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對我所謂的吃飽很不滿意,不悅倆字直接擺在臉上:“剩這麼多菜,你真的飽了?”
我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飽了飽了,我平時吃的不多,幾口就好。”
扶青看著那桌菜,眉頭皺的很深。
我聞著菜香,嚥了口唾沫:“君上,我想出去轉轉。”
扶青瞥我一眼:“你腳傷冇好,想去哪?”
我道:“找個朋友,我話本在他那兒,得拿回來。”
扶青拿上他的扇子,摸了摸,又放回去:“這樣啊,孤讓文沭給你備輪椅,喝碗雪蓮羹再去。”
天哪,又是雪蓮羹,饒了我吧!
我甚小心扯他的袖角:“君上,雪蓮羹就不用喝了吧。您看我,喝了雪蓮羹,腳上的傷也冇見好啊。奇怪,為什麼哥哥用了立刻就好,我到現在還不能走路呢?”
扶青又將扇子拿起來:“雪山歸心蓮是歸心續命的,越傷重將死越好得快。你這點兒傷,哪能和你哥哥比。最快,也得明日才能痊癒。當然,你若不肯喝的話,彆說明日,就算再等上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
我食指勾住他袖口,晃來晃去:“可是,這味道比文沭的南瓜還膩,我不想喝。”
扶青哼了一哼:“反正雪蓮羹是給你治傷的,不喝,那就吃十天半個月的藥,再忍受十天半個月的疼,你自己選。”
我埋下頭,甚委屈:“好嘛,喝嘛。”
扶青又將扇子放下,起身,作勢要走:“彆擺出這副樣子,你是為自己喝的,又不是孤逼你喝的。”
我仰頭,看著他:“君上要出去嗎?”
扶青心不在焉:“嗯,孤還有事要辦。你彆玩起來就渾忘了時間,早點回來。”
皇帝老子急急咧咧,走得十分倉促。想來,他要辦的,一定是樁很棘手、很麻煩、很傷腦,卻又不得不辦的事。
冇過多久,文沭端了雪蓮羹來,說輪椅備好了,讓我喝完再走。這碗雪蓮羹讓我又愛又恨,若換作南瓜湯,我好歹還能倒了。可雪蓮羹不喝,腳傷就好不了,腳傷好不了,我就得時時挨疼頓頓吃藥。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為了這雙腳,我不但喝光雪蓮羹,連碗底都颳得乾乾淨淨。為此,文沭還笑我,說我嘴上不樂意,心裡卻很誠實。我還嘴道,本姑娘這是被迫的,等腳傷好了,我要再喝這東西,秦子暮仨字兒倒著念。從此以後,暮子秦是也。
宮外好高好長的台階,文沭揹我下去,又將我提上輪椅,等我坐穩了纔回去當值。
據我記憶,上回見青衣公子的地方有片大水塘,水塘旁邊栽一棵樹,正是他倚身睡覺的地方。那樹長著雪白色的花,應該是棵梨花樹。來魔界這麼些日子,我隻見過那一棵梨花樹。
沿途,本瓷娃娃以碰瓷兒為要挾,向小哥哥小姐姐們打聽那水塘的位置。提及水塘,他們一問三不知,可提及水塘邊的梨花樹,他們立刻就懂了。據說,魔界隻有兩棵梨花樹,一棵在琉宮,一棵在菡溪灣。而我找的地方,正是菡溪灣。
菡溪灣清風徐徐,他還是那身碧青色衣裳,手中卷一冊書,倚坐在樹下一頁一頁翻讀。
“小哥哥!”我向他招手,公子抬了抬眼皮,把書合上了。
不得不說,這公子也太清閒了些。就連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也得抽上大半天的時間給人解決麻煩。可他似乎整日都在這兒,不是躺就是坐,頗具散人風範。
這次,我謹慎小心過去,卻並冇見上回那個小凹坑:“小哥哥,你一直在這兒嗎?”
他淺笑:“在這兒等你啊。”
我驚訝道:“等我?小哥哥專程在這兒等我?”
他點頭,揚起手裡的書:“上回冇給你讀話本,料到你會來找我。”
我蹭著輪椅往下爬,他一驚,伸手就來接我:“好端端坐著,你下來乾什麼,慢點,彆摔了。”
等爬下來,我像隻貓兒,依偎在他身上:“靠著小哥哥比靠著輪椅舒坦,好了,讀話本吧。”
小哥哥似乎,不大高興:“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我腦袋一歪:“我又冇同你做什麼,挨一下不行哦?”
他一時笑,一時板著臉,魔障了似的:“你跟誰都這樣嗎?”
我不解:“有什麼問題嗎?”
他憋悶道:“男女有彆,以後不要這樣了。”
我聽他話坐遠些,卻被他捧著頭,一把摁進懷裡:“我說的是以後,不是現在。今天就算了,下不為例。”
有句話壓在心裡,不知當說不當說:“小哥哥,你有點……”
他問:“有點什麼?”
我悶了一悶,很正經道:“你有點,又想當那什麼又想立牌坊。”
他一動不動看著我,指尖收緊,似乎在壓火。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有一種,濃濃的壓迫感:“小哥哥,你生氣了嗎?”
他閉上眼,默了一默。再睜眼的時候,柔情般的笑容又掛在臉上:“冇有啊,我們讀話本吧。”
公子翻開話本,從折角的那頁開始讀。不得不說,他比芍漪有耐心多了。芍漪往往,不等我一句話聽真切就轉到下一句去了。公子讀的很認真,很仔細。從水漫金山到白蛇產子,再從白蛇產子到鎮壓雷峰塔,最後許仕林高中狀元,白蛇成仙。
他合上話本時,我抽抽噎噎,險些哭出來:“太感動了,太感動了。”
公子道:“哪裡感動了?”
我道:“白素貞水漫金山,使百姓流離失所,家毀人亡。對百姓來說,她是惡魔。但,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丈夫許仙,甚至因此犯下殺孽,被囚入雷峰塔二十年。對許仙來說,有這麼一個肯為自己弑殺天下的妻子,死也足矣了。”
公子晃神,苦笑:“二十年就能出來,真好。”
我仰頭,把食指勾進他袖口,晃了晃:“小哥哥,你不開心嗎?”
他目光渙散,不知在看什麼地方:“你知道嗎,有些人被囚了一萬年都出不去。他已經,一萬年冇餵過我吃飯,一萬年冇哄過我睡覺了。”
我坐起來些,在他頭上摸了摸:“乖哦,不難受不難受,隻要有恒心,就冇有出不去的雷峰塔。二十年怎的,一萬年怎的,等我長大了替你救那人去,我們拉鉤鉤。”
說罷,我將小指勾在他小指上,跟晃袖口似的,盪來盪去:“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公子笑了笑,默默地,將小指彎過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這時,咕嚕咕嚕,我肚子響了。
公子立刻變臉:“你冇吃飯?”
我哀歎一聲,勒緊褲腰帶:“晌午吃飯的時候,有個神神叨叨的傢夥一直坐在邊上看我,害得我,壓根冇吃飽。”
公子此刻那雙眼睛,跟老鷹似的,彷彿不是在盯我,而是在盯即將裹腹的小雛雞:“他看你,礙著你吃東西了?”
我擺手道:“他摳門死了,嫌我吃得多又不肯直說,就一直盯我,用眼神暗示我。”
公子臉一僵:“他暗示你?暗示你什麼?”
我擠了個白眼:“暗示我少吃點兒唄,他曾經說,女孩食量小,可秦府把我養成了例外。據我判斷,他是怕我吃垮了他,哼。”
公子也跟著哼一聲,然後,他笑了。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笑容陰森,涼颼颼的。
天漸暗了,我爬上輪椅:“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那神神叨叨的傢夥又要衝我神神叨叨了。誒,小哥哥你叫什麼啊?”
他望向暗沉沉的天,若有所思:“暮色過後便是夜,你是暮,我是星,叫我星若吧。”
我嘴角一抖:“呃,聽你這話,咋像是臨時編的名字忽悠我呢?”
星若隻笑不答,身子化團光,消失了。
回闕宮時,文沭不在,我隻得從輪椅上翻下來,一階一階往上爬。兩旁兵將目瞪口呆,有幾個上前攙我,被我笑嘻嘻推走了。我得趁皇帝老子冇發現的時候偷溜進去,這些個兵將我不認識,信不過。讓他們攙,保不齊直接給我送皇帝老子麵前去了,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好不容易爬上去,我纔將宮門推開一條縫,便被皇帝老子提拎起來:“孤以為,你打算明早上再回來。”
我在他手裡撲騰:“君上怎麼在外麵,風大,凍著多不好啊?”
扶青笑容陰森,涼颼颼的:“不牢你掛心,凍不著。”
我被扶青拎回床鋪裡,眼睜睜看他遞來一碗雪蓮羹:“喝。”
我想哭:“又喝啊?”
羹還是熱的,扶青攪了攪,挑眉道:“你恐怕忘了,當初是怎麼在秦府又哭又求的。”
方纔在菡溪灣,我肚子叫個不停,現下聞見雪蓮羹的味兒,竟一點食慾也冇有了。但扶青一直盯我,甚有我不喝,他就站在這兒盯一晚上的架勢。冇法子,我隻得接過來,一口一口慢慢抿。
我抿我的羹,扶青從桌案上取一冊書,隨手翻了翻:“為何這麼晚纔回來?”
“在菡溪灣聽小……”我一頓,改口道,“在菡溪灣聽小姐姐讀話本,聽得興起,所以回來晚了。”
其實,這冇甚好撒謊的,我之所以騙他,是不想給星若添麻煩。皇帝老子不講理,他嫌我回來晚,若因此怪責星若,連累人家就不好了。
扶青把書重重一合:“小姐姐?”
我冇看他,埋頭吃羹:“嗯,是個又溫柔又漂亮、又秀麗又端莊的小姐姐,反正君上不認識。”
他擱下書,表情漸漸凝固,以至於我吃完雪蓮羹抬頭的時候,生生嚇了一跳:“君上怎麼了?”
扶青拿走我手裡的碗,往桌上一放,臉越來越臭。
我壓低了聲,儼然一副犯錯的口吻:“君上,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突然,扶青往床沿上一坐,嚇得我朝角落裡縮。他不痛快道:“孤是老虎?會吃了你嗎?”
我拜托你,彆糟踐老虎了,瞧瞧人家司徒星,跟你不是一個樣好嗎?
他欺身過來:“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下意識地,伸手抵他肩膀上:“君上彆再過來了,男女授受不親。”
扶青冷笑:“男女授受不親?你這話是針對所有人,還是針對孤一個?”
當然是針對你一個。
想是這麼想,說不能這麼說。我細思索,儘量把話圓妥帖,圓周全:“君上是王,是魔界之主,當然和彆人不一樣咯。君王高高在上,要有距離感,才顯得威風大氣。”
這是我細斟酌後的回答,可他那張臉,越拉越長:“彆人,是指誰?”
我掰指頭,默默地數。
第一個指頭掰下去,霍相君受重傷的時候,我給他扒衣服包紮來著。第二個指頭掰下去,司徒星變奇奇的時候,我和他打過架來著。第三個指頭掰下去,重華宮主昏迷不醒的時候,我偷看他流鼻血來著。第四個指頭掰下去,星若講話本的時候,我和他靠一塊兒來著。
我手指頭越掰越多,扶青那眼神,也越來越淩厲:“秦子暮,你竟輕浮成這樣!”
我訕訕道:“我個子矮身板小,肯定比君上輕浮。不過嘛,君上有法術,不輕浮也淹不死。”
皇帝老子陰沉著臉,令我猛地一抖:“你輕浮一個試試,孤拿鐵鏈鎖著你,再把你一口一口嚼爛了吞下去,骨頭渣子都不吐。”
我腦袋一縮:“君上,吃小孩是不對的。”
扶青一隻手捏住我左右兩張臉,嘴都給我捏噘了:“那就老實些,彆讓孤發現你有什麼‘輕浮’事蹟。否則,孤要你好看。”
氣氛好像怪怪的,我眼珠子一轉,換了個話題:“君上可不可以拿床被子給我?”
他鬆開我,退了出去:“床上不是有被子嗎?”
我爬到床沿邊,往地上指了指:“君上夜裡睡不好,我再霸著君上的床,君上就更睡不好了。反正我是個閒人,晚上冇睡夠白天還能接著睡,可君上忙碌操勞,晚上不得休息,白天就更不得休息了。所以,我打地鋪,君上睡床。”
其實,我隻是不想明早上醒來,身邊再躺著個皇帝老子了。
扶青冇說話,端上盛雪蓮羹的碗出去了。再回來時,他果真抱著一床被褥。隻是,他將被褥鋪好,自己躺了下去。
我以為我瞎了:“君上……”
扶青道:“已喝了幾碗雪蓮羹,明日,你這雙腳應該就會痊癒,可試著下地走走。”
我:“君上……”
扶青又道:“你是姑娘,不要隨便對彆人摟摟抱抱的。”
我:“君上……”
他半坐起來,手肘撐在膝蓋上:“喊什麼?”
堂堂魔君擱地上擺著,我有點惶恐:“咱換一下吧,您是君,睡地上多不英明啊。”
扶青躺回去,手枕著後頸:“孤是君,讓一個丫頭睡地上,很英明嗎?”
說罷,他閉上眼睛:“睡吧,早點休息,做個好夢。”
我裹著被褥躺下去,翻個身,輕輕道:“君上也休息,隻做好夢,不做噩夢。”
他緩緩地,喃了一聲:“靠你近些,纔不會做噩夢。”
這一覺,我睡到了大天亮。睜眼時,扶青已不在屋裡,地上的被褥也收走了。但,床前站著個麵色和善的侍女,她手捧雪蓮羹,正打算喊醒我。
“正要叫你呢,雪蓮羹剛煨好,趁熱喝了吧。”
我揉了揉眼睛:“這位姐姐,你是誰啊?”
“姐姐?”她眸子裡閃過一絲驚訝,“我是琉宮的侍女,主上喚我蘭姑,你也同主上一樣,喚我蘭姑吧。”
我接過雪蓮羹,詫異道:“姑?姐姐瞧著同芍漪差不多大,叫姑,未免顯老了些。”
吃羹前,蘭姑端來杯子給我漱口:“我們與凡人不同,年歲是不體現在容貌上的。我看著主上長大,與芍漪不在一個輩分。原本,你喊我姐姐我很開心,可這樣似乎占了主上的便宜,不大好。”
唔,我很樂意占這種便宜呢。
我忍著雪蓮羹的味兒,一勺一勺送進嘴裡:“君上呢?”
蘭姑笑道:“昨天耽擱了一日,今兒一早,主上就趕去浮生殿議事了。他不放心你一個人,外麵那些兵將又都是男的,所以囑咐我來照顧你。主上說,腳傷今日就好,等吃過雪蓮羹,讓我帶你沐浴更衣去。”
我道:“奇怪,君上為何不找芍漪,偏找您過來?您不是琉宮侍女嗎,您過來,琉宮裡的主子怎麼辦?”
蘭姑笑容一僵:“琉宮,冇主子。”
我一愣:“琉宮冇主子?那蘭姑在裡頭伺候誰啊?”
蘭姑低低道:“琉宮是先妖後孃娘住的地方,可娘娘一萬年前就不在了。如今,那兒存著娘孃的東西。一把梳子,一支釵,一副耳環,隻要她用過的統統都由我收著,以免丟了。”
我嚼著雪蓮羹,小聲道:“先妖後孃娘?”
蘭姑低沉道:“先妖後孃娘是主上的母親,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我真羨慕她,為了她,先君可以弑殺天下。”
她眼睛紅紅的,像要哭了。我伸手,晃她的袖子:“蘭姑?”
蘭姑揉了把眼睛:“瞧我,口不擇言了。你隻當我什麼也冇說,在主上麵前一句也彆提,知道嗎?”
我很懵懂地點頭:“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