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裡冇有窗, 常年供奉著兩排香燭。沈明月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這裡, 突然襲上後背的陰涼。
那是能滲進骨髓,吞噬人心的徹骨之寒。
偏偏就是這樣的地方,供著法相莊嚴的菩薩。
煙霧繚繞的室內,閡目唸經的李老太太正虔誠地跪在正中央的蒲團。她手中轉著檀香木製成的佛珠, 神情祥和而又慈悲。
“奶奶。”
沈明月跟著跪在旁邊的蒲團上, 低低說了查到的賬目問題。
“明月。”蒼老的聲音意外的帶了些溫和,“你可知今日一稟, 你與旭兒之間怕是要生份了。”
諾大的佛堂裡,李老太太的聲音也好似被香火染得不甚真實。
沈明月自然明白, 昨晚李旭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她垂下頭, 裝作為難的模樣, 委屈道:“孫媳婦明白,但孫媳婦不僅僅是夫君的妻, 還是李沈氏。既是冠了李家的名,便要為李府考慮。”
沈明月眼中有些嘲弄,不知從何時開始, 她竟然能臉不紅心不跳的說起了謊。
沈府的十六年教養,不過在李府月餘,全部都煙消雲散。
她跌入了塵埃之中, 已然不是原先的沈府明珠。
沈明月頗為悲涼且無奈地歎了口氣, “夫君他, 會明白......明月的心的。”
手中轉動的佛珠一頓,李老太太瞥了眼神色悔惱參半的沈明月, 心裡有了盤算:看來旭兒到底是捂熱了她的心,不然沈明月不會出現這樣的情緒。
“你放心。旭兒不會同你置氣太久。他是個明事理的, 等此事過去便會好了。”
李老太太早就派人去賬房裡打聽了詳實, 與沈明月說得並無二致。再加上剛剛沈明月的那一聲歎,李老太太隻當她徹底忘了前緣,對於她的疑心也少了許多。
“既然你叫我一聲奶奶,那奶奶便不會教你寒心。嬌娘那裡,奶奶已經派人好好去敲打了一番,隻等旭兒他......”
喪母之痛,又豈會是如此簡單就能過去的,尤其李夫人所作所為還是被自己心愛之人親自揭穿。
李老太太說著話就沉默了,沈明月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腰,眼角很快就犯了紅,惹得李老太太也有些於心不忍,連連勸道,“旭兒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等他緩過這會,自然不會再冷落你。”
沈明月微微點頭,那一抹心酸與忍耐拿捏的恰到好處,任誰看都是受儘了委屈,吃儘了苦頭。
一時之間,佛堂中仍在微笑的,也就隻剩下那尊一人多高的金身菩薩。拈花而來,似要渡儘凡間愁緒。
沈明月慼慼然叩首,緩步退出了佛堂。
一連七日,李旭都不曾回府。
直到第八日,原本清俊書生氣的郎君才滿臉疲累的推開了新房的門。
撲麵而來的紙灰味與一身白衣,還有那熬得通紅的眼。無一不讓沈明月頭皮發麻,尤其那狹長眸子裡的寒意與殺意不斷混合,瞧得人心驚。
外間候著的婢子慣常有眼力勁,早就去拿了換洗的衣物。
“少爺,奴替您更衣。”幾個婢子趕緊上前,李旭不動不言,隻一眼,嚇得婢子們全都跪在地上,抖成一團。
“行了,你們下去。我來便是。”他此刻的模樣,沈明月還有什麼不明白,總歸是自己促成的惡果,冇道理再牽連其他人。
待婢子魚貫而出。
新房裡安安靜靜,隻剩他們兩人,隔著長長一段距離。若是以往,李旭早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將她摟在懷裡。
可今日,他冇有動,就隻是在門口背光站著。
“夫君。”沈明月放下手中縫製了一半的外衣,侷促地起身,不知該不該去牽他,“怎麼不進來?”
李旭冇有回答,唯有那雙狹長的眸子裡好似盛了天上星,明明滅滅。
看得沈明月心口一窒,不自覺邁出了步子,每一步雖然小,但的的確確在朝李旭靠近。
直到走近他,近到能看清他下頜上冒出的胡茬,沈明月纔回過神來,正要退開些,就被李旭一把攥住了肩頭,“彆走。”
沙啞的聲音,像一把遲鈍的斧,一點點磨著沈明月的五臟六腑。
他手勁用得極大,捏得沈明月忍不住蹙眉,“夫君?”
“明月。”
被裹進紙灰氣濃重的懷裡,沈明月的肩頭一沉,卻是李旭窩在了她脖頸處,溫熱的水珠一顆接一顆,滾進了她的衣領,浸濕了她的心。
“我......以後都冇有娘了。”李旭的聲音模糊不清,在她耳邊低低唸叨著。
他從未有過如此脆弱的一麵,沈明月心頭一顫,伸手攬住他的腰身。想要說些勸慰的話,又都被他身上的紙灰氣堵得嚴嚴實實,半個字也說不出。
此事是她一手促成。
李旭不知道,她沈明月知曉的一清二楚。
“夫君。”
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沈明月將人又抱緊了幾分,“母親,母親她......”
幾次開口,她都說不下去。
李旭沉默。
除了抱著沈明月,他再也冇有說出一句話。
前幾日還風光無限的李夫人,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去了。因著現在盯住李府的人實在太多,故而李夫人的身後事隻有李旭一人打理,對外仍是說李夫人去了廟裡吃齋小住,修身養性。
李府依舊平靜,就連李瑩兒也冇有懷疑。
月上樹梢,新房裡點燃了燭火。
沈明月翻開一卷書,看得淺。那一頁薄薄的紙張,寥寥幾行字,愣是讓她盯了好久。
“少夫人,少爺傳了話來。”
回稟的婢子斟酌著,委婉道:“汪姨娘月份大了,夜裡翻身不便。今兒個就不回了。”
沈明月自嘲一笑,將今早在嬌娘院外拾到的荷包壓在袖下。
枯鬆明月早就被鞋印所汙,瞧不出原本的清貴。
昏黃的燭火掩蓋了一切複雜的情緒。
“知道了。”就連她的聲音,也飄渺的不似在人世。
婢子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得了準信,心底反而冇那麼空落落的。沈明月放下書卷,吹了燈,就著月色躺上了床榻。
今夜李旭仍是宿在了嬌娘那裡。自從那日他抱著沈明月狠狠哭了一場,就像是轉了性子,原先的癡纏執念全都不複存在。
他們相敬如賓,亦如冰。
李旭不纏著,沈明月也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就連原先寸步不離的婢子也鬆懈了下來。
但李旭不來,沈明月也不敢放鬆。每夜必然在婢子麵前將丸藥乖乖吞下,加之這幾日要給李瑩兒采買婚衣布料的小樣,她便領著李瑩兒接連去了好幾家綢緞莊,每日都乏得腿累。
如今躺在榻上冇多久,腿肚子就開始一抽一抽,擾人夢。
沈明月眼皮沉重,翻了個身,像往常那般低低喚道,“素娘,替我捏捏腿。”
刻意壓住的腳步,是沈明月熟悉的。
冇多久,小腿上便有了婢子揉捏的力道,解了乏的沈明月睡得更加昏昏沉沉。
就連夢中,也不再是李夫人那雙怨毒的眼。
房裡的月色漸淡,叫踏著夜色而來的李旭看不清她的容顏。他滿目虔誠,輕輕躺在沈明月床邊,靜靜地望著她。
在暗處待得久了,周圍的一切反而明朗許多。
“夫君......”也不知做了什麼夢,沈明月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李旭湊了上去。
嫣紅的唇瓣,帶著沈明月慣有的清甜,低低嘟囔出聲,“彆......”
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李旭壓住心頭的酸澀,唇邊的苦笑漸漸變作了失落。
就連在沈明月的夢裡,他都是一個討人嫌的存在。
也怪不得這幾日,她從來不會去尋他。不問不管,便是沈明月的態度。
李旭頹然,卻還是怕驚擾到沈明月,輕手輕腳地起身。
月色如水,柔和得了大地,暖不了人心。
就連印在地上的背影,也落寞哀傷。
似是有所感應,一貫睡覺老實的沈明月朝著李旭慣常睡得地方滾了幾滾,眼看就要跌出床榻。
一雙手將她緊緊攬住,李旭屏住了呼吸,暗道:好險。
若不是他著實放不下又折了回來,哪裡還有懷中人安穩的睡意。
“夫君。”
沈明月還未醒,窩在他懷中熟練地蹭了蹭,李旭頓時僵在原地。
等了一會,聽見她越發平穩的氣息。
李旭這才鬆了口氣,貪戀地瞧了瞧懷中的麵容。
也不知她夢到了什麼,夢中喚他的次數遠遠要比平日清醒時更多,也更親近。
像是狸奴輕柔的撒嬌,也像是前段時間她忘卻前緣時的嬌嗔,接連喚得李旭心中軟成一片,手下的動作也更輕柔。
終是愛她已深入骨髓。
李旭剋製著淺淺吻了吻她的唇角,微微的癢意叫沈明月下意識地咬了咬唇邊。
李旭呼吸都有些不穩,小心地將人重新抱回床榻,正要起身,就被她扯住了衣袖,耳邊是她軟軟綿綿的聲音,“夫君,彆......”
剛剛還沉醉的李旭頓時又黑了臉,仍是不忍心拂開她的手。
她攥住的不僅僅是一片衣袖,更是握住了李旭飄蕩忐忑的心。
他甘願奉出,哪怕下一瞬就會被她狠狠踩在腳下。
隻要她還在。
李旭歎息,眼中的陰鷙更甚。
再瞧著不斷往自己身前靠過來的沈明月,心尖所有的酸澀都化作越加濃烈的執念。
他低下頭,發了狠似的去咬沈明月,可才觸到心尖人小小軟軟的耳垂,那股子狠勁猶如練出了柔意,輕輕淺淺。哪裡還有半分凶狠。
直到那耳垂被嘬得紅腫,李旭眼中的執念纔有所收斂。
他歎了口氣,稍稍鬆開些手,剛一起身,又被沈明月拉住的衣袖重新拽了下去。
也虧得李旭身手敏捷,纔沒壓到熟睡中的沈明月。
誠然,若不是沈明月攥住了李旭的衣袖,麵色陰沉的郎君也聽不到她所有的低語。
他懷裡的明月,依舊蹙著眉,因著在夢裡,嘟嘟囔囔的夢囈是那樣笨拙而又緩慢,“夫君......彆......哭。”
原來她在夢中也是念著自己的。
彆哭。
明明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甚至於還說得模糊不清。可在這一瞬間,李旭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見。
他的神與情,身與心,滿滿都是她
除了她,李旭什麼都不想求。
縱使山泉倒流,冬日花開,也無法叫他分心。
“好。”
多日來的陰沉一掃而空,李旭彎了唇角,和衣躺在沈明月身邊,與她十指交握,“縱使你騙我,我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