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年關, 日頭就越短。出來不過幾個時辰, 頭頂的光就被無儘的黑暗所吞噬,收起了最後一點溫熱。
隻有那帶著寸勁的風,颳得人臉生疼。
“爺,守城那邊來了信, 烏裡部落的王子須劄已經率護衛到了武州城門。”
“爺, 屬下冒昧,您怎知烏裡等人一定會來?”
“爺, 咱們雖然放出了城中藏有黃金萬兩的訊息,可武州坐擁三十萬將士, 稍有些頭腦的都不會來自尋死路。”
“不過險中求財罷了, 得手幾次就輕敵又自傲, 便是老天給了機會,也難逃死字。”
身披銀灰色大氅的男子背影挺拔, 站在雪地裡一動不動,冷靜道。
烏裡曾是沙漠之王,後來因跌入流沙而銷聲匿跡。如今又起, 卻也不過所剩的十幾人。
一人一駱駝一帳篷,居無定所又極為團結,東搗西毀, 竟是讓不少小國都吃了暗虧, 紛紛向武州求救。
顧意坐鎮武州已有數年, 與烏裡也曾打過幾次照麵,雖未起衝突, 但既有附屬國君求助,豈有坐視不理之法。
如今許知平奉命接替顧意, 自是立馬著手此事。當即商定了一條請君入甕, 隻等須劄自投羅網,滅了這上不了檯麵的流匪。
現在魚已上鉤。
許知平冷峻的麵容被風雪雕刻的更為陰沉,“外來都是客,待客之道不可廢。平安,傳我令下去,不可怠慢。”
“是。”
青色的身影很快冇了蹤跡,隻剩下銀灰色的大氅孤零零站在原處,靜靜瞧著天上的明月。
待天色全黑,武州城內全都亮起了燭火。星星點點,好似天上的銀河落入塵世,明明滅滅,瞧得人心裡泛起漣漪,一愁三憂。
積雪未化,冬夜氣溫又低。
街道上冰雪相合,走起路來一步三滑。冷不丁就會被摔個屁股墩,惹來周圍人的輕笑。
因是私宴,載著須劄等人的幾輛馬車拐了幾道彎便停在了許知平府邸的後門。
平日裡冷清的大廳,此刻鼓樂飄飄。
雅座正中,幾名胡姬眼波流轉,身姿似蛇,衣袖翩翩,一顰一笑都好似媚了傾城色,染了蔻丹的手指飛舞,暗香浮動,顛出不同尋常的風流意味。
許知平坐在上首,眯著眼合拍撫掌,似是早就被迷走了魂魄。
須劄進來的時候,剛剛舞得最妖嬈的胡姬已經被許知平撈進了懷中,姿態曖昧地喂著酒。
“許大人。”須劄含笑,比平安更快出聲,“好雅興。”
“原來是烏裡王子,有失遠迎!”許知平口裡謙遜有度,卻連個正眼也冇遞過去,隻是搓揉著掌下的冰肌玉骨,端的是荒唐無度。
懷裡的胡姬嬌笑不斷,那勾人的模樣倒是讓須劄隨行前來的幾名漢子看直了眼,四下嘰裡咕嚕說起了烏裡話。
便是聽不懂,單看他們躁動難耐的眼神,平安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來。他垂首,將須劄等人依次讓到座上。
剛一落座,立馬便有七八個青衣婢女端著酒壺從後走來,一人一桌,倒酒時伸出的素腕,垂下的髮絲,無一不讓人心熱眼饞。
身邊是冷香美婢,眼前是胡姬妖嬈。
須劄麵不改色,一雙天生的笑眼隨意看著四周,冷不丁開了口,“大人設下款待宴,瞧著卻不大真誠。”
“哦?”許知平任由那胡姬纏在身上左扭右晃,不甚在意,“烏裡王子若是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衣領被悄悄扒開,許知平眸色一沉,暗暗瞥了眼作亂的胡姬,手臂用力,將她固在懷中,接著笑道:“武州雖地處偏遠,但也絕不缺美酒佳肴。”
見須劄的目光定定落在懷裡的胡姬身上,許知平大方地將胡姬一推,豪爽道:“若是王子喜歡這歌姬,這會便可收入賬內。”
“爺-”
胡姬扭著身子,又從須劄身邊轉了回來,伸手就探進了許知平懷中,嬌嬌笑道:“爺怎得如此心狠,剛剛還說要好好對奴,這會就將奴拱手送人。”
“你自稱奴,便要有做奴的意識。”
許知平握住她作亂的手,稍一用力就捏得胡姬低低呼痛,偏她麵上還媚到了極致,“爺若是想疼人,奴還有更軟的地方。”
這話放蕩,平安聽得臉熱。
就連須劄也撇開眼多飲了幾杯酒解窘,偏許知平冇什麼反應,語氣更冷,“平安,上板子。”
他眉眼陰鷙,大廳之中的鼓樂聲驟然停止,剛剛還舞得儘興的胡姬全都跪了一地,顫成一團,不知發生了何事。
“讓王子見笑了。”許知平端起杯盞,自罰地飲了三杯,“家裡新買的歌姬不懂事,稍有些甜頭便忘了主子是誰。若是再不敲打一番立立規矩,這往後不知得成什麼樣。”
“今本是給王子接風洗塵的私宴,冇成想出了這麼個東西。還望王子海涵。”
許知平挑眉,須劄身邊的婢女立馬上前,不由分說地又給他添了一杯新酒。
“王子不介意吧?”
雖是問詢,可也不過是隨口說說。須劄自是明白許知平剛剛那番話的用意,端起手中的杯盞一飲而儘,“主人家訓奴,哪裡有做客的挑剔。”
他話音未落,許知平冷冷一笑,“那就請王子看一出好戲。”
“來人!”
鼓點密集響起,一聲聲似錘在了心頭。
剛剛還嬌弱無骨的胡姬早就冇了笑意,被平安與幾個親隨押到了正中央,結結實實綁在了長條木凳上。
“不知許大人這是何意?”
須劄臉色微變,眼瞅著平安幾人掄圓了胳膊,把手中的木板耍的虎虎生威,一下接一下的落在胡姬的腰臀。
他有些坐不住。
就連剛剛被胡姬迷花了眼的另幾位烏裡男子,也都冷了顏色。
一場酒宴,酒壺七零八落,竟無一人吃醉。
許知平訝異,“自是好好教訓這不知好歹的奴。”
他目光在須劄身上稍作停留,裝作恍然大悟,“聽聞王子素日裡最喜這皮肉被打的聲響。”
許知平微微一笑,朝著平安吩咐道,“來,打得再狠些。也好叫王子聽聽響,樂嗬一下。”
“夠了!”
須劄怒極,猛地起身上前,就被許知平一腳踹了回去,一同來得那幾個烏裡漢子也被湧上來的親隨牢牢掌控在地。
許知平一腳踏在須劄的臉上,手中的長劍在月色下閃閃發亮,眉目冷靜,哪裡還有半分醉意,“王子大費周章,潛入我府邸月餘,如今卻派了這冒牌貨前來糊弄,還真是當我武州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之地。”
被踩在腳底的男子冇有說話,反倒是剛剛被打得還有一口氣的胡姬開了口,中氣十足,“我扮女子從未失手,倒是不知今許大人是如何看出的端倪?”
“烏裡?”許知平冷漠,“說是部落,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若非裡應外合,就憑你們這十來人,如何擾的邊陲小國不得安寧。且那些國君各個都似有難言之隱,隻說烏裡奇襲。”
“說到底。”許知平鄙夷地瞧了幾眼不服氣的胡姬,“也不過是敗在了美色身上,有苦難言。”
“聽許大人的意思。倒是我失策了,原以為大人也是個風流人物,卻不想另有癖好。”胡姬牙尖嘴利,頂著一張柔美至極的臉,聲音卻是雄厚低沉,當真違和的緊。
“自古成王敗寇,我烏裡既然被俘,自是不會再起造反之心。”胡姬抬眼,又換了之前的女調,“大人神武,不如留下奴,是男是女都可隨大人心願。也免了我烏裡之人顛沛流離之苦。”
“做你的春秋大夢!”
平安聽得惡寒,烏裡所到之處,皆是殺女辱男,如今竟然說得出顛沛流離四字,可見其人毫無自省之心,壞到了骨子裡。
“大人。”胡姬柔媚,並不搭理平安,隻把眼波流轉,“烏裡十幾人,接連幾月就可鬨得邊陲幾處不穩。”
“不如讓烏裡做大人手中的劍,踏平黃沙,可好?”
許知平嗤笑一聲,好似聽到了什麼可笑之事,“我泱泱大國,踏平黃沙自是堂堂正正。又何須你們這些跳梁小醜,做些不入流的勾當。”
“須劄王子為了這些蠅頭小利,不惜男扮女裝,著實令人驚訝。可惜烏裡昔年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沙漠之王,如今混到這般田地,倒也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
殺人誅心,尤其是對於窮途末路之人,更是要找準其脈門,狠命一擊。
許知平冷哼一聲,平安登時領命,綁住了著胡姬裝扮的須劄,與其餘幾名烏裡漢子。
枷鎖上身,囚車滾動。
須劄恨得牙癢,忽然想起一事,笑了出聲,“早就聽聞許大人在尋一人。”
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謊報沈明月訊息,平安神色一頓,離囚車又遠了些。
須劄自以為抓住了許知平命脈,笑得更加猖狂,“不巧,我倒是見過一位從京都流落的女子,滋味極佳,簡直媚骨天成。許大人若是肯求我,那位美人的下落倒也不是不能說。”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許知平森然一笑,猶如地獄羅刹,“你卻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本想留你最後一分體麵,也罷。”
他肅然而立,聲若洪鐘,“烏裡罪大惡極,一行十五人皆判梟首,立即執行!”
待月沉日起,許知平才從府衙慢慢折回。
須劄所說之事並非空穴來風。
這些日子,他也聽了不少。可每每過去,都撲了空。唯有那神秘女子的傳聞更加香豔。
手指不由得攥緊,許知平壓住心頭的顫意,緩緩推開那處記憶之中的院門。
裡麵擺設依舊,卻唯獨少了她的身影。
“請問。”
一道怯怯的聲音自背後響起,許知平屏住呼吸,微微偏臉。那人的容貌好似從歲月中跳了出來,鮮活分明。
他一動不動,生怕嚇走這來之不易的美夢。
“這裡可是武州境內?”
“是。”許知平愣愣看著她,似是不明白為何做了這樣的夢,慌亂之中,接連用手狠狠拍了自己幾下,本是想尋個清醒,不料反倒嚇住了麵前的女子。
她慢慢退後幾步,臉上全是狐疑戒備,正打算悄悄溜走。
許知平心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聲都顫了幾波,“彆走。”
不走纔是傻子!
擺脫不開,女子眉眼彎彎,反而沉靜了下來,“郎君莫急。”
“我不走,有話慢慢說來便是。”
軟語安撫,許知平果然順從了許多。女子見狀,伸手撫在他的手臂,指尖一頓,剛剛還立若鬆石的身軀立刻軟綿綿地倒了下來。
她嫌棄地抽出被許知平握住的衣袖,蹙眉自語道:“好好一個郎君,怎就是個登徒子?”
“師傅還說我進了武州第一個遇見的男子便是那未了的塵緣,怎得如此不堪?”
天色微亮。
她卻冇有著急離去,而是費了力將許知平一點點拖回屋子。
地上寒涼,卻也比雪地裡要好上許多。女子將床榻上的被褥鋪在地麵,又把許知平推了上去,將他裹成一團。
她累得直喘氣,搖了搖頭道,“若是好看些也就罷了,偏生多了一道疤。呐,不論是什麼塵緣,如今我保你不被凍死,也算還清了。”
“......明月。”
原本不該醒的人,卻不知何時就睜開了一雙眸子,柔情萬分。
就連那平淡的兩字,都被他叫的肝腸寸斷,聞之辛酸。
“你果然認得我?”明月後背一涼,本以為自家師傅不過是胡謅,冇想到竟如此詭異。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自暴自棄道,“呐,既然你我真的有一段塵緣未了,我也就不扭捏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我的確是來嫁你的,你願不願意?”
她到底是個女兒家,對著一個陌生男子說出嫁娶之言,多少還是有些羞怯。
可等了半晌,也不見地上的男子回話,隻聽得到他起身拂袖的聲響。
明月有些窘迫,不由得握緊手裡的包袱,“自然,此事不可強求。你若不願,我......”
她的話被一團火熱所吞噬。
明月被吻得迷迷糊糊,卻也不排斥他的靠近。
“你到底願不願意?”她紅著臉推了推怎麼也不肯放人的男子,如此難纏,真不知是怎生的塵緣。
腹誹未儘,就撞進一雙情深的眼眸,許知平眼底似有淚,一字一句說得極為鄭重,“隻要是你,我都願意。”
“明月,嫁給我。”
這一刻,他等了太久。
寒冬已去,在這初春時節,紅燭婉約,映紅了一對璧人。
經年累月,再也不被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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