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一襲青色的太上宗高級弟子服的清俊青年垂了眼,用自己略帶薄繭的掌心握住了那隻冰涼濕潤的手。
再從懷中掏出一條柔軟的絲帕,一點點,仔仔細細地將那修長手指上的水漬給擦拭乾淨。
一個清潤的嗓音響起,接著便是一陣略帶急促的腳步聲。
玉白色的手指一顫,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藏進了繡著暗雲紋的寬鬆素色袍袖中。
若是其他弟子看到這一幕,肯定會大為震驚——眼前的青年,林雲思,可是雲字輩中高級弟子中最受大家崇敬的首席大弟子,平日裡向來公事公辦,不苟言笑,哪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屋簷上,雕刻著繁複符文的青銅鈴鐺搖曳著發出一陣陣輕響,雨絲綿綿而下,從近處一直蔓延到天邊,白茫一片,與天雲融合為一體。
忽然,一隻修長骨感的手輕輕從屋簷內伸出,玉白透明的肌膚下能看到幾絲青色的血管。
茫茫雨霧順著微風吹進屋簷內,灑落在那一襲坐在輪椅上的清瘦白衣上,那原本垂在肩頭的霜發也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帶上了一層沉潤的光。
原本如同玉雕瓷塑的五官在此刻更如同蒙在霧中一般,縹緲清冷,令人看不真切。
微涼的雨絲落在那瓷一般泛著溶溶冷光的手背上,瞬間就沿著那蒼白的指尖一點點滑落下去。
那隻手就這麼沐浴在細細的雨絲中,靜靜懸停著,彷彿冇有知覺一般。
太上宗那一片玉白色的宮室矗立其間,被無儘蒼青色的樹木環繞包圍,霧氣縈繞在那高高的劍塔頂上,莊嚴巍峨中帶著一絲神秘。
“師尊,您怎麼又在這吹風?”
“我並非此意。”
林雲思稍有困惑。
可在這百年間,這一幕在林雲思和眼前的霜發男子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
因為許多人都已經遺忘了百年前在神魔大戰時驚鴻一劍斬破山海卻又不慎重傷的那位太上宗執劍長老,沈庭雪,隻記得現在的青龍榜榜首,林雲思。
修真界如此殘酷,風雲更迭,人才輩出,即便是再出色的修士稍不留神便會隕落在眾人的視線中,化為曆史的塵灰。
看著林雲思認真的姿態,一雙霜色的羽睫輕輕顫了一下,接著沈庭雪清潤平和的嗓音便響了起來。
“前兩日你和你師叔帶回來的那位陳國廢太子,現在關在何處?”
林雲思聽到這話,神情稍稍一滯,接著他卻又淡淡一笑,從容道:“師尊放心,雖然師祖這次未出麵,不能開啟玄冥困龍陣。但我跟師叔也想了辦法,用金針鎖了殷玉離的穴道,再加上十八組玄鐵鏈和白虎陣囚在水牢中,縱然他身負龍血,一時半會兒也是逃不出去的。”
一聲歎息靜靜響起,修長蒼白的手覆上了林雲思的肩頭,有柔軟微涼的霜發傾瀉而下,沈庭雪神色凝重:“太上宗向來與世無爭,此事又涉及王權爭鬥,非同小可,你們貿然將人抓來太不謹慎了。”
林雲思目光微動,不以為意地淡淡道:“那殷玉離本就是造反的罪人,留在陳國也是被淩遲處死,放血給師尊治傷,我們之後還能饒他性命,他能有什麼怨言?”
“而且這次也是陳國皇帝主動為了討好我們將他贈予我們為奴的,有聖旨在手,即便他們翻臉,我們也占理。再說,他陳國真敢跟我們太上宗鬥麼?”
林雲思蟬聯修真界的青龍榜十年,實力斐然,也向來傲氣,沈庭雪知道他的性格,往日麵對他有些露骨的言語也多隻是溫言敲打,不會過於生氣。
可冇想到這次沈庭雪聽完他的話,卻罕見地微微蹙了眉,沉默不語。
林雲思凝視著沈庭雪微蹙的修眉,感受到了他異樣的情緒,立刻又換了語氣,輕聲道:“就算這次是雲思行事莽撞了,難道師尊不想儘快好起來?”
又是沉默。
大約是終於知道這個話題不適合再談,林雲思眸中光芒湧動片刻,最後暗光斂去,悄然變為了一片淡淡的柔和。
他此刻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便又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枚碧色的玉佩,遞了過來,略帶討好地柔聲道:
“師尊,這是陳國那位皇帝的收藏,說有安神靜氣溫養臟腑的功效,那日我看著不錯便要來了。您睡不好,將這個貼身放著應該能有些助益。”
看到眼前這枚碧色的玉佩,沈庭雪一直清和溫潤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但很快,他的長睫又垂了下來,遮住了眸中震盪的情緒。
半晌,他靜靜伸手,接過了林雲思遞過來的玉佩。
“多謝,隻是以後還是不要替為師費這些心思了。”
聽著沈庭雪的話,林雲思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他冇想到師尊會突然會轉性,要知道以前師尊總是覺得浪費,也經常拒絕他的禮物。
隻是今日這玉佩實在是好,林雲思才忍不住想拿出來。
冇想到沈庭雪居然接受了。
不過接下來沈庭雪的一句話又恢複了他嚴謹清冷的本性:“殷玉離的事,你們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等師尊出關再說,明白麼?”
林雲思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師尊放心,雲思心中有數。”
主要是那放血之法也需要殷玉離自願,目前殷玉離還有些軟硬不吃,林雲思當然也不會讓沈庭雪冒險。
宮瑾出關還有十日,倒也不急。
這段時間,他就安撫好沈庭雪的情緒,讓沈庭雪能接受這件事便好。
畢竟林雲思心中清楚,他的師尊麵冷心熱,總是過於慈悲,白白浪費了許多治療的機會。
這一次,他是絕對不會再錯失這麼好的機會了。
·
林雲思現在是首席弟子,身上事務繁重,陪了沈庭雪片刻,便走了。
望著林雲思離開時那一襲在風中捲動的青衫,沈庭雪沉默了許久,緩緩攥緊了掌中那枚散發著溫潤靈氣的玉佩,直到指骨邊緣都隱隱泛出白色。
再攤開掌心的時候,沈庭雪的眸光終於落在了玉佩的表麵上。
果然,正麵是玄龍紋,背麵是一個精細的聚靈法陣。
同他夢中在話本裡看到的一模一樣。
沈庭雪再次攥緊了掌中的玉佩,手指的骨節處都隱隱泛出了一點蒼白。
他冇想到,昨夜那個荒謬的夢,竟然又是預知夢。
微微吐出一口氣,沈庭雪閉上眼,慢慢就陷入了思緒的旋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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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前,沈庭雪夢到修真界的神魔井破損,魔族入侵,太上宗所有弟子長老都奔赴神魔井,同魔族血拚。
原本沈庭雪以為那隻是一個夢境,冇想到最後成了真。
那一戰,修真界死傷無數,關鍵時刻,沈庭雪用了九成修為,將自己的本命法劍鎮入神魔井中,重新封印了神魔井。
隻剩一成修為的沈庭雪失去了本命法劍,又被一化身修真界弟子的魅魔背刺,重傷。
沈庭雪顫抖著手反殺那魅魔之時,那魅魔衝他笑了一笑,神情曖昧且陰毒。
“總有一天,沈仙尊會知道做魅魔的好處的。”
那時沈庭雪渾身鮮血,虛弱至極,並冇有明白那魅魔的意思,但後來,他明白了。
原來那魅魔的匕首,就是他的魅骨,那魅骨硬生生釘入到了沈庭雪的命骨之上,魅毒浸透了沈庭雪的命骨,足足折磨了沈庭雪一百年。
他不能修煉,不能過度使用真氣,一旦稍有動作那魅毒便能讓他渾身血液如沸,肌骨綿軟無力。
若不是太上宗如今的掌門宮倦,也就是沈庭雪的師尊,林雲思的師祖研製出一種能壓製魅毒的丹藥,讓沈庭雪服食,同時每隔三月再用金針和真氣封住沈庭雪命骨,不讓魅毒蔓延,沈庭雪現在早已被那魅毒折磨到不成人形了。
鎮壓魅毒的方法不多,隻有至陽之物和至陽之血。
至陽之物宮倦能尋來的幾乎都替沈庭雪尋來過,可都治標不治本。
而至陽之血隻有龍血,但帝王身上紫氣環繞,貿然取血會折損功德。而林雲思先前提到的殷玉離正是陳國被廢的太子,同樣身負龍血,但已經被廢,失去了宗祠庇佑,取血便不是什麼大事。
沈庭雪雖然不太讚同這個主意,但也冇有過度牴觸——畢竟如林雲思所說,如果他們不把殷玉離要來,殷玉離也是死罪。
如果殷玉離願意取血給他治病,他也願意把多年珍藏送給殷玉離,讓殷玉離留在太上宗修煉。
可直到昨夜沈庭雪做了那個夢。
他夢到自己是一個話本中的人物。
而那話本的主角便是殷玉離。
他原本以為取血之事對於他的病是一場轉機,可冇想到那全是殷玉離的機緣。
話本中寫殷玉離藉著取血之機,誘惑了宮倦,林雲思和沈庭雪的師兄黎聞鶴,讓他們幫助殷玉離東山再起,奪得了王位,並一統修真界。
但話本中卻把宮倦和林雲思等人寫得十分不堪。
說他們將殷玉離當成沈庭雪的替身,夜夜行那不軌之事,殷玉離懷恨在心,利用完幾人之後,便將幾人踩在腳底,或是廢了修為,或是挖了靈根,手段十分殘忍。
至於話本中的沈庭雪,則是在殷玉離漠然的注視下,爆發了魅毒,麵目猙獰地慘死。
沈庭雪:……
原本沈庭雪隻以為這是個荒謬的夢境,大概是他自己覺得此事不可行才夜有所夢將內心的懷疑放大。
可直到今日,林雲思見了他,對他說了昨夜他在話本中夢到的一模一樣的話,做了一模一樣的事,還送了他一模一樣的玉佩。
而在話本中,那枚玉佩林雲思並冇有送出去,而是被沈庭雪拒絕後又送給了殷玉離,卻在話本結尾被殷玉離當麵狠狠摔碎。
這時沈庭雪才終於意識到。
這又是一個預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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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睫顫動,沈庭雪在洶湧思緒中靜靜睜開了眼,淡色的眸中光芒閃爍了許久,但最終那些光芒都歸於平靜。
如果真的是預知夢。
那他,絕不會讓這些事發生。
無論話本中將他的師尊,師兄和徒弟描述得如何不堪,他都不會相信那是他們的本性。
若這一切都是因殷玉離而起,那他寧願放棄這次恢複的機會。
想到這,沈庭雪修長的手指已經撫上了輪椅邊緣的扶手,這時他手指輕輕一扣,一個白玉小瓶便從輪椅扶手上的暗格中滾了出來。
解開玉瓶上的封口,沈庭雪從瓶中慢慢傾倒出三粒沉碧色,散發著幽幽冷香的藥丸。
仰頭,一口氣服下了那三枚藥丸,沈庭雪修長的脖頸微微繃緊,清冷的麵容上逐漸浮現出一抹痛色。
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疲倦地吐出一口氣,顫抖著手,支撐著自己清瘦的身軀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若是林雲思看到這一幕,定然會神情大變,上前阻止沈庭雪如此近乎自毀的舉動——這藥物雖好,卻有毒性,服多了無異於飲鴆止渴。
隻是他現在不在。
沈庭雪服完藥,短暫地恢複了一點真氣,接著他便轉過身,走入屋內,關上了大門。
·
是夜
一襲清冷的白衣提著長劍,在風中踏過層層鬆濤,悄無聲息地掠入了太上宗的後山。
太上宗的水牢名為水牢,實則是一汪深潭。
潭中有寒玉,潭水常年冰冷凜冽,用林雲思的話來說,確實是適合壓製殷玉離身上的龍氣。
此刻,潭中濃霧散開,清冷的月光灑落而下,照徹了整個潭中的景象。
沈庭雪從前從未見過殷玉離,隻是在昨夜夢境的話本中讀到過關於他外貌的描述。
都是極儘驚醴的溢美之詞。
可現在等沈庭雪掠過這重重濃霧,見到殷玉離的真容之時,他才發覺,話本中那些他原本覺得十分溢美的詞反而被眼前這潑天豔色襯得毫無光彩。
一襲濕透的黑衣,斜斜倚靠在深潭中的石柱旁。
無數粗大的烏金色玄鐵鎖鏈纏繞在那清瘦的身軀上,綁縛著,反而莫名平添一絲淩虐之美。
黑潤的長髮傾灑而下,迤邐盤繞在水麵上,遮住了大半略顯消瘦的玉白色冶豔麵容,隻露出一隻狹長的幽紫色長眸和那如玉的修挺鼻梁。
在覺察到沈庭雪的到來之際,那鴉羽般的長睫隻是輕輕一顫,便從那旖旎的眸中掀起一片如同星河般瑰麗的光彩。
沈庭雪凝視著殷玉離那雙冶豔到極致的瑰麗眸子,一刹那幾乎有些失神,但他很快便微微皺眉,垂了眼睫,淩空靜靜落在了那石柱前方。
在沈庭雪垂下眼的那一刻,他冇注意到,殷玉離眸中那一片瑰麗的豔光也在這時悄然消失,換成了一抹若有所思。
沈庭雪並冇有發現殷玉離這一絲不同尋常的眼神,正想開口詢問殷玉離。
忽然,一個低低的,帶著一絲落寞,悅耳且清冽的嗓音緩緩響起。
“沈仙尊來,是要親手取我的血麼?”
沈庭雪愕然一瞬,眉頭微不可聞的皺了皺,接著便低聲解釋道:“你彆誤會。”
殷玉離抬起頭,靜靜凝視著沈庭雪掌中雪亮長劍,抿唇不語。
他幽紫色的眸中此刻浸入了一分淡淡的憂鬱和落寞,卻並無太多恐懼之色,烏黑的長睫沾濕了霧,潤澤的唇泛著淡淡的一點水紅,竟有些我見猶憐的姿態。
看著這樣的殷玉離,沈庭雪心頭一顫,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同話本中那城府極深的陰鷙帝王聯絡到一處。
一種怪異的感覺在他心口緩緩升起。
但想起自己這次來的目的,沉默片刻,沈庭雪還是壓下了心頭的異樣,淡淡道:“你想離開這麼?”
濃雲沉沉,自渺遠的天際壓下,涼風白霧在漫山蒼翠中湧動不息。
隻是有時候,一個人並不需要太多人記得,就像現在,林雲思仍是記得百年前沈庭雪對他的好,所以他把自己唯一的溫柔都留給了他的師尊。
一邊擦拭沈庭雪那玉白色手指上水漬,林雲思一邊就垂著溫潤如玉的眉眼,輕聲道:“我看師尊最近睡得不好,心情不快出來散心也是正常,不過師祖還有半月出關,師尊還是愛惜些自己的身體吧。”
可很快,那隻手又被人略帶強硬卻又十分溫柔地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