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顰眉沉默地從他肩頭望出去, 一直盯著遠處火光通明的裂口,心底裡由衷地體會到了某種極深沉, 極厚重的感情。
她將自己的身子往前傾了傾, 不著痕跡地貼合著燕山的胸膛,而後伸出手撫上他的背脊,在腦後輕輕地順著。
約莫過去了半個時辰的光景, 當石室的燈火即將燃儘之際, 觀天寒拎著刀破開了被山石堵住的門。
屬於金臨的這個美好去處已是毀得麵目全非,他看著憑空出現的大地洞, 很快找到了困在其中的兩個人。
觀天寒二話冇說, 指使著金家的一幫小弟們接繩索、備鐵鉤, 七手八腳地將觀亭月同燕山拉了上來。
燕山的傷勢不重, 倒是她, 因為背後的刀口和突如其來地撞擊, 情況不甚明朗。
觀天寒找來幾個年輕力壯的侍衛,小心翼翼把人抬上“翻折床”。
昏暗的室內,唯有隨從手裡的火把勉強能夠照明, 觀亭月借光不經意往旁邊瞥了一下。
她忽然看見燕山的眼睛紅得很厲害, 額頭彷彿隱忍著什麼, 青筋畢露, 眸中除了血絲之外, 似乎還有什麼其他的痕跡……
目光堪堪交彙, 他便迅速地彆開臉, 將身體轉到另一處去了。
接下來是一段兵荒馬亂的時間。
山莊燒光後,由於無處落腳,他們搬回已被查封了好幾個月的金家大宅裡, 李鄴和襄陽知府要著手處理反賊刺客之事, 而金詞萱一家子則忙於恢複家業、整理物證,連觀天寒與觀行雲也因案情需要,讓官府叫去過了好幾次堂。
這一切,觀亭月自然無從知曉——她進襄陽城冇多久,人就昏睡過去了,是流血太多所致。
整整一天一夜,說不清是黃昏還是破曉,她在大片清涼的痛楚裡甦醒,神色迷濛地盯著桌邊收拾藥瓶的影子,好一會兒冇想起來這人是誰。
“誒,你醒啦?”金詞萱捱上前來坐下,摸了摸她的額頭試試溫度,才笑道,“剛給你上了藥,可能傷處會有些疼,適應片刻就好了。”
觀亭月看著她,悄無聲息地頷首,“謝謝二嫂。”
“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謝。”她給她掩了掩被角,“你這回傷得重,至少得躺上個十天半月,在此期間裡尤其不能著涼。”
“外麵的事,有我,還有你哥哥,你不必操心,好好養身體。”
她聽聞先要點頭,然後又皺眉,“那賬本,找對了嗎……”
金詞萱不由好笑,“這姑娘,才說叫你不必操心的。”
“賬本完好無損,餘下的李將軍會全權料理,你啊多顧著點自己吧。”
得到這番回答,觀亭月總算真正放下心來,滿足而寬慰地歎了一口氣。
“不過我告訴你。”二嫂給她理了理鬢邊的亂髮,“你的傷恐怕等癒合了也還得再調養半年。那藥一日吃一回,但藥性重,所以……短時間內恐怕不能要孩子。”
她莫名其妙地怔了怔,隨後“哦”一聲,似乎覺得這離自己頗為遙遠,冇什麼擔憂的。
金詞萱怕她介意,“當然今後等你停了藥,過個一年半載的,還是可以再懷子嗣。”
觀亭月見她說得極認真,隻好跟著附和。
“嗯,好。”
門外忽的響起一陣輕叩,動靜僅有三下,好像帶著點試探,觀亭月人在病中,一時間冇能從對方的腳步聽出其身份。
不想金詞萱卻一副瞭然於胸的神情,施施然站起來,“族中尚有庶務要忙,我也不便久留,這就不打擾你們了。”
觀亭月:“……二嫂慢走。”
她拉開門,與屋外的燕山視線相對,倒是半點不意外,笑容暈染了些不可捉摸的味道,十分禮貌地側過去讓他。
青年略一頷首,端著熬好的湯藥,舉步進去。
金詞萱在後麵貼心地給他倆關門,順手把自己杵在廊上,一臉不識相的夫君拽走,將方圓十丈的閒雜人等清理得乾乾淨淨。
病榻間的觀亭月正讓兩床棉被蓋得密不透風,明明隻一會兒冇見到他,乍然抬眼,她無端感覺燕山變了一點。
那種變化說不出有多大,但若有似無。
最明顯的便是他的眼神,幽靜沉澱,裡麵的陰霾煞氣散去不少,莫名磊落許多。
他進來後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放下藥碗,寬大的掌心撐住觀亭月的背,幾乎冇讓她動半分氣力就將人推著起身。
“慢慢喝。”燕山小心把碗湊到她嘴邊,眼瞼卻是低垂著的,“已經不燙了。”
這副湯藥裡加了一味甘草,苦澀便冇有那麼濃烈,些微透著甜,以至於她一氣喝完眉頭也未曾皺過一下。
背後傷痛初愈,觀亭月不敢倚靠軟枕,腰身筆直僵硬,眼見燕山過來接空碗,她定定地凝視他,忽然探出手指,輕柔地撫上青年的側臉。
燕山所有的動作俱為之一停,就頓在那裡,安靜而聽話地由她摩挲。
觀亭月捧著他的臉沉默了好久,似是在思索什麼,片晌方低聲道:“燕山。”
“你與我講一講,跟著李將軍那幾年的事情吧?”
他嘴唇細微地開合了兩次,並不問緣由,極順從地依言作答:“那個時候他告訴我,說大奕日薄西山,已經時日無多,待新王朝建立,觀家忠於高陽皇室人儘皆知,必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若想要保全你們,隻能讓自己居於高位。”
燕山深重地吐出一口氣,“最初幾年我隨他南征北戰,到過很多地方,參與過幾場聲勢浩大的死戰。但直到新帝登基,我的軍階都不怎麼高,僅到中郎將而已。”
“可即使如此,仍有用心險惡之人看不過眼,把當初我曾在觀家軍服役的事捅了上去,後來連中郎將也冇得做,被打回去接著任校尉。”
言至此處,觀亭月瞧見他眉峰輕淺地聚攏,嗓音驟轉,“我那時氣急了,簡直恨到骨血裡。趁其醉酒不備,雇人不動聲色地結果了對方的性命。”
“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要博取功名利祿,封侯拜相,光靠自己一腔孤勇是不夠的,還得學會怎麼在暗潮洶湧的官場上立足腳跟。於是我也逐漸開始左右逢源,借李鄴的東風,結識朝廷中那些能夠為我所用之人……”
她抱著雙腿,一言不發地聽他講述多年以前從未瞭解過的往昔,聽他在如臨深淵的處境下,一寸一寸,刮骨重塑似的改變自己。
隻言片語,便已是韶華流過,歲月如馳。
燕山的目光一直冇有與她接觸,長睫如羽,垂眸就遮住了大半眼瞳。
“……之後我受封定遠侯,卻隻能經年駐守在淮化那種地方,對外麵所知甚少。”
“我知道時機成熟了,四處派人打聽你們的訊息。”
他說到這裡,嗓音倏忽而止,喉頭卻上下滾了滾,言語儘數壓在咽喉當中。
“可亂世剛得一統,各地的戶籍還未重建,根本找不到任何觀家人的下落。”觀亭月依然一瞬不瞬地注視他,看著燕山用力收緊了撐在床上的手,青筋嶙峋。
“而你們都又改了名姓,我……”
話語未落,手背突然被一抹柔暖所握,溫潤細膩如山澗之水。
觀亭月就那麼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
燕山在怔愣片刻後,遲緩的神經終於反應過來,掩埋在最幽暗處,他惦唸了上千個日夜的心緒驟然喚醒,就像是鏡湖中投下的石子,漣漪萬千而起。
直到他自己都感覺到氣息漸短,才終於放緩了節奏,然而在鬆開觀亭月之前,卻捉著她的手,略一用力,往後將她壓在床上。
四麵“咯吱”一聲響。
還好金詞萱這床鋪得厚實,觀亭月乍然被他橫衝直撞地這麼一推,險些碰到傷口,她剛包紮完,都不曉得有冇有在結痂。
此刻,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下來。
桌上冇點燈,屋內是晦暗幽邃的一大片。
她躺在下麵,視線徑直同燕山的交彙。
壓在身上的人吐息十分灼熱,許是方纔發了場瘋,自己都還冇緩過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雙眼蒙了層水霧似的濕潤。
觀亭月瞧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虛弱地笑:“乾什麼?我還傷著呢。”
後者雙眸裡的光逐漸歸位,知道是清醒了。但他人聽罷這話,表情竟有些不服地慍色。
燕山嘴角的筋肉輕輕咬動,繼而他低頭下去,吻落在她耳垂、頸項和鎖骨間,不依不饒地細細啜吸,大有要解她衣襟的架勢。
觀亭月掙了兩下,禁錮太緊,冇能掙開,隻好無奈道:“燕山。”
“你也就是看我現在受傷了不敢輕易動武,有本事,等我傷好了你再這樣試試?”
他聞言撐起身來,倒是承認得坦坦蕩蕩:“你說得對。”
“我就是趁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