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除去禦史鏗鏘的語音之外，一片肅靜，無論哪一方的陣營，無論這件事的真偽，冇人想摻和進去。/p
禦座之上，李二陛下麵沉似水。/p
他如何能不瞭解這些禦史收割聲望的用意呢?這是禦史們管用的伎倆，曾幾何時，便是魏徵帶著這些人，不厭其煩的對他這個皇帝發起一次又一次的彈劾，不許他乾這個，不許他乾那個，要修身養性，時刻做好一個聖明之帝王。/p
這是禦史的本分，亦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p
取消禦史製度？/p
且不說會遭受到多大的阻力，李二陛下從未想過。/p
禦史代表著言路，古往今來，可稱聖王者，莫不是廣開言路勇於納諫，即便這些禦史代表著世家門閥的利益，真正來自底層民眾的意願，從未有、也不可能有機會經由他們抵達聖聽。/p
但是閉塞言路，乾綱獨斷，那就是自取滅亡之道。/p
對於一位皇帝來說，底層民眾的意誌從來都不重要，“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中的“水”，所指更非是百姓，而是廣大的士族階級。他的統治根基在於士族，在於門閥，所以哪怕他將世家門閥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其連根拔起挫骨揚灰，亦不得不緩緩圖之。/p
因為他深知，若是滿天下的世家門閥、士族勳貴都反對他，那麼這個皇帝就當到頭了，就比如隋煬帝……/p
維護禦史的權力，這是必須的。/p
雖然有些時候禦史的存在使得他這位帝王感覺到層層束縛，但更多時候，禦史卻是他手裡的一把刀，一把幫助他剔除寄生在帝國之上的腐肉毒瘤的快刀，無往而不利。/p
朝中貪腐之臣需要禦史這把刀去剔除，同樣的，皇族之中為非作歹之輩，亦需要這把刀……/p
“宣京兆尹馬周與霍王覲見，那樁官司，便在這大殿之上，當著文武群臣的麵兒審理吧。”/p
李二陛下下令。/p
如此一來，若霍王乃是遭人構陷，自己予以昭雪，不會惹人詬病，更不會被認為是袒護宗室子弟。若霍王當真罪無可恕，他會嚴厲懲罰，在百官麵前拿出自己公正無私的一麵，以儆效尤。/p
兩全其美的策略……/p
“喏！”/p
自有殿內的內侍應了，快步走出大殿，喊了殿門外幾位宿衛的禁衛，一起趕往京兆府衙門。/p
“諸位愛卿，尚有何事，速速啟奏吧。”李二陛下對於這樁案子並不太上心，淡然對著朝堂文武說道。/p
立即便有幾位尚書站出班列，啟奏各自衙署之事宜，請皇帝定奪。/p
朝堂上的討論聲也漸漸活躍起來，唯有以劉洎為首的禦史言官們眼觀鼻、鼻觀心，緘默不語，一言不發。/p
一股潛流似乎在凝聚、湧動……/p
未及，內侍在殿門外朗聲道：“霍王、京兆尹，覲見陛下！”/p
吵吵鬨鬨的大殿陡然一靜，正出班啟奏的一位官員拱拱手，乾淨利索的退回班列。/p
“宣！”/p
“喏！”/p
腳步聲響，霍王李元軌與京兆尹馬週一前一後，步入大殿。/p
“微臣覲見陛下！”兩人來到殿中，躬身施禮，異口同聲。/p
李二陛下坐在禦座之上，居高臨下看著，口中淡然道：“免禮吧！馬周，說說看，霍王縱馬撞人一案，審理得如何？”/p
馬周趕緊道：“啟稟陛下，案件尚在審理當中，經查，死者乃是藍田人士，生前身有殘疾，並未成親，與其弟一家共同生活，亦無子嗣。至於案件之經過，霍王聲稱乃是家奴躲避不及所撞，且願意雙倍承擔一切賠償，不過，當夜巡邏之右屯衛校尉，卻聲稱目睹撞人者乃是霍王，並且讓家奴定罪，且意欲毀屍滅跡，微臣剛剛派人前往現場勘查，卻發現現場已然被行路之人破壞，無法查證。”/p
現場已被破壞？/p
諸位大臣的目光下意識的看向霍王李元軌，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此必是霍王所為，既然能夠乾得出毀屍滅跡這種事，以前更是劣跡斑斑，傷人致死還要迫害全家都如喘氣喝水一般，那麼破壞現場逃脫罪責，自然更不在話下……/p
李元軌乃是靈透之人，立即感受到滿殿大臣或是譏笑、或是不屑的不善之目光，頓時惱火道：“非是本王派人破壞現場，當時剛剛撞死那農夫，右屯衛的兵卒便從天而降，本王哪裡有時間破壞現場？”/p
馬周沉默不語，不予表態。/p
霍王這邊查無實證，右屯衛兵卒那邊有言辭灼灼，那麼就交由皇帝聖裁好了……/p
李元軌已然意識到有些不妥，他並不知之前有禦史將他八百年前的惡行都給掀了出來，隻是感覺到大殿上的氣氛有些詭異，心裡發虛，趕緊拜伏於地，言辭懇切道：“陛下明鑒，微臣之前年少，坐下許多荒唐事，不敢辯解。然則自就藩徐州以來，未曾有插手當地軍政事務之舉，整日裡潛居府邸，與方士為伴探討養生之術，與大儒為伍鑽研經義之學，修身養性，循規蹈矩，不敢有半分僭越之處！陛下，微臣……”/p
他已然覺察出風向不對，雖然不知原因為何，但身為皇族子弟天然的危機意識，令他果斷做出抉擇，兩權相害取其輕！/p
你們什麼也彆說了，咱認了還不行？/p
隻是陛下您看在兄弟這些年乖巧聽話的份兒上，從輕處罰就好……/p
然而未等他這番求情的話語說完，便見到劉洎身後一個年輕禦史站出班列，大聲道：“陛下！微臣彈劾霍王糾集方士、修道長生，有僭越之嫌，聯絡大儒、妄自施恩，有不軌之謀！”/p
李元軌眼珠子都瞪圓了！/p
自己整天呆在徐州府邸啥都不乾，就跟著一群方士大儒清談飲酒，這也有錯？/p
“陛下！此獠居心險惡，意欲離間天家，實在是十惡不赦！”/p
李元軌趕緊反咬一口，唯恐被坐實了這個罪名。/p
修道長生，這本冇有錯，但企圖長生不老，那邊有僭越之嫌；結交大儒，這也冇有錯，有學問的人湊在一處清談經義，乃是向學之道，這亦冇有錯，但扣上一個“聯絡大儒，妄自施恩”的大帽子，那可就要了命了！/p
恩出於上，你一個藩王，糾集一群大儒想要乾什麼？/p
李元軌嚇壞了……/p
不過就是撞死一個農夫而已，何至於此？/p
“陛下！”/p
劉洎再次站出來，朗聲道：“霍王縱馬行凶，撞傷行人之後非但不予以及時救治，至傷者死去，不僅冇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指使家奴毀屍滅跡，其性情之暴虐、道德之敗壞，已然無以複加，致使皇家威儀受損，陛下聲望大減，其罪不容赦也！兼且，其在封地勾連地方、覬覦天道，此乃人臣所為乎？惟望陛下明鑒，奪其爵祿、削其封地，予以製裁，懲前毖後！”/p
此言一出，滿朝大臣算是明白了，禦史台這是又使出以往的招式，先把霍王的名聲搞臭，再來論事情的對錯。/p
這招數很無賴，令許多深受其害的大臣切齒痛恨，卻也不得不承認，在名聲等同於一切的這個年代，這招的確管用。/p
你都這般十惡不赦了，那些壞事怎麼能不是你乾的呢？/p
李元軌臉都嚇白了。/p
這特麼是要奪爵啊？！/p
他瞪著劉洎，恨不得一口將這個瘋狗咬死，老子偷你媳婦了還是抱著你孩子跳井了，至於這般下手狠毒？/p
完全不給留活路啊……/p
然而他知道，此刻做出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這些個彈劾基本屬實，就連縱馬撞死人這件事他也解釋不清，這就使得自己“壞蛋”的屬性根深蒂固，連帶著，結交方士、溝通大儒這個信口雌黃的罪名也成了“莫須有”。/p
“莫須有”就要了命了！/p
皇帝需要證據麼？/p
根本不需要！/p
他隻要認為你有可能覬覦皇座、危及皇權，根本無需任何證據就能狠下殺手！/p
李元軌唯一能做的，便是哀哀求情，希望皇帝念著以往的情分網開一麵，不讓自己成為禦史台這幫瘋狗狠刷聲望的靶子……/p
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這股風潮由禦史台而起，卻並非禦史台可以完全掌控，颳著颳著，它就跑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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