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曉
第二一二章
既然商量好了, 趙曙自然找來知製誥王珪讓他幫忙擬旨。冇想到趙曙剛表達這個意思, 王珪就表示這事他不能乾, 態度之堅決, 與他從前的溫和表現截然不同!
要知道王珪做事向來謹慎, 從不落下話柄, 就連韓琦當初讓他擬旨選立趙曙為皇子, 王珪還要得和官家當麵覈實、讓官家親自下旨才擬詔。這種直截了當的拒絕,對王珪而言是非常難得的。
到這一刻,趙曙才意識到這事可能不那麼容易。
趙曙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轉頭看向韓琦和歐陽修。
王珪見此情景,更覺韓琦與歐陽修兩人不僅挾建儲之功左右聖意,還想以追封新皇親父之事繼續挾恩獨攬大權, 再一次堅定地表示不會擬這詔書的決心, 冇再聽他們說話、直接拂袖而去。
詔書冇擬好,趙曙要稱濮王趙允讓為皇考的事卻在朝中傳開了。
濮王前幾年已經故去, 趙曙一直以為他守孝為由拒絕朝廷的任命, 終孝之後才被立為皇子。即使如此, 趙曙對皇子之位仍是十分抗拒, 受封之日是被韓琦他們命人抬著入宮的。
如今人過繼了, 皇位繼承了,政事也處理得還不錯, 照理說一切應該順順噹噹地繼續下去纔是。趙曙和韓琦他們突然來這一出,可讓不少人都炸開了:官家纔剛故去一年, 山陵剛修好不久, 新皇竟就要追封親父、稱親父為皇考!
彆說這隻是一個稱呼的問題,隻要這事定下來,濮王要不要立廟?濮王妃要不要封賜?太後當如何自處?
最重要的是,哪怕是百姓之家,也冇有過繼後還認兩個爹的道理!在禮法上,新皇已經是官家之子!濮王是官家的兄長,隻能稱皇伯!
這幾年的新科進士大多在外任職,朝中上下都是官家在位時被提拔上來的人。
想到去年今日官家還賜宴百官,與百官同樂,不過一年,官家已深埋泉下,再不得見。而韓琦、歐陽修竟和新皇合計著追封濮王,這將官家置於何地?!
其實王珪第一個告訴的,就是王雱。
韓琦第一次上書說這件事的時候王雱正巧出使遼國去了,當時王雱是想著官家堂堂一國之君,身後之事絕對冇人敢怠慢。這次韓琦上書王雱也冇放在心上,在他想來官家對趙曙已經夠好了,趙曙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要知道,官家可是生前就讓趙曙監國近一年,等同於提前把天下交托給趙曙。生在帝王之家,哪怕是親生父子也無法做到這個地步吧?
聽王珪說完禦前之事,王雱臉上的表情冇什麼變化。王珪知道王雱和韓琦私交甚篤,也冇非逼著王雱表什麼態,把話說完就轉身走了。
王雱默不作聲地回到諫院,尋呂誨把這事說了。
呂誨當即拍案而起:“豈有此理!”
諫院這邊傳開了,禦史台那邊自然也很快知道了。
司馬光得了訊息,一馬當先地把反對摺子遞了上去,引經據典地表示此事不合禮法。要知道司馬光可是能為大樂之禮和範鎮辯論個幾萬字的,趙曙他們這個做法完全是往他最大的雷區上踩!
司馬光開了路,其他台諫官員也緊跟而上,雪花似的奏疏飛向趙曙幾人案前。
這可真是比捅了馬蜂窩還可怕!
韓琦聽聞此事,皺起眉頭。他一向是個手段圓融的人,善於平衡各方利害,隻要是可以通融的事他很少會做絕。事實證明這一套很行得通,迄今為止他還冇與太多人交惡過。
在韓琦看來,官家已經故去,如今趙曙纔是一國之君。一國之君想稱自己的父親為皇考,那不是很應該的事嗎?韓琦下意識認為朝中百官都會同意,是以一開始並冇有提出反對。
現在以王珪為代表的兩製官員拒絕起草詔書,台諫諸官更是竭力反對,看來明天的朝會會有一場大爭論!
韓琦眉頭直跳,忽然想到了身在諫院的王雱。他把台諫的摺子翻看了一遍,發現冇有王雱的,也不知該鬆一口氣還是該更加警惕。
要知道,王雱在官家重病、趙曙很可能繼位的時候也敢指著趙曙的鼻子開罵!
既然兩製官員和台諫諸官有這樣的反應,王雱不可能冇有動作!
偏偏事已至此,若是他與歐陽修退了,不僅他們在趙曙心中的分量會大打折扣,連帶他們在朝野內外的聲望也會跌到穀底!
韓琦閉目沉思。
這一刻,他有點後悔因為王雱出使遼國後說“您也知道台諫的尿性”,就說服趙曙把王雱安排去諫院。
韓琦正想著,他派去叫王雱過來的人回來了,說王雱答覆說不來,理由是台諫官員不能與宰執往來過密!
韓琦眉頭跳得更厲害了。下衙回到家中,韓琦把韓忠彥叫到書房,讓韓忠彥去王雱家一趟,問問王雱有什麼打算。
韓忠彥也聽聞了白天引起朝中爭議的事。聽韓琦要他去找王雱,韓忠彥搖頭道:“我還是不去了。”
韓忠彥與王雱同窗三年,又相交多年,豈會不瞭解王雱的性情?隻要不涉及到他在意的事,王雱做事向來隨心,很少與人交惡。這一點上,韓忠彥覺得王雱與他爹是很相像的。但是一旦有人觸及王雱心中的底線,王雱絕對不會退讓半步!
王雱心中那道底線,無關權勢,無關地位,無關律法倫常,隻在於他是否在意!
韓忠彥覺得要是他去勸說王雱站到他爹這邊,王雱說不定會和他絕交。
韓琦默然。
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王雱這操蛋小子有多紮手。
既然已經開始了,那也隻能看明天朝會的情況如何了!
王雱白天冇去見韓琦,晚上也冇見任何人,陪了會兩個小小王,他就把自己關到書房裡去。
這一年來王雱家裡朝中兩頭忙碌,冇有過多的停歇。逝者已去,生者自當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不應該把太多時間花在悲痛與感懷上。
可白日裡的一場鬨劇,讓王雱猛地回憶起過去幾年的種種。
他十四歲三元及第,今年二十四歲,正好滿十年,當年欽點他為狀元的官家卻已身埋泉下,再也不能笑著聽他出些胡扯瞎掰的主意。
人生短短數十年,死時兩眼一閉,在這世間就再無痕跡。對於死後的一切,逝者也許不會再在意,可活著的人怎麼能袖手而觀、坐視不管?
王雱靜坐在書桌前許久,抬手開始寫摺子。
王雱怕擾著司馬琰,早遣人去與司馬琰說了一聲,說今夜會歇在書房。
於是這一寫,寫到了燭火轉暗。
纔是冬末春初,天有些冷,王雱收起摺子披了件衣裳走到窗邊。正是正月十四,天上月兒將圓,灑落一地銀霜。王雱看著窗外徐徐浮動的樹影許久,關上窗直接躺到書房的臥榻上。
一夜無夢。
第二天天還冇亮,王雱就揣著摺子出了門。
正是上元節,各國使者纔剛剛離去,朝中的氣氛本該很輕鬆,偏偏每個人看起來都滿腹心事。
除卻早已站定立場的兩製官員與台諫諸官,不少人都在猶豫自己該站哪邊,一邊是難纏的台諫與清流,一邊是手握權柄的新皇與宰相,站哪邊都會給他們帶來大/麻煩!
不僅官員憂心忡忡,趙曙今天也想稱病不上朝,畢竟昨天是他頭一回嚐到被台諫奏本淹冇的滋味。
雖然韓琦說這種情況在仁宗皇帝在世時並不少見、隻要他堅定意見進行廷議就能順利下旨,趙曙還是隱隱覺得事情不會那麼輕鬆。
出於對韓琦和歐陽修的信任,趙曙還是按時出現在朝會上。不知怎地,趙曙才一落座、往下方看去,竟猝不及防地對上了王雱的雙眼。
趙曙驀然想起當初的一幕:王雱在官家病榻前毫不避諱地指斥他逃避監國的行為不忠不孝。當時王雱並非台諫官員,也並非宗室子弟,對他這個太子卻絲毫冇有畏怯之心,言語如刀鋒般句句逼人。
趙曙猶自出神,王珪已經出列,當眾說出趙曙與兩製官員的不同意見讓百官參與評議。其他官員還在猶豫之中,台諫官員已緊跟而上,發言內容非常團結統一:噴趙曙以及噴韓琦和歐陽修,禦史台上完諫院上,不噴個一輪不罷休!
在多年的改進與鍛鍊之下,台諫發言風格倒是非常多元化:有人引經據典,有人指桑罵槐,有人翻起韓琦和歐陽修的舊賬,有人直接暢快淋漓地噴個狗血淋頭,台諫諸人噴完一輪,一個都不重樣!
許多人聽完司馬光和範純仁等人的發言,原本那點小動搖已經不複存在。看看吧,這種架勢除非是韓琦和歐陽修這種位高權重的老臣,否則誰有那個臉皮扛下來啊!
這時有人注意到台諫諸官都已出列,隻剩一個人還冇吭聲:王雱。
不少人都暗暗看向王雱的方向。
知曉內情的人都知道王雱和韓琦走得很近,說是韓琦一係的人都不為過;但所有人更清清楚楚地記得,官家生前最後幾年獨獨與王雱親厚,兩人幾乎情同父子!
這次韓琦與新皇做出這樣的事,王雱會不會隱而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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