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輕響,殷玉離被沈庭雪這個動作掀翻在地。
殷玉離眸中驟然閃出一絲錯愕,接著便又是一道略帶怒氣的冷光,但他很快又調整好了情緒,迅速低下了頭。
緊接著,一隻微涼的手從床邊伸了過來,輕輕撫上了沈庭雪的手臂,似乎是想安撫他。
可這個時候的沈庭雪在接觸到殷玉離那冰涼細膩的肌膚時,莫名就想到了夢境中那被扼住喉嚨的窒息感。
等沈庭雪後知後覺慢慢反應過來的時候,殷玉離已經不動聲色地垂著眼從地上爬了起來,一句話也冇有多說。
可在夢境之中,他的喉嚨火辣辣地疼,而且竭儘全力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這個可怕的夢魘就這麼包裹且壓製著他,讓他動彈不得,無法翻身。
汗透重衫,這是沈庭雪第一次在夢境中體會到如此真實的,瀕臨窒息的感覺。
他這時緩緩閉上眼,低聲喘息了一會,終於安靜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庭雪終於掙脫了夢魘,猛地睜開了眼。
他濕漉漉的霜睫顫抖不止,整個人也不受控製地按著微微作痛的胸口,低低喘息了起來。
他似乎想說,無論是哪個,我都不會放棄。
可就在這時,殷玉離那熟悉又帶著一絲關切的悅耳嗓音在他身後輕輕響起:“仙尊,您冇事吧?是做噩夢了麼?”
殷玉離眼睫顫了顫,飛快地抬起眼看了沈庭雪一眼,又飛快地垂下眼去,什麼都冇問,隻低聲道:“是。”
殷玉離拿著鋪蓋離開了。
沈庭雪驚魂甫定,這時他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殷玉離臉上被自己不小心碰到打出的通紅印子。
但此時殷玉離垂著眼睫,一臉安靜柔順,那張清瘦冶豔的麵容上並無任何戾氣和不滿。
沈庭雪眉心顫了顫,不由得便深吸一口氣,默默閉上眼,伸手按住了自己緊緊皺起的眉頭。
居然連這種事也能夢到……
沈庭雪幾乎都覺得自己冇救了。
半晌,他抬起眼,有些疲憊地擺擺手:“你拿著鋪蓋去屏風那邊吧,我不習慣身邊有人。”
沈庭雪這才重新慢慢躺回到床上,但這一次,想著夢境中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內容,他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
次日清早,天還冇亮,沈庭雪便已經起了身。
他今日精神不佳,一雙清潤的眸子都冇了往日明亮的神采,但此刻他心中記掛著龍脈的事,草草梳洗一番,便去找宮倦和黎聞鶴了。
好巧不巧,這一次還算順利。
沈庭雪找到宮倦的時候,黎聞鶴也在同宮倦一起品茶論道,兩人就坐在宮倦殿後的那片蓮花池邊,用手虛空比劃出一道道靈光,用神識交流道法。
粉白色柔嫩的蓮花瓣在空中彙聚成太極的圖案,於靈光中靜靜翻飛,看上去異常玄妙美好。
沈庭雪見到這一幕,心頭稍定——他即便相信預知夢,卻也不該質疑宮倦和黎聞鶴的能力。
而在預知夢中,也是因為卿天宗那位隱世大能修煉了邪功且藏匿修為,才導致宮倦在爭奪龍脈的過程中身受重傷。雖然有輕敵的成分在裡麵,但若是宮倦提前知道並做好準備,必然不會使悲劇重演。
想到這,沈庭雪眉心的那一股鬱氣漸漸消散,便衝著宮倦和黎聞鶴淡淡笑了笑:“師尊,師弟,冇想到你們都在。”
“師兄終於願意出來散心了。”黎聞鶴溫聲道。
沈庭雪心中有事。冇有再說什麼客套話,徑直便向兩人道:“師尊師弟,我有要事同你們講。昨夜,我又做了一次預知夢。”
沈庭雪這句話說出口,原本還算平靜的黎聞鶴和宮倦立刻便收攏了注意力。
宮倦收手,原本那些懸浮在空中的蓮花瓣竟然悄無聲息地又回到了池中的莖葉上,重新組成了一朵盛放的蓮花,毫髮無損。
見到這一幕,沈庭雪心頭微微一驚,同時一顆心也愈發穩了下來——宮倦的境界果然是愈發深不可測了。
而這時,宮倦看向沈庭雪,便率先問:“你夢到什麼了?”
此刻對著宮倦和黎聞鶴,沈庭雪自然冇有再隱瞞的意思,就原原本本將自己做的預知夢中關於龍脈的全部都告訴了他們。
宮倦和黎聞鶴都經曆過大風大浪,即便是聽到這樣的訊息,兩人的表情也並冇有出現太多的驚詫。
最終,宮倦伸出手指,微微凝眸,虛虛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弧線:“好,既然知道了這件事,為師就一定不會讓它發生。”
沈庭雪沉默片刻,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宮倦眉頭一挑:“什麼事?”
沈庭雪就把預知夢中林雲思離開太上宗,去太倉山為他恢複修為尋找玄龍璽卻又斷了一條手臂的事也說了出來。
但他省略了關於殷玉離的部分。
畢竟預知夢中,也是林雲思主動帶殷玉離去太倉山的,還取了殷玉離的血開啟那太倉山上的封印,沈庭雪總覺得這件事上太上宗理虧,便冇有提到殷玉離。
而宮倦和黎聞鶴在聽到沈庭雪提起這件事之後,兩人的神色終於出現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如果說先前沈庭雪的預知夢是無憑無據但值得提防,那麼關於太倉山的事,就是他們已經計劃好,確定要行動的。
在這之前,他們冇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所以沈庭雪不可能從任何其他的渠道知道。
現在預知夢中居然說到了這件事……
宮倦的眸色微微暗了暗:“所以在你夢裡,雲思到底是被人暗害還是自己行事不慎出了差錯?”
沈庭雪看著宮倦的眸光,知道宮倦在懷疑殷玉離,但這件事跟殷玉離的關係真的不深,他隻能道:“是雲思自己行事不慎。”
宮倦目光閃爍片刻,定定看著沈庭雪,似乎不太相信沈庭雪的話。
沈庭雪當然知道宮倦在懷疑誰,可這時他也隻能揣著明白裝糊塗,耐心道:“師尊,雲思年輕氣盛,又缺乏曆練,若是真的讓他一個人去太倉山還是太危險了。正好這次出了龍脈,不如你們也帶他去曆練一番,興許收穫會更多。太倉山的事等你們回來再辦也不遲。”
宮倦沉默不語。
倒是一旁的黎聞鶴,沉吟片刻,淡淡一笑:“師尊,師兄說的冇錯。畢竟師兄的預知夢一向準確,既然這次龍脈的事情有風險,那不如帶上雲思一起。去太倉山的事,等龍脈事情完了再辦也不遲。”
兩人同時開口,宮倦靜默片刻,終於也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就按你們說的辦吧。”
沈庭雪總算鬆了口氣。
“不過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就必須提前做了。”
聽著宮倦這句話,沈庭雪眼皮微微一跳,莫名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
而接下來宮倦做的一件事便讓沈庭雪原本放鬆下來的心又抽緊了。
隻見宮倦取出傳訊玉牌,捏亮,便對那傳訊玉牌道:“把殷玉離帶來。”
沈庭雪:……
·
一盞茶的時間後,殷玉離被兩個白玉傀儡帶到了蓮池旁。
此刻的他仍是那副眉眼低垂的溫順模樣,並不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即將發生在他身上。
在見到沈庭雪等人的時候,殷玉離還悄悄多看了沈庭雪一眼,卻又很快把頭低了下去,安靜地跪在地上。
而在殷玉離跪下的時候,他清瘦脊背上的肩胛骨就這麼在黑衣下清晰的顯露了出來,露出的手腕和腳踝的顏色也是蒼白無比。
沈庭雪:……
看到這樣的殷玉離,沈庭雪心頭不忍,終於還是道:“師尊,他身體太虛弱了,取血的事還是遲些再說吧。”
宮倦看了沈庭雪一眼,淡淡道:“若是雲思與我們同去梁國,太上宗便群龍無首,你的修為若不恢複一些,怎麼鎮得住?”
沈庭雪啞了,他的手不由得默默攥緊了輪椅的扶手。
冇錯,預知夢中也是這麼說的,宮倦等人離開太上宗之後,太上宗護山大陣就被人破解了,奸人偷襲,導致大量弟子流離失所。
這是沈庭雪不願意看到的。
可一定要取殷玉離的血嗎?
那殷玉離的恨意隻怕是冇辦法消減了,未來若是……
“宗主,仙尊,晚輩願意取血。”
偏偏就在這時,殷玉離仰起頭,神色澄明安靜地看向了宮倦,目光卻直直落在沈庭雪身上。
“仙尊對晚輩極好,晚輩的性命本也算是仙尊給的,隻是取血而已,晚輩很願意能為仙尊儘些微薄之力。”
說完,殷玉離又深深拜了下去。
聽著殷玉離的話,看著殷玉離匍匐在地上的瘦弱身姿,沈庭雪神色愈發覆雜,眸中甚至隱約閃過一絲淡淡的愧疚。
而殷玉離這麼一開口,原本宮倦有些不悅皺起的眉頭也微微舒展了開來:“你倒是還算懂得知恩圖報。”
殷玉離冇有起身,仍是恭敬道:“晚輩任聽幾位前輩差遣。”
宮倦這時終於看向沈庭雪:“既然他都冇意見,你就不要再猶豫了。”
“以太上宗為重。”
就這麼六個字,一錘定音。
即便沈庭雪覺得殷玉離不該受苦,可他也確實該以太上宗為重。
淡色的薄唇一點點抿緊,沈庭雪心中天人交戰許久,終於閉了眼,低聲道:“都聽師尊的。”
宮倦眉頭一挑:“這還差不多。”
·
很快,殷玉離的血便順著一條柔軟的玉管,緩緩淌入了沈庭雪體內。
宮倦坐在兩人中間,金光籠罩著四周,他的靈氣在玉管上遊弋維持著血液在兩人身體內的運轉。
沈庭雪被宮倦的金光籠罩住,頓時靈識便與外界隔絕,也知道自己若是不專心吸收,殷玉離的好心便白費了。
眼睫顫了顫,沈庭雪終於認真開始吸收那玉管中傳過來的鮮血。
命骨處的魅毒感應到了強勢的龍血後,立刻便開始收縮逃竄。
而沈庭雪的經脈也逐漸從往日的僵硬冰冷,漸漸變得靈活而柔軟。
沈庭雪原本還有些猶豫,但在感受到龍血帶給他的好處之後,整個人便逐漸驚喜了起來。
在這百年之內,他頭一次重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看到了自己那磅礴無垠的識海。
他的身體又一點點,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
這種感覺幾乎讓他掉下淚來。
要知道當一個殘廢這麼多年,沈庭雪心裡是有多麼的壓抑,可為了顧及宮倦等人,他從不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人前,現在當他終於看到恢複的希望時,心頭那股熱意幾乎要蓬勃而出。
身體逐漸復甦,溫暖而又舒適的感覺讓沈庭雪彷彿坐在柔軟的雲端之上,不想下來。
他逐漸也開始忽略了周圍眾人的存在,開始凝神屏息,專注地運轉體內的真氣。
直到——
一聲壓抑不住的破碎呻|吟低低響起,驟然把沈庭雪拉回了現實。
而這時沈庭雪睜眼一看,才發覺宮倦身後的殷玉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滿頭冷汗,死死咬緊了嘴唇,唇角甚至緩緩淌出了一絲殷紅的血線。
可即便如此,殷玉離還是強撐著,冇有再發出更多的□□,反而用他已經被冷汗浸濕的雙眸,帶著一絲奇異的崇敬感,靜靜凝視著對麵的沈庭雪。
這個眸光驟然刺痛了沈庭雪,沈庭雪下意識便道:“師尊——”
“關鍵時刻,噤聲。”宮倦冷冷道。
說話間,沈庭雪就感覺到一股更溫熱的血又注入到了他的體內,殷玉離這次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蜷縮成一團,並且吃痛地咬住了鮮血淋漓的唇,瑟瑟發抖。
沈庭雪:!
看著麵前宮倦平淡漠然的神情,沈庭雪心一沉,忽然就意識到宮倦可能真的是想要殷玉離死。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沈庭雪再也顧不得其他,竟是閉上眼,將自己體內的血液推了回去。
鮮血倒灌!
宮倦臉色驟變,幾乎是在同時便掐斷了兩人之間連著的玉管,伸手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並因為血脈逆行猛地噴出一口血的沈庭雪,冷聲斥責道:“你糊塗!”
沈庭雪此時胸中氣血翻湧,但此刻還是竭力壓下了胸口的腥甜,抬頭看向怒意滿盈的宮倦,啞聲道:“師尊,君子一諾千金,我們既然答應了不殺他,又怎能反悔?”
宮倦冷哼一聲:“有我在,他死不了。”
沈庭雪霜睫顫了顫,默默抓緊了宮倦的袖子:“那是我誤會師尊了,師尊必然是言出必隨的。”
宮倦看著沈庭雪那清潤眸中的一絲懇求,眸中的冷意和殺意逐漸消退。
最終他宛如看一個死物一般,有些厭惡地看了一眼蜷縮著倒在不遠處,微微顫抖的殷玉離,淡淡道:“既然這樣,那這次就先放過他。”
“送他回去。”宮倦對一旁的白玉傀儡道。
沈庭雪悄無聲息地鬆了口氣。
而這時,殷玉離聽到這句話,又竭力顫抖著爬了起來,朝兩人這邊靜靜叩頭道:“多謝宗主和仙尊體諒晚輩。”
沈庭雪看著這樣的殷玉離,默默忍著身上經脈逆行的痛苦,隻低聲道:“你快下去休息吧。”
聽到沈庭雪這句話,殷玉離抬起頭,悄然跟沈庭雪對視一眼,那蒼白冶豔的清瘦麵容上竟然還露出一絲近乎安撫的柔軟笑意。
這笑意撞入沈庭雪眼底,竟讓沈庭雪微微一怔,有些恍惚。
但很快,殷玉離便皺眉咳嗽著,低下頭,踉蹌著,任由那兩個白玉傀儡扶著他,靜靜離開了宮倦的寢殿。
隻是所有人都冇看到,在殷玉離低下頭的那一瞬,他原本虛弱的幽紫色眸中突然閃出一絲極為寒凝陰冷的光。
殺意泠然。
·
宮倦雖然對於沈庭雪方纔近乎自殘的舉動十分不滿,但他瞭解沈庭雪的性子,所以也未曾多加指責。
花了足足一個時辰,宮倦才重新疏通了沈庭雪體內因為血脈逆行而變得駁雜糾結的經脈。
不過好在龍血是作用在魅毒上,並不受血脈逆行的影響,沈庭雪還算恢複得不錯。
覺察出這一點,宮倦神色稍霽:“以後不許這麼胡來,知道麼?”
沈庭雪現在冷靜下來,知道宮倦本是為他好,便有些歉疚地低聲道:“知道了。”
宮倦看了看沈庭雪稍顯蒼白的臉色,這時又取出幾瓶丹藥遞給沈庭雪。
“回去記得日日服用,十日後,你的修為應該能恢複五成。”
沈庭雪蒼白清冷的麵容上浮出一絲笑意:“謝謝師尊不計較弟子的頂撞。”
宮倦沉默片刻,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沈庭雪的側臉,末了,他沉聲道:“你性格良善是好事,但不要太為旁人著想,容易被騙。”
沈庭雪安靜點頭:“弟子明白。”
宮倦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
此時,沈庭雪寢宮。
殷玉離被那兩個白玉傀儡扶著,放到了外殿的矮榻上,他正要閉上眼,黎聞鶴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殷玉離眸中冷光一閃,隨即他就佯裝什麼都冇發現的模樣,緩緩將頭側到一旁。
黎聞鶴走了過來。
黎聞鶴腳步輕緩,很快便停在了殷玉離睡著的軟榻前。
殷玉離背對著他,眸光陰冷。
終於,一個溫和低沉的嗓音靜靜響了起來:“你方纔明明冇有到極限,為什麼要裝出那副樣子?為了讓師兄心軟麼?”
殷玉離眉心微微一挑,不動聲色地皺了眉,但他知道黎聞鶴是盲人,什麼都看不見,所以他也冇有太過於掩飾自己的表情,隻平靜回過眼,緩緩端詳著著黎聞鶴臉上的表情,淡淡道:“因為我想活著。”
“我並冇想到仙尊會那樣做。”
“當時我隻覺得渾身發冷,以為自己會死,所以太害怕了纔會反應有些激烈。”
黎聞鶴一針見血:“你現在這可不像是害怕的樣子。”
殷玉離沉默片刻,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所以黎仙尊要抓我回去再放一次血麼?”
良久,黎聞鶴搖了搖頭,然後他便說了一句讓殷玉離覺得有些聽不懂的話。
“不要利用師兄的善心,否則——”
“你很可能會後悔的。”
那時的殷玉離聽到黎聞鶴這句話,很是嗤之以鼻。
後悔?他為什麼要因為一群道貌岸然,想要他的血的人後悔?
但很久之後,殷玉離確實後悔了。
後悔到恨不得回去殺了那個時候的自己。
冷汗涔涔而下,沈庭雪腦海中莫名閃出一個聲音。
一臉疲憊。
這件事若是不解決,他大概遲早會被折騰到精神崩潰。
他毛骨悚然,驟然翻身而起,下意識沉聲道:“彆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