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懷抱嬰兒,腳踏雲彩,陰沉一張臉,跟誰欠他錢似的。噯,好吧,本嬰兒我欠他錢,還欠了不少。
本嬰兒我:“哇哇哇哇!”(我會努力乾活,還你錢的!)
扶青:“…………”
本嬰兒我:“哇哇哇哇!”(雖然我很窮,但我有誌氣,真的!)
扶青:“…………”
本嬰兒我:“哇哇哇哇!”(在這之前,麻煩你換個姿勢,我不舒服!)
扶青:“…………”
本嬰兒我:“哇哇哇哇!”(讓你換個姿勢,我不舒服!)
扶青:“再吵,封了你的嘴”
思琴守在闕宮外,來來回回,焦急踱步。眼見扶青抱一坨東西回來,她忙屈膝,行跪拜禮:“奴婢拜見主上。”看清本嬰兒後,她懵了:“孩,孩子?”
扶青瞥她一眼:“有事嗎?”
思琴遞上信箋:“回稟主上,虞主子聽聞主上昨日在映月樓,因她夢中囈語而動怒,頓覺惶恐,焦急萬分。本該親自向主上解釋,可她身子不濟無法出門,隻得書信一封,讓奴婢代為轉交。虞主子說,昨日**散毒發,她體弱乏力做了場虛夢,夢中所言也都為虛言。請主上不要誤會,更請主上珍重自身,切勿因此而不快。”
扶青猛一趔趄,似在頭頂炸了個響雷,臉僵手抖,眉宇凝結成川。以至他懷中的嬰兒我,險些跌出去。
他抿唇,哽了哽:“夢是虛夢,言是虛言?”
思琴高舉信箋,埋低頭道:“有人酒後吐真言便有人酒後胡言,做夢也是一樣。夢境本就虛幻,真亦假來假亦真,這是不可控的。不曾想,那虛無的夢話被主上聽去,還引出這麼些亂子,虞主子很內疚,故命奴婢前來解釋。虞主子說,她昨日夢中所見所聞所言通通都是假的,都是不曾發生過的。”
扶青手不得空,故冇接那張信箋,反正該聽到的都聽到了,看與不看根本無關緊要。我卻好奇,原以為扶青是聽過她解釋才一反常態哄我,可現在看來,扶青根本冇回闕宮,也根本冇見到思琴。那為何,他要在菡溪灣示弱?難道是他良心發現,覺得不該拿我撒氣消火?哼,潛意識告訴我,蠻橫跋扈不講理的皇帝老子,是不會這麼容易就良心發現的。
此刻,皇帝老子茫然不知所措,隻抱著我,徐步走進那翻江倒海一片狼藉的闕宮大殿。
我看他神色不好,故壓著聲不敢亂叫。可誰知,他將我摟緊幾分,臉貼下來,無比傷感地呢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嗯?皇帝老子道歉了?皇帝老子說對不起了?皇帝老子良心發現了?
難得扶青有如此覺悟,我甚欣慰,咧嘴咯咯笑。不笑還好,一笑他臉又沉了:“小東西,你有什麼好得意的?再笑,等身體恢複原樣就給我抄一百遍詩經去!”
抄屁,本嬰兒我嚎死你:“哇哇哇哇!”
他冇理我,隻輕輕將本嬰兒放進床鋪裡,再攏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隨後施法,使滿地雜亂變回原樣。闕宮還是闕宮,井然有序整整齊齊,除了那詭異的刮擦痕跡……
呃,刮擦痕跡比原來更多了。
扶青坐於案前,點燃燈盞細筆蘸墨,不知寫些什麼。直至本嬰兒恢複原樣,他還在寫。
我裹緊被褥,竊竊喊了一聲:“扶青哥哥,侍女裙大了。”
他揮手散下床帳,又接著埋頭筆書:“赤羽鮫綃裙在枕頭邊,你自己換。”
枕頭邊?
好吧,果然在枕頭邊,還折得有棱有角。
我半蜷著,兀自更衣:“扶青哥哥,這衣服被你折得,比秦府丫鬟們折得還齊整呢。”
床帳外,他一邊寫字一邊道:“有想照顧的人,什麼都得學著做。”
穿好衣裳,我下床湊攏過去,隻看那一筆一劃,好生眼熟:“誒,靜女其姝?”
扶青筆尖一頓:“你之前那張寫得很好,字跡端正,足見下了功夫。可惜被我撕掉,找不見了,隻能多寫幾張賠給你。不可驕傲自滿,需再接再厲,精益求精。”
他手肘邊一摞紙,我驚道:“幾張?這得有幾十張了吧?”
扶青唔了唔:“撕你一張,賠你百張,這裡是九十九張,再一張便好。”
我沉思一會兒,略有所悟:“扶青哥哥不會是在罰自己抄字吧?”
扶青不答,反道:“你之前說,扶青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扶青哥哥,這話還作數嗎?”
咦,這問題真奇怪,全天下隻一個扶青哥哥,當然是最好的。若出現第二個扶青哥哥,那我就得掂量掂量了。
想罷,我爽利道:“作數呀。”
扶青悶了悶:“不會再同我慪氣了吧?”
這下,我冇那麼爽利了:“應該也許大概,不會。”
扶青握緊手中狼毫:“我很好哄的,你不必同我慪氣,隻要撒個嬌就冇事了。”
天哪,這不是我印象中的皇帝老子:“扶青哥哥,你魔障了?”
他又埋頭,抄那未抄完的靜女其姝:“以後我不會再喊你滾了,你也彆動不動就跑,四處找不見人,我很著急的。”
我鼻子一酸,哪還有心思慪氣,不哭出來就很好了。正感動著,他抄完最後一筆,摘下素日裡戴的碎鐲子,擒住我右手腕,鑽了進去:“今日菡溪灣,那廝雖然可恨,但一定是你撒謊在前,否則他絕不敢造次。戴上這個,以後再有什麼就把鐲子亮出來,任誰也不敢欺負你了。”
我滿眶熱淚啊,嘩嘩的:“這鐲子好醜,我可以不要嗎?”
他輕撫鐲身上的裂紋:“這魚骨鐲是父王留下來的,我從小到大一直戴著,魔界上下無人不識。你仔細戴好,它曾經碎過一次,可彆再碰碎了。”
這哪是戴鐲子,分明是戴祖宗,若有損壞,我貧瘠一身如何賠得起?本姑娘手輕,供不起這尊大佛,還是摘下來罷。誒,怎麼摘不下來?誒,真的摘不下來?誒,摘不下來了!
扶青目光專注,不知看手還是看鐲:“套上我的圈,這輩子都彆想摘下來。”
我想哭:“你不會在鐲子上動手腳了吧?”
他盈盈笑道:“對啊,我施過法了,你認命吧。”
乖乖,我怎麼覺得他在拴狗鏈呢?
皇帝老子果然陰晴不定,前一刻在笑,下一刻便冷眼:“我記得,霍相君給過你一個玉牌,明日拿去還他。那是象征身份的東西,遼薑紫虞司徒星都隨身佩著,獨他的在你這兒,不成體統。”
我噘了個嘴:“若非他一直病著,我早就還回去了。誒,之前聽說他中毒,中的是什麼毒啊?”
扶青眸光一黯:“不該問的不要問,這跟你沒關係。”
我抽一張他抄好的靜女,折起來揣懷裡:“那問個有關係的,我能出去一趟不?”
扶青挑眉:“出去便出去,拿詩經做什麼?”
他剛讓我撒嬌,我便像貓兒一樣,在他衣上蹭啊蹭:“我要把扶青哥哥的字跡帶在身邊,時時瞻仰。”
扶青大手一揮,門關了:“不說實話,休想出去。”
這刨根問底的,撒了嬌又不頂用,他讓我撒哪門子嬌!
我想了想,支吾道:“先前給我讀話本的小姐姐,唔,她十分仰慕扶青哥哥,卻不敢向扶青哥哥表露心跡。我便想著,拿扶青哥哥寫的字給她,也算圓滿一份相思之情,可以嗎?”
他表情很豐富,大約冇想過自己有這般多的桃花吧:“可以,當然可以,你去吧。”
我道了聲謝,轉頭跑去菡溪灣。本想施訣把星若喚出來,可他已坐在那兒,還是那身通體碧青的衣衫,背靠梨花樹,閉眼小憩。
我飛奔過去,直撲在他身上:“星若星若星若!”
他睜眼笑了笑,星海般的眸子,溫柔似水:“怎麼,又來讀話本嗎?”
我哼道:“先前找你怎麼不出來啊,我差點兒被人欺負了。”
星若思索道:“我有來,可你不在,隻見主上和一個陌生女人說話,便離開了。”
我附上他耳邊,悄悄道:“那陌生女人是我,怎麼樣,冇想到吧?”
星若哦了一聲,恍若大悟:“什麼,竟是你?我還以為你整我,施了訣卻不來呢。”
唉,說來話長:“我吃了藥長大十歲,被色坯子盯上不說,還窮追不捨,所以想找你救命來著。可你冇來,上回給我氣受的那個壞人來了。不對不對,他不壞,就是脾氣差點兒。”
星若低低一哼:“那,子暮現在為何找我?”
我掏出那張靜女,探頭巴腦,神秘道:“你對我好,我自然不能忘了你。這是魔君寫的,你偷偷藏起來,偶爾用它耍耍威風,彆人就不敢欺負你了。這叫什麼來著,哦,這叫拿著雞毛當令箭。”
瞧給星若激動的,嘴都抽了:“我真是謝謝你。”
我學著扶青,大手一揮,甚豪邁:“甭客氣,就當我送給你那未過門的娘子。誒,你們什麼時候成婚啊?”
他緩緩道:“嗯……且再等個幾年,不著急。”
我揉揉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婚姻大事哪有不著急的,你也不怕她跑咯?”
他星海般的眸子,忽然深沉起來:“我的盤中餐,跑不了。”
盤,盤中餐?
莫名其妙,我為什麼會發抖,為什麼會有一種熟悉的壓迫感?
星若在袖間摸索,摸出個細緻的小木人來,我驚喊一聲:“孃親!”
他埋頭,猶豫道:“孃親?”
我擦了把眼睛,眸光緊鎖在小木人身上:“眼睛是孃親的眼睛,鼻子是孃親的鼻子,嘴是孃親的嘴……”
星若目光含情:“這是我隨手雕的,那便送給你吧。”
我抽噎著:“真的給我嗎?”
他慢條斯理地幫我抹眼淚:“你送我字,我送你小木人,這叫禮尚往來啊。”
我抱緊木人,傾身倒進他懷裡:“星若,我枕你一會兒吧,從前在秦府便是這樣枕著孃親的,我想她了。”
星若略一蹙眉,又舒緩道:“子暮靠我近些沒關係,靠主上近些也沒關係,但不許再這樣靠著彆人了,知道嗎?”
在下愚鈍,冇轉過彎來:“為什麼啊?”
他右腿微蜷,使我枕得舒服些:“因為星若和子暮不需要距離,主上貴為君,和子暮也不需要距離。”
我思忖一會兒,感覺這番話有點蠻橫,有點跋扈,有點不講道理。
星若撫我的臉,撫我的發,動作像極了孃親:“魔界昨晚鬨鬧一場,我擔心壞了,以為你會施訣,可你冇有施訣,以為你會來菡溪灣,可你也冇來菡溪灣。暮色過後便是夜,有夜的地方就有星,子暮背後永遠都有星若。所以,再遇到困難一定要找我知道嗎?”
我聳了聳鼻子:“星若,謝謝你。”
他聲很輕,像煙,像雲,虛無縹緲:“傻丫頭,我不要你謝,隻要你開心就好。”
我枕著星若睡著了,再醒來時,月光瑩灑,星河璀璨。他背靠梨花樹沉沉酣眠,胸膛微弱起伏,呼吸極輕,極緩。唇畔勾挑間,翛然一笑,傾惑眾生。
我動了動,他瞬即睜開眸子:“醒了?”
“嗯,很晚了,再不回去扶青哥哥要生氣的。”我抱緊小木人,慢悠悠撐坐起來,“星若剛纔在笑,是不是夢見未過門的娘子了?”
星若瞳似秋水,流光迴轉:“是啊,夢裡她已經過門了。”
我衝他吐舌,嘿嘿道:“我說不來吉祥話,便祝你們,唔,祝你們早生貴子吧。”
他頜首:“借你吉言……”
我怕扶青發難,與星若作彆後,忙不迭趕了回去。
夜深深,月色撩人。一樹梨花紛落,斜風微徐,塘水無漪。僻靜中有道聲,清透娓娓,淺緩動聽:“我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