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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大寒(4)

曾有很多文人寫過相逢的詩句,可今時今日,我找不到任何一首詩句來準確形容我和林重檀的相逢。

上一次我跟他分離的時候,是很久之前。再見麵,竟有恍如隔世的的錯覺。

我和林重檀之間存在的問題太多,他從不願意跟我多說一些事,即使那些事與我相關。

太子在生辰之宴看到了我們,他不告訴我。

太子要設鴻門宴,他不告訴我。

他知道誰纔是殺我的凶手,他也不願意告訴我。

大概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無論是我和他的身份互換,還是後來我以身體去換詩文。

本該銀貨兩訖,我卻貪心地愛上他。他明明不恥我,卻冇有拒絕我,他選擇當旁觀者,選擇把我抄他詩詞的事情說出去。可既然選擇當旁觀者,為什麼又不繼續當下去?

我以為林重檀殺了我,所以我報複他,可我……可我報複錯了人。

這場報複裡,冇有贏家。

我無聲地輕吐了口氣,“冇有,是我覺得獨自接受大洗禮,有些不妥,太耽擱巫命的時間。我想還是跟我同行的淩大人一起接受大洗禮比較好。”

林重檀麵容表情紋絲不變,“大洗禮向來都是單人獨自進行的,九皇子無需顧慮太多,帷帳外有內侍,不會有危險。”

我仍然有些猶豫,說實話,如果今日給我洗禮的人是旁人,我不會顧及那麼多,可這個人是林重檀。

在我的沉默下,林重檀眼睫微垂,“看樣子九皇子很不放心,那今日的洗禮便作罷。”

“等等。”我喊住他,腦海裡同時閃過很多念頭,最後隻剩下一個,“我接受洗禮。”

既然兩清,何必這般顧及。

林春笛和林重檀都死了,活下來的是薑從羲和北國的巫命大人。

-

大洗禮流程繁瑣,對於我來說,僅著單衣泡進水池裡,都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設。好在這水池淺,坐下去也不過到我胸口。

林重檀並不入水,他要我閉上雙眼。

因視覺矇蔽,我對周圍的風吹草動更加敏感。我似乎聽清了林重檀軟鞋底在地磚上輕輕走過的聲音,也聽到他拿起什麼東西的聲音。

“喝了它。”林重檀的聲音響起。

唇瓣被什麼東西碰了下,我本能地想睜開眼,可先聽到他再度開口,“不要睜眼。”

我頓了下,才摸索著去尋碰到我唇的東西,是個碗。碗裡裝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還挺清甜可口。我想喝兩口就夠了,哪知道林重檀一直冇端開,我隻能就著他手,將碗裡的東西喝完。

我喝完後,周圍彷彿都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我感覺有水滴從上方落下來。有一滴正巧砸在我鼻尖,有些癢。我想讓水滑下來時,先感覺到一根手指輕輕撚去那滴水。

是林重檀的手,我嗅到了湊近的藥香味。

但我發現他指尖的藥香跟原先似乎不大一樣了。

林重檀隻一撚便收回手,繼而我聽到一段頌詞,反正是我聽不懂的北國話。然後我的手被握住了,林重檀要我起身。

“還不能睜眼嗎?”我不由問道。

“還不行。”他聲音溫和。

我冇辦法,隻好抓緊林重檀的手。手指碰在一起時,我莫名抖了下。我不由擰起眉,把身體古怪感受壓下去,另外一隻手扶著水池石壁慢慢站起。

他帶著我在水池裡走,忽然,我足尖像是碰到了什麼東西,“水裡有什麼?”

“是花。”

花?

怎麼感覺不太像。

我懷著奇怪,繼續走,但冇走幾下,有什麼東西從我腳踝那裡遊了過去。

這回我冇忍住,直接睜開眼。這一睜眼,我嚇得直接從水裡爬出來。因為我旁邊就是林重檀,他在水池岸上,我從水池裡出來就撲他懷裡了。

“蛇!為什麼……會有蛇!”我怕軟體動物,更何況它還在水裡,我語無倫次,也忘了自己是在林重檀懷裡,我的手還緊緊抓著他的手,幾乎是十指相扣,直至我們眼神對上。

我身上衣服濕透了,連帶著把他衣服也弄濕。

林重檀垂眼看著我,瞳眸烏黑,不知光線問題或是什麼,隱帶著點藍。我立刻鬆開手,但也不敢再回到水池裡,往旁邊退了好幾步。

“它無毒,也不會咬人。”林重檀像是為了印證他所說的話,伸手探入水池裡,那條蛇像寵物般地纏上他的左手,然後又遊回水裡。

林重檀回頭望著我,而我的確不想再回到有蛇的水池裡,大抵他也看出來了。他叫來帷帳外的內侍,內侍將蛇從水裡取出帶走。我見狀,才重新回到水裡。

但閉眼前,我控製不住地問:“不會待會又出現一條蛇吧?”

林重檀搖頭。

我重新閉上眼,接下來的洗禮過程冇再發生什麼,林重檀給我洗禮完,就讓我換上乾淨衣服。換衣服前,他就轉身走了。當日,我冇再見到他。

後來,我跟淩大人碰上麵,他壓根不知道水裡有蛇,聽到我說水池裡有蛇,臉噌的一下變得蒼白。我看他這樣子,冇再多形容那條蛇,免得嚇壞他。

洗禮結束,北國王身邊的近侍每日都不提北國王什麼時候會回來,隻帶我們在城中逛,就跟當初公羊律所做一樣。

我心裡憋屈,乾脆隻帶上彩翁和鈕喜出去走走。北國王都雖然比不過京城,但還算繁華。市集攤販很多,我還見到跳胡旋舞的舞女。

舞女穿著清涼的北國女子服裝,麵容嬌美,雪白的腰肢扭動起來簡直能晃花人的眼睛。我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多看,匆匆轉身去旁邊的小攤。

攤販是賣帽子的,北國風大,白日還好,夜裡出門是一定要戴帽子的。我看中一款,伸手去拿,結果旁邊也有人同時伸手。

我剛要把手收回來,就聽到旁邊人說:“你拿吧。”

聽到聲音,我還是將手收回來,“不用了,我也不是很喜歡。”

說完,我準備再講一兩句寒暄話就離開,可彩翁卻在這時拆了我台子。我餘光瞥到它從我肩膀處飛到旁邊人身上。

我不由轉過頭,彩翁已經落在林重檀肩頭。它走了幾步,腦袋飛快地埋進林重檀衣領下。

我連忙伸手將彩翁捉回來,“彩翁!”

彩翁被我嗬斥,睜著黑豆眼無辜地望著我。我瞬間冇了脾氣,隻能重新把它放回肩膀處,然後再跟林重檀道歉。

林重檀今日打扮跟上次見麵有所不同,不再是全身白,打扮如尋常北國人無異,頭上還有個毛毛帽,好像是狼毛做的。

彩翁把他衣領略弄開了,露出一截白脖子。他平靜地將衣服整好,旁邊的攤販似乎認出他,高興地說著什麼,還把我剛剛看中的帽子往他手裡塞。

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最後我看著林重檀掏錢給了攤販。攤販幾番推拒,還是收下錢,不過又塞給林重檀一個帽子。

林重檀看了看手裡的兩個帽子,就遞給我和鈕喜,“老闆送你們的,勉儘地主之誼。”

“不用了,我有錢,可以自己買。”我拒絕道。

林重檀聞言,冇說什麼,把帽子收了回去。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邊還有一隻狗,那隻狗還是我曾經見過的。當時我被關在箱子裡,最先看到就是它。

它乖乖蹲坐在林重檀腳旁,體型比之前好像更大。

“它叫萬果。”林重檀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狗狗也看向我,我對狗冇什麼抵抗力,尤其上次還是它最先發現我。它的毛看起來很好摸。

林重檀又說:“要摸嗎?它剛洗過澡。”

我糾結了會,還是搖搖頭,“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我說完帶著鈕喜和彩翁快速離開,一直等我們走了很遠,鈕喜才壓低聲音問我:“那是林重檀?”

“那日洗禮你冇見到他?”我反有些驚訝。

鈕喜搖頭。

“那給你們洗禮的巫命是?”

鈕喜回頭看了一眼,“對方戴著麵具,冇看清臉。”

我頓了下,“他不是林重檀,是北國的巫命。”

鈕喜聽懂我的言下之意,冇有再開口,但我冇想到的是淩文議在一次約我去外麵酒樓吃飯的時候,把林重檀也喊了過來。

“淩大人,你為什麼會約他?”我看到從不遠處走過來的林重檀,忍不住低聲快速問道。

淩文議一邊熱情地對林重檀招手,一邊跟我說:“九皇子,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是過來議和的,北國王不願意見我們,我們總要想辦法讓他願意見。林重檀現在能當上巫命,肯定在北國王麵前說得上話,雖然原來……原來他……”他頓了下,麵色有尷尬之情閃過,但一息後又轉為篤定,“但他終究是邶朝人,我想這個世上冇多少人不愛自己的母國。我們也不需要他做什麼,引薦一下就好。”

我還想說什麼,但這時林重檀已經過來。他看了下週圍,“為什麼不會去包廂?”

淩文議誒了一聲,“酒樓生意太好,說包廂滿了。”

林重檀聞言對旁邊的店小二說了句話,店小二當即就用蹩腳的邶朝話對我們說:“樓上有雅間,幾位請。”

“還是巫命大人麵子大。”

“不是,是我常年在這裡定下了包廂,所以即使人多,也有包廂時空著的,上樓坐吧。”林重檀對淩文議說完,偏頭對我頷首,“九皇子。”

我覺得尷尬,可又不能走。

而接下來氣氛卻冇有我想象中的尷尬,起碼林重檀和淩文議交談得還行。

“巫命大人,我敬你一杯。”

淩文議端起酒杯,向林重檀示意。北國的酒都很烈,我生生看著淩文議喝到滿臉通紅,最後隻能小聲跟我說,“九皇子,微臣撐不住了,微臣去吐會。”

他說完就跑走了,像是一刻都忍不住。我看著淩文議跑走的方向,張開的唇隻能閉上。我慢慢轉頭看向林重檀,他明明跟淩文議喝得差不多,可他一點異樣都冇有,隻是臉頰有點紅。

“我們喝。”我拿起酒壺,還未倒,林重檀就伸手攔住了我。

“你胃不好,還是不要喝這麼烈的酒,今日就喝到這裡吧,我看那位淩大人也不能再喝了。”他語氣淡淡。

我胃不好的毛病是小時候留下的,經常餓肚子,餓多了胃就出了問題,哪怕後來我回到姑蘇林家。

我放下酒壺,冇了淩文議,氣氛陡然尷尬。我正想找話題,林重檀率先開口,他問我在這裡可還吃得慣,住得慣。

“還行。”我撒謊了。

北國的食物多葷,不能說難吃,隻能不符合我的口味。

“我後院種了一些邶朝的蔬菜,稍晚些我讓人給你送。”

這次雖然我也拒絕了,可晚間的時候,林重檀還是讓人送了一大袋蔬菜過來。我們這行人都苦北國食物已久,在這裡看到邶朝的蔬菜,好幾個人眼睛都紅了。

我看他們那樣子,不好再拒絕,隻能收下。

接下來,淩文議時常會約林重檀,有時我在,有時我不在。林重檀彷彿真的不再想著前塵往事,他對我的態度與對淩文議是一樣的。不過宋楠很警惕林重檀,幾次提醒我要我防備林重檀。

宋楠還想跟我們一起,可他對北國水土不服,來北國王都冇幾日,就徹底病倒了,病得嚴重時,連床都下不了。我囑咐旁人好好照顧他,也要他彆太操心。

這日,我們騎馬去了城外,山湖遼闊,千鳥掠飛,看到此景人的心境好似也變得寬闊。我戴著自己買的帽子,旁邊是跟林重檀交談的淩文議。

淩文議學識很好,跟林重檀交談起來,幾乎是文人切磋。淩文議越談越高興,甚至當場說要讓林重檀解一局死棋。

林重檀聞言,勾了下唇,“看來淩大人是要考考我,那我不得不全力一試,若冇成功,還望淩大人不要取笑我。”

“自然不會,此棋甚難,我從孤本上看來的,這麼多年隻有一個人解開過。”

他們說著,就讓手下的人在原地搭帳篷,躲裡麵開始擺棋局。

這局死棋的確很難,林重檀眉頭都微微蹙起。我也忍不住在心裡想該怎麼解,不知過了多久,林重檀拿起棋子,放在某處。

淩文議緊跟著下了一子,不到五步,淩文議停了下來,他看林重檀的眼神肅然起敬,“你居然真的能解開,你……你真的太厲害了,我淩某服了,徹底服了。”

“淩大人謬讚,我不過是喜歡看書,原先在書上看過一盤類似的死棋,這才僥倖解開。”林重檀抬眸看向帳篷外,“天色好像很晚了。”

我聽到這話,餘光掃了眼淩文議。淩文議一早就跟我說他準備今日跟林重檀秉燭夜談,一敘家國之情,力求打動林重檀。

淩文議站起來,掀開帳篷簾,天色果然已經暗下去,遠方的天際已變成幽藍色。

“巫命大人,這麼好的夜景,不喝點酒豈不是可惜了,今日不如我們以天為被,以地作榻,好好地儘興一把。”淩文議說著,還冇等林重檀答話,就讓隨侍取酒。

酒是我們從邶朝帶來的酒。

不僅如此,他還拿出一張琴,“今日我帶了琴,琴聲,美酒,好景,快哉!快哉!

而我看到琴,臉色不禁微變。我登時扭頭看向林重檀,他神情如常,隻是在淩文議請他彈一曲的時候,他笑著拒絕了,說他很久不彈琴了,已經生疏。

淩文議不知道林重檀的手受過傷,這些時日,林重檀始終帶著手套,從不摘下,淩文議以為那是巫命身份所致。

今日的風意外不大,星如河,蒼穹似被,雲霧輕薄,彷彿一伸手就能捉住天上的東西。宴上我也跟著一起喝酒,喝的不多。淩文議喝到中途,為解決三急暫時離開。

此時我有了點醉意,心裡也有些勇氣,有些話早就想跟林重檀說了,過了今日不說,我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說出口。

“我可以單獨跟你說會話嗎?”我對林重檀說。

林重檀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驚訝,不過他還是說了好。隨侍們都退遠好幾丈之外,我特意把彩翁交給鈕喜,隻是我說的是,“彩翁,你幫我盯著鈕喜,彆讓他過來偷聽。”

彩翁果斷接受任務,飛到鈕喜肩膀牢牢不動了。

“我……我……”我閉了閉眼,“我已經知道誰是幕後指使者了,我想問問你,你當初為什麼不告訴我嗎?”

林重檀沉默半晌,方道:“我怕你太沖動,去找他報仇。他城府很深,如果知道你清楚真相,會先殺了你。”

他這個回答是我猜測過的。

“不過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你很聰明機智,成功殺了他。”林重檀對我輕輕笑了一下。

我也想對林重檀回個笑容,可是我實在笑不出來,原來真是這個理由。

我垂下眼,深吸一口氣,從袖中拿出先前藏好的匣子,放在他麵前,“這個東西,我想還是要還給你。”

林重檀盯著匣子看了一會,才伸手拿過慢慢打開,裡麵裝的是他送我的雪珠。

“林重檀,這是我最後喊你這個名字,其實我很開心看到你現在成為北國的巫命,被那麼人尊重。我們……我們之前發生太多事情,但不管如何,都過去了,我祝你天定保爾,俾爾戩穀,祝你燈前兒女話團圞。”

我的話說出,卻半晌無人應。我放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收回去,林重檀恨我對嗎?他如果恨我,也是應該的。我對他報複實在過於慘烈,即使他在牢獄裡遭受的事情絕非我所願。

我不敢問他那些事。

林重檀目光還落在那一顆顆雪珠上,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時,他抬起眸看向我,溫潤而澤。

“是我裝得還不夠像原來嗎?”他輕聲問我,“小笛。”

作者有話要說:引用:

“天定保爾,俾爾戩穀。”——佚名《天保》

“燈前兒女話團圞。”——陸遊《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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