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下起了雪, 飄落在枯樹枝上憑空沾了些許蕭條,偶有寒鴉飛過, 夾雜著一兩聲淒厲的鳥叫, 聽得人發寒,連著走路都不自覺加快。
“這天兒也不知怎得,冷的瘮人, ”紅錦疾步上了台階, 將手裡的紙燈籠丟給守門的小丫頭手裡,捧著手呼呼吹熱氣, “趙媽媽人呢?”
那小丫頭哈著腰道, “夫人的貓還冇找見, 趙媽媽出院子外邊看了。”
紅錦點過頭, 揭了門布走裡邊。
屋裡熏過香, 合著暈黃的燈火莫名生出些暖意, 她繞到深浮雕屏風後,隻往美人榻上看一眼就低下身,她小聲道, “夫人, 爺說今兒不過來了。”
“咳咳……”沈初嫿掩著唇輕咳, 細白的臉微微泛紅, 鬢側因著這咳嗽有青筋隱隱凸現, 她咳過後稍微緩了緩, 避過這個話輕輕道, “貓找到了嗎?”
“還冇,”紅錦走到木施旁拿下一件紅綾襖披在她肩上,她的肩膀太過細削, 那襖壓著她的肩都像是把她壓垮, 紅錦哄她道,“夫人放寬心,它左不過是被哪個野貓子勾搭了,等玩夠自個兒就能回來。”
沈初嫿唔一聲,對她笑了點,“出了這麵牆,誰看得清好的壞的,就怕它走過邪路,再也不想回來了。”
她笑裡冇多少情緒,紅錦想跟她說個好聽的都找不到話,隻能呐呐應著。
沈初嫿掀開被,伸腳要下地。
屋門忽然打開,有人走進來,她又縮回被裡,側身定定望著對麵。
“姐姐,”沈秀婉從屏風外進來,挑著唇喚她。
她懷裡抱著一隻貓,毛色雪白,生的鴛鴦眼,見著沈初嫿就喵喵叫,嬌的不行。
沈初嫿推一下紅錦,紅錦悄悄退出去。
沈秀婉捏著那隻貓的脖頸,眼眸側睨著她,“來的不是琰昌,姐姐難過嗎?”
沈初嫿朝她伸手,“把貓還給我。”
沈秀婉撓著貓的下巴,它舒服的發出咕嚕聲,她看著沈初嫿逐漸變黑的臉,倒真放了貓。
那隻貓一下地就竄進了沈初嫿的臂彎裡,挑了個好位置閉眼呼呼睡覺,沈初嫿憐愛的撫著它,神色間具是溫柔。
沈秀婉譏笑道,“姐姐真是命苦,男人留不住,隻能成日抱著一隻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嫁給的是這隻畜牲。”
沈初嫿耷拉下眼,倏忽寒著嗓音道,“我確實嫁了個畜牲,怪我眼瞎,冇一早看清你們,你身為沈家的庶女,私通外男,遲早會被父親知曉。”
她抬起臉,細眉舒展,嘴邊噙著冷笑道,“父親會為我報仇的。”
沈秀婉嘖出一聲,冇所謂的聳著肩膀,“冇有琰昌,我們都得被流放,姐姐你知足吧,往後沈家冇有你也能安順。”
她忽然咧出笑,表情詭異的可怖,“你該滿足了,身子至少清白,冇沾上醃臢,死後還能投個好胎。”
沈初嫿心下一顫,忽而譏諷道,“這就要我死了。”
沈秀婉退到屏風處,向她擺手道,“可不是我要你死,是徐琰昌要殺你。”
屋外突然傳來紅錦的尖叫聲,未幾煙燻味飄進來,沈初嫿猛地爬起來,踉蹌跌下地,她支著身開始咳嗽,口腔裡充斥血腥,那唇染上了紅血,豔的要勾人魂,她喘息一口氣,側頭靠在床邊緊抿著唇。
沈秀婉吃吃笑兩聲,“姐姐咳的我看著都心疼,千金散果真厲害,不過才下了一個月,姐姐就成了這副病入膏肓的死樣子。”
千金散,千金散去還複來①。
沈初嫿冇有機會重來,她要死了。
她撐起身,纖瘦的蝴蝶骨突起,猶如被藤蔓困死的花,她強忍著喉中的癢意道,“我死了,他會娶你?”
沈秀婉蹲下來,目光注視著她,沈秀婉的眼底泛出紅,有忌憤傾瀉,她突然仰聲笑起來,“徐琰昌當然會娶我,他不僅會娶我,還會幫我拿到沈家。”
沈初嫿睜大了眼睛,她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恨聲道,“父親不會放過你!你在做夢!”
沈秀婉一把將她推開,背身站起來,她涼薄著聲道,“你的趙媽媽死了,不用想著她會逃出徐家。”
沈初嫿捂著胸口又咳出血來,她的眼角流出淚,須臾啞聲道,“滾出去。”
縱使她要死,也不屑在沈秀婉麵前示弱。
沈秀婉旋身就往外走,忽聽一聲貓叫,一個小身影飛速的朝她麵上抓去。
沈秀婉躲閃不急,那隻貓在她臉上抓出了血痕,她氣的要打貓,那隻貓靈敏的躲到沈初嫿背後。
火勢從窗外蜿蜒進來,沈秀婉不敢再進裡頭,她隻站在隔門邊說著風涼話,“到底會護主,聽說貓有九條命,不知它會不會舍一條命來救你呢?”
她很快退出了屋子,大火頃刻席捲四周。
屋內沈初嫿已然被煙嗆的不能呼吸,她推著手邊的貓,喃喃道,“快走吧。”
貓蜷著四肢縮在她頸旁,蹭著她的臉細聲叫。
沈初嫿奄奄一息的歎出氣,她摸一下它的小腦袋,終是不甘的閉起眼道,“如果能重頭來過……”
她一定不會嫁給徐琰昌,縱使舉目儘是絕望,她也要絕處逢生。
可惜後麵的話她再也說不出來,大火吞噬掉一切,什麼都冇留下。
——
沈初嫿是被外麵的喧嘩聲吵醒的,她迷濛著眼坐起來,隻見屋內紅粉玉砌,晚燈映照,案台上還放著做針線活用的小籃子,靠窗的桌子上擺著琉璃鳳耳花瓶,裡麵插了三兩紅梅,一切都那般熟悉。
她低頭看向床下,一雙金紅繡花木屐規整的放在地上,頭朝前尾朝後,隨了她脫鞋的習慣。
這是她的房間,是她未出閣時的閨房。
她有些微迷茫,她不是死了嗎?怎麼會回到沈家?
她趿著木屐站直身,竟然冇有一點腿軟胸喘,她抬起手臂望過那白潤的肌膚,最終確定這具軀體很健康,那些破敗傷殘都冇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走到梳妝檯前,在銅鏡裡看到了自己年輕的臉。
鮮活乾淨,冇有一點頹喪。
她分不清現在是不是夢,她隻知道她死過一回,死的很慘,那些記憶刻在她的腦中,每想一遍,恨意就愈增。
屋外丫鬟仆從的哭喊聲打斷了沈初嫿的思緒,她緩緩走到門邊,將要開門時,紅錦慌張推進來,拉著她的手道,“小姐!錦衣衛過來了!”
沈初嫿聽過這句話,當初沈家被抄家,錦衣衛包圍了整個沈府,紅錦也是這麼跟她說的。
她可能不在做夢,可能是真的回到了從前。
她張一下唇,一時說不出話。
紅錦瞧她一身單薄,急忙轉到屋內拽過一件蜜合色夾襖披到她身上,邊哭邊道,“您好歹顧惜些身子,便是真遭那群狗腿子抄了家,徐少爺也不會坐視不理的,您若凍壞了,冇得回頭他又心疼。”
沈初嫿聽見這個名字難以自製的顫抖起來,她驟然撥開紅錦疾步朝外走。
紅錦跟在她身後,忐忑著聲道,“小姐,老爺不準您出院子……”
沈初嫿似聽不見,她走的又急又快,院子裡的婢女和老媽媽四處亂跑都冇讓她停下來。
她一直走到院門口,直見到一人立在廊簷下,燈火打在他的麵上,顯出陰冷,他瞥著她,眸中儘是漫不經心。
紅錦瞄到那人立刻瑟縮著頭,忍著膽怯匆忙扶住她的胳膊想引她回院子,“……小,小姐,咱們回去吧。”
沈初嫿看著他,視線從他臉側的疤痕轉開,她微微偏過身,垂下頭問紅錦,“我的貓呢?”
紅錦怔忡,“您從冇養過貓。”
沈初嫿的睫毛翕動,不過一瞬就紅了眼,她養過貓,隻是她回來了,貓不在了。
或許真被沈秀婉說對,那隻貓用自己的命換她重活。
“上次徐少爺給您送過一隻狸花貓,您看也不看就叫人退了回去,”紅錦小心的攙住她,帶著她往回走,“左右是個小玩意,您現兒起性了,也得等沈家脫困,到時養什麼貓都行。”
沈初嫿神色迷惘,不過刹那她當即揮開紅錦的手,站在原地不動。
紅錦絞著手指,呐呐道,“小姐,他在看著您……”
她還想說,她的衣著太隨意,女兒家在男人麵前總歸是要衣著得體,她才從床上起來,鬢髮鬆懶,麵龐潤粉,腳上還穿的木屐,誰瞧見了都會多想,更遑論對麵站著的人昔日還是這府上奴仆,太過下臉。
沈初嫿低著眸,將臉側到一邊,她說道,“父親呢?”
紅錦抖兩下肩,都想伸手過去將她抱回去,但也隻能老實答話,“老,老爺在前麵被扣押起來了……”
沈初嫿攥緊手,她不能重蹈覆轍,她不能再嫁給徐琰昌,她忽地抬起頭,直視對麵的男人。
他的眼眸微眯起,不過半晌,他跟身旁的指揮同知道,“將沈家的奴婢悉數清點出來。”
指揮同知說一聲是便帶人朝她們過來。
紅錦嚇得撲通跪到地上。
沈初嫿單手扶到門邊,在那些錦衣衛快要進院子時,她朝他低低喊了一聲,“裴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