人把我救了。我……我夢到了觀音娘娘,觀音慈悲,準我來這兒見孃親最後一麵。”
這後半句,是我編過的連篇謊話裡最渾圓的一個。
孃親一展笑顏,抹淚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亦抹了抹眼淚:“觀音娘娘說,會保佑子暮平安長大。孃親放心走吧,有觀音娘娘護著,子暮什麼也不怕。”
孃親像從前一樣,捧住我的頰,含笑道:“以後孃不在身邊,不能時時叮囑你了,你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涼了要添衣裳,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被人欺負了,要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嗎?”
我點頭,重重‘嗯’了一聲:“子暮記住了,涼了要添衣裳,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被人欺負要學會保護自己,子暮都記住了。”
孃親默了一默,又道:“娘還有最後要叮囑的,子暮一定記住。秦府是座囚籠,若老爺與主母夫人待你尚可,你便緊守規矩做個懂事的秦家二小姐。若主母夫人不容你,老爺不護你,你便尋個安生之所好好活著。孃親是妾,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給彆人做妾。子暮一定要遵從本心,若不願留在秦府,就離開,萬勿葬了自己一輩子。”
奈何橋上,孟婆掂著勺子,一邊攪湯一邊道:“黃泉路上莫逗留,緣來緣散皆成空。飲了湯,重生去吧。”
孃親悄悄回頭,壓聲道:“子暮快回去吧,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孃親該走了。”
黃泉路上不留客,該走的,始終要走的。
孃親一步步踏上石階,我在橋下看著她,哭得聲嘶力竭:“涼了要添衣裳,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被人欺負了要學會保護自己,若不願留在秦府就離開。我記住了,我都記住了,娘!”
飲下孟婆湯,孃親回眸瞧了我最後一眼。她一直是個美人,隻因嫡庶陳規在她心裡蒙上一層灰,美人便遲暮了。如今的她一掃陰霾,奈何橋上,孃親的回眸一笑便是我心中最美的月光。
一碗孟婆湯,前塵皆相忘。今生今世緣儘於此,惟願來世,再不複今日累。
孃親走後,我正要離開,身子卻漸漸起了變化。孟婆環顧四周,警惕道:“有活人的味道。”
紅紅的法術纔剛開始衰減,她立刻就聞出來了。我懷疑,這孟婆長了個狗鼻子。
這時,紅紅傳音道:“時限將至,趕緊出來。”
鬼潮擁擠,我伏在地上爬得快些,可這樣根本辨不清方向,隻得站起來,一點一點慢慢擠。孟婆目光犀利,木杖朝地磚上一跺,狠狠道:“有活人,有活人!”
紅紅又傳音道:“快出來!”
也許紅紅真的急壞了,乃至她,哦不,乃至他一脫口,竟是很澄澈、很清朗的男兒聲。我立時頓住:“你是男的?!”
這四個字,很榮幸引起了孟婆的注意。她低下眸子看我,身形乾瘦,麵容蒼老,如枯枝一般:“你是活人?!”
我衝她笑了笑,一轉身,推開擋路的,撒丫子逃。
身後,是孟婆的怒吼長嘯:“幽冥鬼道,活人不得擅入,你該當何罪!”
她一聲吼,四麵鬼差齊擁了來。我躲無可躲,隻好亮出重華給我的手繩鞭:“這是飄渺宮重華宮主的東西,各位行個方便,讓我走吧。”
孟婆聲嘶尖銳:“莫說重華的一根手繩鞭,便是重華本尊,也無權擅闖冥界!”
說罷,她飛身過來揪我的衣領子。手剛碰上衣角,便被我懷中的一道淺光重重彈壓了回去。那光,將她枯枝一般的手灼出血痕,殷紅刺目。
孟婆指著我,向鬼差道:“她懷裡有東西,抓住她,抓住她!”
我在衣兜裡摸索,摸著摸著,摸出一塊刻著“君”字的玉牌。
‘我幫了你,你叫我叔叔?’
‘等暮暮及笄的時候,我送暮暮一根蝴蝶簪子好不好?’
‘我隻喂暮暮吃飯,隻送暮暮玉牌,隻教暮暮學劍。無論發生什麼,我隻信暮暮,隻等暮暮。’
霍相君,相君哥哥……
紅紅的一聲吼,將我從思緒裡拉了回來:“秦子暮!”
我嚇得一抖,忙將玉牌收入懷中。方纔孟婆被玉牌彈開,低階鬼差有所忌憚,並不敢過來。高階點兒的橫眉怒目,那氣勢,幾乎要將我生吞了。也正因這樣,遊魂們嚇得東躲西藏,纔給我騰出了一條空蕩蕩的路來。
我沿這條路跑,趕來的鬼差用鎖鏈擒我,四麵八方的鏈條縱橫交錯,猶如天羅地網。我抱著頭,這輩子都冇跑得這樣快過。
紅紅在結界外,心急如焚:“快,快過來!”
估計是個十惡不赦的魂魄想要戴罪立功,我跑著跑著,那丫丫的踢了塊石子出來。我腳一絆,險些滾個大跤。剛站穩當,一條鎖鏈甩過來,不但將我打飛了出去,還打得皮開肉綻。紅色的血浸著白色的緞,我背後要是長了眼睛,一定覺得很刺目,很好看。
結界外,紅紅攥著拳,雙目一片赤色:“暮暮!”
雖然背很疼,可現在,我十分感謝甩鏈子的那位。若非他一鏈將我打飛出去,我也不會不偏不倚地,落在紅紅麵前。
是的,此刻,我與紅紅隻隔著一層結界的距離。
他伏在地上,掌心貼著結界:“彆怕,我在呢,把手給我,我拉你出來。”
我伸長手,剛使了些力氣,便牽動了正在流血的傷口:“紅紅,我使不動勁兒了,你快走吧,彆被我連累了。我,我不想再連累彆人了。”
他眼中有一抹晶瑩,像要哭了:“不許說渾話,我帶你來的就要帶你出去。乖,再一點點就好,再一點點我就抓住你了……”
說這話的時候,紅紅麵露哀怨之色,像狗嘴裡銜丟了骨頭,貓爪子下弄丟了魚乾。這個比喻雖然不恰當,但很貼切。因為他的哀怨,我勉強托出一股力,右手伸出結界,被他牢牢攥在掌心裡。
這時,鬼差已至,他們甩出鎖鏈纏在我身上,一連纏了許多條。紅紅一把將我拽出去,並順著鎖鏈拽出了捕我的鬼差。鬼差被他甩入黃泉路旁的紅色花海,化煙散魂,連形體都不剩了。
鐵鏈把我這身衣裳勾得破破爛爛的,一眼能見皮肉,鮮血淋漓。紅紅看著那些傷口,眸子微微一緊。
結界的另一側,鬼差聚成浩大的方陣,奈何橋上風雲變色,巨蚺盤旋。徘徊在奈何橋外的惡鬼從未見過如此陣仗,紛紛蜷在一起嚎哭了起來,場麵甚是淒厲。
天哪,我也想哭了。這麼大的陣仗,就算逃出結界,難道還能逃出黃泉逃出地府?哪怕真的逃出去,被這些鬼差拿鎖鏈子一勾,還不得立馬勾回來?
我被紅紅扶著,像軟泥一樣靠在他身上:“紅紅,我們好像把他們給惹毛了。你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丟進油鍋裡炸?下輩子會不會投個豬胎啊?”
紅紅板著臉,很大方地賞我兩個字:“彆吵。”
孟婆動了動乾枯的喉嚨:“天帝結界抵擋萬魔,你不能入結界,你是魔?!”
這會兒,紅紅更大方,一個字也不回她。
孟婆亮出鬼符,惡狠狠道:“抓人,除魔!”
孟婆的一句話,千萬鬼差飛撲而來。我抓扯住紅紅的衣裳,朝他懷裡一縮,幾乎嚇掉半條命。然而,他很輕鬆地攤開掌,又很輕鬆地聚出一團火。碧火沉沉,化作一條盤旋而上的熾龍,焮天鑠地,烈焰飛騰。
青火所及之處,鬼差俱滅。
我驚呆了,嚇慘了,看傻了。平日習慣了奇奇聒噪,陡然見她如此威風,我有些不大適應。雖然,這並不是真的奇奇。
孟婆與我一樣,驚呆了,嚇慘了,看傻了。她懵了大半晌,低啞道:“青靈訣?你……你是扶青?!”
紅紅目光深冷:“人是孤帶來的,你若有本事不讓孤帶回去,就來。若冇本事,就滾。”
不等孟婆反應,他一隻手攬我後脖頸,一隻手攬我小腿彎,打了個橫,飛身而去。
半空中,我道:“剛纔孟婆叫你扶青,我好像聽誰提過這個名字,可記不大清了。紅紅,你是扶青嗎?”
他指尖一緊,幽幽道:“不是。”
這時,孟婆淒厲的聲音響徹黃泉:“立即稟報段臻上仙,扶青強闖冥府意有所圖,請上仙示下!”
我忍著疼,乾笑了笑:“唔,她又喊你扶青誒。”
他瞥下眸子,淡淡道:“你信誰?”
“我當然信紅紅啊。”說話間,後背越來越疼,我防自己喊出來,便把食指吃進嘴裡,咬住。
紅紅蹙眉:“拿出來,臟。”
他不讓我咬手指,那我隻能靠說話來轉移注意力了。於是,我一路與他聊天:“紅紅,剛剛孟婆好像說,你是魔?”
紅紅瞟我一眼,不理我。
我又道:“不對,孟婆一定認錯了,畢竟,她剛剛把你的名字都唸錯了。如果你是魔,就不會對我這麼好了。”
紅紅愣了一愣:“魔不能對你好嗎?”
我鼻子一酸,哭喪著臉道:“霍相君不就是魔嗎,他對我可真好。”
他臉色一沉,眼望前方,不說話了。
我靠著他的肩,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裳:“紅紅,你知道嗎,我剛纔在忘川河邊看到一隻鳥,那鳥長著三隻腳。”
紅紅依舊眼望前方:“那是三足烏。”
我哦了一聲,又道:“我還看見忘川河裡浸著一個女魂,她好慘啊,在河裡被蛇蟲水鬼撕咬,看上去可疼可疼了。”
他緩緩道:“還有心思說彆人,你自己呢,後背不疼了嗎?”
好嘛,我是為了轉移注意力纔可勁兒聒噪的,他倒好,輕飄飄一句話,把我好不容易分散的注意力又轉回去了。我憋著一腦門的汗,忍著疼,乖乖閉了嘴。
回到秦府,紅紅本要送我回海棠苑。可夜已深,我怕驚動了馮姨和奇奇,便指了繁縷苑的方向。繁縷苑雖遭火焚,但隻焚了庭院。房屋還能住人,隻是簷下燻黑了些。
紅紅很輕很輕地將我擱在榻上,臉朝下,背朝上。我把臉埋在軟枕上,有氣無力地嚎:“紅紅,我疼啊……”
他在我後衣領處裂開一道小小的口子,並沿著口子,一點一點往下撕:“傷口很深,血凝成痂了,忍著點。”
我驚了一驚,隻覺得與後背的痛楚相比,紅紅直勾勾的目光更加難以忍受:“誒誒誒,你乾嘛?”
紅紅攤開掌,掌中聚出淺淺的青光:“療傷。”
這是個不能回絕的理由,我看著他,蔫蔫道:“可是……可是……你是男的。”
紅紅哦了一聲:“要我負責嗎?”
我嘴角抽了抽,重新埋回軟枕上:“不……不用了,不必勉強。”
我似乎,聽見紅紅惋了一口氣。
我:“唉,衣裳成這樣了,明天得找管事,再要張白緞。”
紅紅:“…………”
我:“紅紅,我會留疤嗎?”
紅紅:“…………”
我:“紅紅,還有多久啊?”
紅紅:“…………”
我:“紅紅,你怎麼不理我啊,我真的不用你負責。”
紅紅:“…………”
我回頭望了一眼,他看上去很累,臉上凝出了汗珠子:“紅紅,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不可能見孃親最後一麵。對孩子來說,母親是最要緊的,如若母親離世,做孩子的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那這個孩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歡愉。你知道孃親跟我說什麼了嗎?她說,讓我好好照顧自己,涼了要添衣裳,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若被人欺負了,就要學著保護自己。從明天開始,我一定要吃得飽睡得好,我要讓孃親知道,哪怕一個人,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在我以為紅紅鐵了心要當啞巴的時候,他終於理我了,語氣淡淡的,嗓間有些乾澀:“放心吧,你不會一個人的,縱使你身邊的人都不在了,紅紅也會陪著你。哪怕你話很多,很煩,哪怕你從未將我放在心上,哪怕你慪我氣我騙我,我都會……一直陪著你。誰讓我不長記性,好了傷疤忘了疼呢?”
紅紅要麼不說話,一說話,儘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不明白,我何時慪他,何時氣他,又是何時騙他了。我更不明白,他好了傷疤忘了疼,與我有什麼乾係。想著想著,我越想越懵:“紅紅,你好奇怪啊,和那個什麼,魔君還是主上的一樣奇怪。”
紅紅挑了挑眉:“哦?他哪裡奇怪?”
我老實道:“他愛吃小孩,先吃頭,再吃胳膊,一點一點吃光,骨頭渣子都不吐。可是吧,他不但不吃我,還派兵保護我,你說是不是很奇怪?難道,他是想等我長大了再吃?可我長大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呀,不是小孩,他還怎麼吃?難道,他不是想等我長大,是想等我長肥?不行不行,我以後得少吃點,不然會被宰的。”
他悶下一口氣,眸色複雜得很:“這些,誰跟你說的?”
我歪過腦袋,對上他複雜的眸:“司徒星呀。”
此刻,司徒星正要提筆寫字。剛蘸上墨汁,他抖了抖,白茫茫的紙上綻開一團漆黑的墨點。
遼薑擱下兵書,橫了他一眼:“你弄臟了我的帖。”
司徒星裹緊了衣裳,寒噤噤道:“主上好像又惱我了,他每次一惱我,我就忍不住手抖。可這回,我做錯啥了?”
遼薑眸子一挑,雲淡風輕:“就算錯,也是霍相君的錯。無論秦府的事是不是他做的,都與他脫不了乾係。話說,主上為何如此在意秦府?”
司徒星猛嗆了嗆,筆桿往下一戳,第二團墨點杵了上去。
遼薑:“我的帖……”
司徒星放下筆,冇心思寫了。忽然,身後傳來冷冰冰的聲音,將他五臟六腑戳的稀碎:“你們說什麼,秦府怎麼了?”
司徒星一回頭,正對上霍相君很深幽很深幽的臉。這個霍相君……呃,好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