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徐徐,雰雪飄零,寒嶺之巔駐著一個女子,朦朧如皓月,清透如冰晶。女子白衣赤足,鈴鈴繚於踝骨。雪伴流光縈繞,女子玉臂輕展,千霜載馭,萬雪歸一。
“小兔崽子,給老孃等著!”
誒?為何女子如此粗鄙?
這時,敲門聲將我驚醒,奉虔端來粥和鹹菜,駐於門口道:“子暮,醒了嗎?醒了就起來,吃早飯了。”
我掀開被褥,一邊穿鞋一邊道:“醒了醒了,將軍叔叔進來吧。”
他將吃食擺上桌,又從懷裡掏出一包蜜餞來:“聽說,你喜歡吃這個?”
我對蜜餞,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對孃親的思念。從前,孃親總拿蜜餞給我吃,是以現在,隻要瞧見這個,我便想起與孃親一同生活的歲月。唉,時光易逝,太蹉跎啊。
我坐下來,喝一口粥,吃一口鹹菜:“算喜歡吧,將軍叔叔聽誰說的?”
奉虔坐我身側,攤開包蜜餞的黃紙:“聽誰說的不要緊,喜歡便吃吧。”
我嘴裡含粥,輕嚥下去:“等吃罷早飯我再吃。”
奉虔眸子一挑,似新奇道:“既然喜歡,為何不現在吃?”
說起這個,我便想哭:“踩碎片那天,君上讓芍漪把早飯裡的鹹菜換成蜜餞,我便覺得他在整我。果然,我不吃,他就怒了,還把蜜餞摔得滿地都是。後來在闕宮的這些天,君上有時忙碌,讓我自己吃飯就還好。有時不忙,他便一口一口餵我,總要配上粥與蜜餞。吃得我,都快抑鬱了。”
奉虔似悟了,又似冇悟:“這麼說,蜜餞與粥不能配在一塊兒?”
我哀歎一聲:“倒不是不能,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保不齊有人喜歡這麼吃呢?可對我來說,零嘴就是零嘴,與主食配在一起,味道很奇怪的。”
奉虔靜默片刻,忽然,噗嗤笑了:“這話,你該早說。”
我舀一勺粥,將要送進嘴裡卻未送進嘴裡,就這麼舉在半空中,木訥看著他笑:“這需要說嗎?”
笑過,奉虔緩緩道:“青兒以為你喜歡,他隻是,想把你喜歡的東西都捧在你麵前罷了。”
我嘴角一彎,冷冷地笑:“哼。”
奉虔盯著那包蜜餞,目光遊離:“青兒從小被他父王寵壞了,無論闖什麼禍,先君都捨不得罰他。至多輕責幾句,隻要他一哭,先君就心軟了。無論青兒想要什麼,哪怕天上的星星,先君都會摘給他。所以對青兒來說,愛護一個人,就是給她所有她想要的。”
恕我直言,這叫溺愛,怪不得脾氣這麼差,全是慣出來的:“哼。”
奉虔遊離的目光瞥了我一眼,然後,語重心長訴過往:“青兒脾氣不好,可他也曾經,為了一個女人放下身段付出所有。那女人不願待在魔界,他便日日陪她在珺山。那女人想吃糖葫蘆,他便學著摘山楂,學著熬糖漿,學著一顆一顆串給她吃。那女人使脾氣,青兒未有一次與她計較過,反而千般讓著,萬般哄著。可後來,那女人對他下毒,害他幾乎喪命。所以,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變得好麵子,變得讓自己看起來很強勢。其實,他隻是害怕,怕太過卑微的感情會讓對方瞧不起。這便是所謂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
我舔去嘴邊的米粒,吧唧道:“那女人,是不是思琴說的,形神俱滅的那個?”
奉虔喟然一歎:“是啊,他到現在,都還愛著那個女人呢。”
我遽然一滯,碗底剩下的那些粥,一口也喝不進了:“他愛的,不是虞主子嗎?”
奉虔驚愣片刻,卻笑:“這話,是他親口對你說的嗎?”
我撇下粥:“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奉虔搖頭:“恩和愛是不一樣的,你不妨讓他親口說,究竟是愛清秋,還是愛紫虞。”
清……嘞個秋?
我一下站起來:“那女人叫清秋?!”
奉虔不置可否,答案卻都寫在臉上。
怪不得,司徒星不許我把重華的那些話傳出去,什麼夫妻之實,什麼一醉解千愁,什麼超出情理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原來,我以為是重華老相好的人,最後竟是,扶青的老相好?!乖乖誒,說書都冇這樣精彩的,扶青他,帽子有點綠啊。
等等,我昨天說的那些話……
不得了,了不得,我要被他五馬分屍了!
奉虔忽然一聲,打斷我的思路:“子暮,看在昨夜我幫了你的份上,能不能,也幫我一個忙?”
稀奇,新鮮,被扶青尊為亞父的奉虔將軍,竟也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我懵神道:“客氣客氣,何事幫忙?”
奉虔躊躇半晌,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先君把青兒托付給我,我便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這一萬年來,青兒敬我重我,也聽我教誨,我們從未有過嫌隙。若將來,青兒與我生分了,還請你替我看護他,照顧他。這樣,我也好放心。”
我指腹摩挲下頜,細思量道:“將軍叔叔,先君把君上托付給您,可您現在,倒像把他托付給我的意思。”
奉虔道:“那,你接受我的托付嗎?”
我嘖嘖搖頭:“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些。”
奉虔晃神,苦笑:“我能看得起的,也隻剩下你了。”
我正思索,奉虔是怎麼個意思,昨夜替我正骨的侍女便急急過來,拜了一拜:“將軍,主上派人來問,秦子暮是否在末陽殿。”
奉虔笑了一笑:“看來,能搜的地方都搜過了,否則他也不會來問我。你去回話,就說秦子暮不在末陽殿。若翻遍魔界無果,便抽乾水塘試試,或許她失足,掉水裡了呢?”
“噗!”我噴了。
侍女嘴角一抽:“這樣,好麼?”
奉虔甚悠閒:“照我的話回便是,青兒要怪,也怪不到你頭上。”
侍女作揖,退下,嘴角抽得更厲害了。
奉虔將我變成昨夜那枚香囊,往袖袍裡一塞,輕輕道:“走吧,我們該去映月樓了,有些話,得問清楚纔是。”
然這一路並不太平,奉虔走走停停,我便也晃晃停停。時不時來個小兵,時不時來個侍女,說闕宮鬨了一整宿,扶青愈發急躁,他們快崩潰了,求將軍救命。
隨後,我聽到了司徒星的聲音:“將軍,我一晚上冇睡覺了,主上折騰我啊!”
奉虔:“哦?是嗎?”
司徒星:“主上在闕宮砸東西,一會兒笑一會兒呆,一會兒一句彆回來,一會兒一句快回來,他冇瘋我都要瘋了!”
奉虔:“所以呢?”
司徒星:“要不將軍關我去雷火獄,把遼薑換出來吧,我太難了!”
我縮在奉虔袖袍子裡,被司徒星晃來晃去,頭暈想吐不說,還沿袖口掉出來,撲灰滾了好幾圈,我才太難了!
司徒星哭腔一收:“誒?好漂亮的香囊,給我可以不?”
奉虔俯身,要將我拾起來:“你一個大男人要什麼香囊?”
司徒星伸手來擋,不讓他拾我:“不公道不公道,若男人不可要香囊,那此物怎會在將軍袖中?”
奉虔瞠目,撥了一撥:“閃開。”
司徒星反撥:“一個香囊而已,將軍給我吧。”
他們撥來撥去,我冇被司徒星拾起來,也冇被奉虔拾起來,卻被一雙憔悴冰涼的手捧在掌心裡。手的主人青絲微亂,不見發冠,雙眼佈滿血絲:“她是不是變成香囊了啊,她是不是變成香囊了啊……”
奉虔驚了驚:“青兒,你怎成這副模樣了?”
司徒星嚥了口唾沫,不敢再索香囊:“主上昨夜便這樣,看見個杯子就問,她是不是變成杯子了啊。看見個石頭就問,她是不是變成石頭了啊。最過分的,他還抱著我,問是不是變成司徒星了啊。”
奉虔將我拿回去,攥起來:“這是紫虞的香囊,我正打算拿去映月樓,還給她。”
扶青雙目迷離,懵懵站了好半晌,踏一步,駐一步,再踏一步,再駐一步:“有本事彆回來,快回來啊,你永遠彆回來,你立馬給我回來,你敢回來,你敢不回來,我劈了你的腿……”
所以,他橫豎都要劈了我的腿?
這時,一個兵將站出來,顫巍巍道:“主上,方纔末陽殿的侍女說,讓我們抽乾水塘試試,或許,失足了呢?”
扶青那雙眼睛,頃刻猩紅了起來:“失……足……?”
緊接著,他鳳眼無神,紅瞳包一汪淚:“我摔傷她膝蓋,害她失足,害她失足……”
砰地一聲,他暈了。
“青兒!”
“主上!”
紛紛擾擾一團亂,我心裡也一團亂,像巨石入水,砸碎了原有的平靜。若待我好,便請一直待我好,若待我不好,便請離遠些,少招惹。這般時不時發作,他究竟想逼瘋我,還是想逼瘋他自己?唉,絨線繞成球,牽來扯去,不知何處是尾,何處是頭。
扶青他啊,荒唐矣,荒唐矣!
待我醒神,奉虔已在映月樓外:“等從映月樓出來,我便不再藏你,是回闕宮還是另找棲身之所,你自己看著辦。但青兒是我的底線,希望你,不要越過這條線。”
說罷,奉虔直入映月樓,七彎八拐後,停下來道:“聽聞昨日,紫虞**散發作,我特來看看她好些冇有。”
思琴恭敬道:“雖不及往常,但比昨日好多了,將軍請用茶,奴婢這便喚虞主子去。”
她走後,我拖著香囊身軀往外挪,卻隻看到一方木桌:“將軍叔叔,虞主子昨日毒發,恐怕不好下床吧?”
奉虔輕攏袖袍:“冇讓你說話就彆說話,老實待著。”
未幾,門外兩聲輕咳,我從袖裡偷瞄出去,眼見紫虞由思琴托著,麵容慘白,身如輕飄飄的紙:“紫虞,拜見將軍。”
奉虔正襟危坐,嗯了一嗯:“我來這兒,一為看看你二為問問你,除此外,再冇彆的事了。”
紫虞絲巾捂鼻,慢悠悠,落坐下去:“不知將軍,要問紫虞什麼?”
奉虔道:“昨日主上來映月樓,你們可說了什麼?”
紫虞蛾眉淺蹙:“主上隻說男女授受不親,共處一室甚為不妥,說完便於門外等候,再冇進來。”
袖袍中,本香囊來回翻滾,震驚得不能再震驚。虧他好意思問我,男女授受不親是對所有人還是對他一個,結果,一扭臉到映月樓,他也曉得授受不親了?合著紫虞是個女的,我他孃的就是個男的唄?
奉虔指尖點於桌案:“是嗎?那你自己呢?”
紫虞又咳一聲:“將軍此言何意,紫虞還能自己與自己說話不成?”
奉虔冷道:“思琴,你是紫虞的貼身侍婢,你家主子昨日說過什麼,你可還記得?若記得就說出來,千萬彆等我去問主上。”
思琴呆愣小許,跪伏道:“回稟將軍,昨日,虞主子**散毒發,凶險異常。我等侍候在側也不敢多說什麼,隻怕有所驚擾,反害虞主子不得安枕,虞主子就更冇精力同我們說話了。至多,睡覺的時候說了些夢話,除此外,再無其他。”
奉虔手指一頓,沉聲道:“紫虞夢裡說過什麼,你原話複述一遍。記住,是原話,一個字也不要多,一個字也不要少。”
思琴望一眼紫虞,又望一眼奉虔,怯怯仿道:“清秋,主上恐怕不成了,求你,求你,隨我回魔界看看他吧……清秋,不要這樣狠心,不要……主上真心待你,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墨紓嗎……清秋,主上看錯你了,你回來,你彆走……”
堂中,針落有聲的寂靜。奉虔冷哼一聲,嚴肅道:“當年主上身中**散之毒,再強撐也隻能喊一句清清。紫虞啊,身體不適還能說這麼多夢話,真是難為你了。”
紫虞起身要跪,一時不穩,竟跌倒下去:“昨日毒發突然,竟不知,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話,紫虞知錯。”
奉虔愈發嚴肅:“你夢裡的這番夢話,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何地與清秋說的?那日天氣如何,衣著如何,她又對你說了什麼?今日我來,便是聽你講個清楚明白。”
紫虞咬牙僵臥:“主上中毒至今已有千年,紫虞哪裡記得那麼多?不過夢中恍惚,不由自主說出來些罷了。從今以後,紫虞一定謹慎小心,再不敢多言了。”
奉虔忽然拍案,險些把我跌出去:“是多言還是胡言,你自己心裡清楚。有些事,我不說不代表不知道,隻是覺得冇有必要去說罷了。你身子弱,千萬好好養著,可彆再動不動毒發了。良言善語隻這一回,莫當耳旁風。不信你便打聽打聽,本將軍從前殺伐果斷,哪怕先妖後站在這兒,我照樣不給她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