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成來訪,程咬金予以厚待,不僅自己親自設宴招待,還讓長子、次子相陪。以張行成的官職、地位,這已經算是很高規格了。
這是看在張行成山東世家在朝中代表人物的份兒上,否則以程咬金的功勳爵位,哪裡需要這般給麵子?
張行成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雖然身為朝廷大員,但執禮甚恭,言語之間也頗多恭維,將自己的架子放得很低,畢竟今日前來乃是有事相求,萬一言語不慎將程咬金惹毛了下令逐客,自己可就丟臉丟大了。
畢竟之前長安城外惡戰連連、局勢危在旦夕之時,程咬金並不是牢牢站在山東世家這一邊……
現在程處默當麵詢問能否將其調回,令他心中極度不滿。
我已經放低姿態了,擺明瞭今日乃是有求而來,你們又何必打我的臉?
明知我這個兵部尚書屁用不頂,還要說出這樣的要求,簡直欺人太甚……
好在未等他說話,程咬金便在一旁瞪起眼睛,喝叱自家兒子:“今日張尚書登門是客,你就算有什麼請求也得改日備下厚禮登門相求,這般酒宴之上提及,是何道理?再者說來,溎南那地方山明水秀氣候宜人,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所在,你隻需在那邊熬上幾個念頭,積攢下資曆,朝廷自會提拔擢升於你,何以不到一年便謀求調任?吃不得一點苦,冇用的東西!”
程處默一臉無辜:“孩兒如今身在桂州擔任溎南府折衝都尉,那地方雖然還算淳樸,可到底山高路遠、煙瘴遍地,難以於父親麵前儘孝……好不容易尋個空閒才能回家一趟,今日正巧碰上張尚書,若能行個方便自是最好,若是難做便隻當冇說,又有什麼打緊?孩兒也老大不小了,您不能總是叱責於我!”
一旁的程處亮笑嗬嗬給張行成斟酒佈菜,老老實實當一個陪客。
但張行成卻不能當他不存在,畢竟這可是清河公主的駙馬,李二陛下的姑爺……
心中又是羞憤又是尷尬,無奈拱手道:“大郎之請,原本乃是尋常,誰叫咱們同出於山東一脈,一衣帶水、血脈相連呢?隻不過還請大郎體諒吾之苦衷,如今剛剛擔任兵部尚書,對於部務兩眼一抹黑,根本拿不起來。稍等一些時日,待吾捋順了這些,定然將你調回關中。”
他算是看明白了,什麼程大郎毫無城府、粗魯憨直呐純粹是扯淡,這爺仨根本就是給他一個下馬威,唯恐他信任兵部尚書導致驕傲自矜,今日登門所為之事令程家上下為難,乾脆將你的嘴堵回去……
看上去有些誤會了。
程處默提起酒杯,哈哈一笑:“小侄粗鄙之人,時常犯糊塗,今日自罰三杯,改日定當登門道歉。”
言罷,連乾三杯。
張行成無法,隻得賠了一杯……
笑眯眯的程處亮也舉起杯:“兄長剛直秉正,若有得罪,那也必是無心之言,還望張尚書寬宥。”
皇帝姑爺舉杯,張行成不能拒絕,趕緊也舉杯乾了……
待他杯子剛剛放下,程咬金便歎了口氣:“小兒無知,不懂官場之上處處掣肘、爾虞我詐,我這做父親的著實汗顏,教導無方啊。來,咱倆喝一杯。”
程處亮酒壺不離手,立馬給張行成滿上……
張行成也算酒量不錯,但程家窖藏的美酒基本都來自房家酒坊的高度蒸餾,接連三杯下肚,隻覺得胃中有如火燒一般,渾身發熱,額頭血管隨著呼吸一鼓一鼓……
隻得擋住程處亮伸過來欲斟酒的酒壺,苦笑道:“實不相瞞,今日登門,乃是有事請教盧國公。咱們先說正事,而後再陪同盧國公與兩位郎君喝個痛快,如何?”
程咬金捋著鬍子,麵色不豫。
老子這邊明示暗示下馬威一起用上了,就是讓你免開尊口,怎地你居然不明白?
無論如何,他身上的山東印記都無法抹除,畢竟當年也曾受過山東世家的支援,如今山東世家大舉入朝,自己總不能翻臉不認人吧?所以他對於來自山東世家的所有請求都倍加小心,能避則避……但今天避不過去了。
總不能一句話不說便將張行成趕走吧?
隻好沉吟著道:“老夫這幾年疏遠朝堂,逐漸交卸軍務,很多事情實在是力不從心,便是麾下這左武衛也不見得都聽老夫的,很多事實在是有心無力……不知德立到底有何難事?不妨說來聽聽,若能幫手,自然義不容辭,若實在無能為力,也請必要怪罪。”
他這人看上去粗鄙莽直渾不吝,實則一輩子謹慎小心,決不肯輕易掉進旁人彀中吃了大虧……
張行成隻當做聽不懂,歎息一聲,將當下麵對的困境詳細說了,末了,誠摯道:“在下以往一直任職於尚書省,隻知勤勉任事,缺乏這等人情世故的曆練。不怕盧國公笑話,如今初到兵部,就連最基本的部務都無法執行,簽署一道公文,若無左右侍郎之允可,回頭就被下官書吏被丟進紙簍……實在是汗顏無地。”
程處默與程處亮對視一眼,然後目光錯開。
兄弟兩個心意相通,都敬佩於房俊的手腕,人在兵部的時候整個兵部如臂使指、上下一心就不說了,如今調離兵部,卻依舊將兵部死死攥在手中,任憑張行成千方百計,亦是無濟於事。
太厲害了……
程咬金也聽明白了,山東世家急於進入朝堂攫取各部實權,首當其衝自然便是近些年權勢大漲的兵部,本以為有張行成這個兵部尚書在,略施手段便可將兵部掌握手中,孰料卻一腳踢在鐵板上,非但未曾掌控部務,反倒被下屬被給架空了。
這不僅對於張行成自己的政治前途造成極為惡劣之後果,更使得山東世家掌控權力的進度受挫,是不可接受的,於是今日便跑到自己這裡,想要問問如何打破房俊對於兵部的掌控,將兵部掌握手中……
李二陛下自己兼任著尚書令,整個尚書省皆親自掌控,上下官員自是老老實實按照規章製度辦事,誰敢出什麼幺蛾子?但兵部卻完全不一樣,涉及各方無數利益,哪裡那麼容易捋得清楚?
沉吟良久,程咬金無奈道:“官場之上,與其說是政治理想、施政理念,不如說是人情世故、利益糾葛。利益一致,自然互為攻守、同進同退,兵部屬官之所以對房俊馬首是瞻,是因為他們與房俊的利益一致,亦或者說房俊給於他們的利益,遠比你給得多……所以彆琢磨什麼禦下之術、揣摩人心,攤平了想一想,你能否比房俊給得更多?”
張行成苦著臉,搖搖頭。
以房俊今時今日在軍政兩界的影響力,哪裡是他張行成能夠比擬的?吏部尚書張士貴與房俊交情頗深,之前甚至差一點一同站在東宮陣線上,即便自己懇請山東世家那些老傢夥出麵迫使吏部將崔敦禮、柳奭等人調任,回頭房俊便會讓張士貴給這些人安置一個更好的去處。
甚至重新調來兵部的官員也說不準還是房俊的麾下……
如此局麵之下,誰會對他這個兵部尚書心生忌憚?
程咬金語重心長:“再則,兵部被房俊一手掌控,而房俊乃是太子心腹,就等於兵部是太子如今唯一能夠影響的實權衙門……畢竟時至今日,太子還冇被廢黜呢。”
隻要陛下的廢儲詔書一日未曾頒佈,太子便還是太子。
既然是太子,那就應有太子之權力、尊嚴,一旦動了太子唯一的根基,誰知道素來寬厚的太子會否震怒之下發飆?
陛下雖然易儲之心極為堅定,但必定對太子心存愧疚,這個時候就算太子乾出幾件出格之事來維護其本身之尊嚴、臉麵,陛下又豈會追究?
甚至於陛下自己都會不滿: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怎麼擺佈那是我的事,你們這些外人憑什麼欺負我兒子?
程處默在一旁點點頭,大咧咧道:“所以啊,這個時候誰招惹太子,誰就是棒槌。”
張行成驚出一身冷汗,酒都快醒了。
怪不得兵部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敢於如此對待他這個長官,對他的話語置若罔聞,根本就是有恃無恐啊!
小聲小氣的叱責幾句,這幫官油子根本不當事兒,你說你的他們依舊我行我素;若是事情鬨大了,不僅有房俊給他們撐腰,甚至很有可能導致陛下的不滿……自己這個兵部尚書聽上去光鮮亮麗,原來就是個受氣包!
“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張行成不是個冇主意的人,但此刻卻亂了方寸。
一邊是山東世家的一眾大佬們逼著他儘快掌控兵部權力,一邊是動輒引發太子甚至陛下的不滿,這樣的夾板氣如何生受?
程咬金讓次子給他添酒,幽幽道:“聽老夫一言,你得回去告訴家中的那些個老朽之輩,這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不是山東世家之天下。有些事情當適可而止、徐徐圖之,若貪功冒進,則很有可能折戟沉沙。”
……
張行成最終還是冇能全身而退,程家爺仨輪番上陣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吐了好幾場之後才放其被仆人攙扶著登車回家。
程家父子幾個回到花廳飲茶醒酒,程處亮忍不住問道:“陛下易儲之心已定,正是打壓剪除東宮勢力的時候,若張行成手腕強硬將兵部上下官員輪換一遍,陛下未必插手,甚至樂見其成……父親為何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哄騙張行成?”
程咬金喝著茶水,慢悠悠說道:“易儲之事,乾係重大,不僅是陛下家事,更是國事,豈是想廢就廢?太子穩穩噹噹坐了這麼多年,絕非外邊看上去那般勢力孱弱,不然你以為陛下隻是忌憚房俊所以才緩緩圖之?宗祧承繼,終究是天下法則,一旦陛下廢儲詔書頒佈,不知有多少人將會為此而據理力爭。”
程處默奇道:“難道易儲之事還有變故?”
程咬金放下茶杯,向後仰躺在椅背上,眯著眼道:“世事無絕對,誰知道呢?咱們程家現在不能選邊站隊、孤注一擲,而是要做出公正之姿態,對太子、魏王、晉王都要一視同仁。”
不做選擇,纔會少犯錯。
固然因此會導致將來收益驟降,但局勢難測之當下,考慮利益乃是愚蠢至極的行為,穩穩噹噹的完成皇權過渡纔是正理。
隻是不知此次側麵幫了東宮一回,穩住了張行成,使得兵部依舊在東宮掌握之內,能否有助於太子穩住陣腳?
最起碼太子得記著咱這一份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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