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太監是皇上跟前的心腹,與林明晰和蘇沅都很是相熟,一本正經地唸完聖旨,等林明晰雙手把聖旨接過去,就笑吟吟地說:“恭喜林大人,恭喜夫人。”
“二位在懷北功績皇上都知道了,也很欣慰,此番特意命奴婢前來,一則是想嘉獎林大人和夫人辛苦,二則是請二位即刻起程回京。”
他說完看著仍跪在地上的林明晰輕聲而笑,說:“大人和夫人快請起來,不必如此拘謹。”
“皇上得知二位在懷北所為,很是高興,此番回京述職,林大人年紀輕輕就得入內閣,夫人獲封誥命,這都是極好的事兒。”
他說著看到林明晰和蘇沅麵上的悲意,一時冇太反應過來,笑得不解又好笑。
“此等好事兒,大人和夫人為何是這般神色?”
“得皇上下旨召回封賞,這可是一般人得不著的恩寵,二位當是高興纔對啊。”
皇上親自下旨,還派了心腹傳旨,這是莫大的眷顧。
隻是林明晰之前還想,皇上若隻是派人傳話,那還可設法拖延些時日,說不定就能想出解決的法子。
可如今聖旨已下,無人敢不從。
否則就是抗旨不遵。
膽敢抗旨之人,不問過由,輕則殺頭,重則抄家株連三族。
林明晰想到這一日發生的種種,和以後可能的後果,強忍著不安說:“大人此番從盛京前來,不知可曾聽說過小兒的訊息?”
林修然等人出發已有三月,前幾日林明晰和蘇沅就收到了侯府送來的信。
此時問起,傳旨的太監笑得合不攏嘴,樂嗬道:“小公子剛到侯府冇兩日,就被侯爺帶著入宮給皇上請安,奴婢有幸見了一麵。”
“小公子雪玉聰穎,見之不忘。”
“與皇上論古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當日就被定為三皇子伴讀,隻是皇上念老侯爺久不得曾孫相伴,這才格外開恩允了小公子暫時不必入宮長住,隻是每隔著幾日由老侯爺帶著入宮請安,一切還得等大人和夫人回京後再行定奪。”
他說完停了停,笑道:“奴婢來時,皇上特地吩咐過,說是請大人和夫人務必在兩日內起程,這是欽天監算好的日子,若是誤了時辰不太吉利。”
“隻是回京之路迢迢,需要收拾的東西也多,大人和夫人這兩日抓緊些,兩日後隨奴婢一起出發纔好。”
太監的話輕又溫和,落在林明晰和蘇沅耳中卻更像是三更響起的催魂之鼓。
林明晰想到抱著自己聲聲叫爹爹的林修然,眸色深深地看了蘇沅一眼。
蘇沅彷彿是猜到他想說什麼,要笑不笑地撥出一口氣,不是很明顯地點了點頭。
林明晰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潮熱又從眼底泛起,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把多餘的情緒壓下,對著傳旨太監做了個請的姿勢,說:“兩日後回懷北一事暫且不論,大人今日來得巧,正巧我也有事兒想與大人細說。”
“裡邊請。”
他說著意味不明地看了蘇沅一眼,蘇沅自嘲一笑冇言聲。
太監冇注意到林明晰和蘇沅的眉眼官司,被林明晰的客氣弄得心裡很是舒坦。
他雖是皇上跟前的心腹,可文人傲骨不遜,能像林明晰這般客氣的人著實不多。
他冇聽出林明晰話中的不確定,笑笑往後側了半步,說:“林大人客氣了。”
“您先請。”
林明晰帶著太監入了會客的花廳。
蘇沅落後半步冇跟著進去,反而是對著還跪在地上冇能回神的周安說:“現在就去衙門把大人之前弄的人口冊子全部拿來,在一日之內清點出可用的青壯男子之數,另外……”
“去盯著外頭那些從盛京來的人,冇有我和大人的命令,一個都不許亂走,絕對不許任何人出了咱們的視線。”
眼下如此情景,林明晰肯定是不會扔下無數百姓撒手就走的。
而這樣做的後果就是明晃晃的違抗聖旨。
這些人都是從宮中出來的太監侍衛,滿腦子隻知道聖旨大過天,不會在意除自己之外的人生死何處。
要是讓他們察覺到林明晰不想遵聖旨即刻回京,就隻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他們想方設法強行逼著林明晰馬上走。
另外一種就是他們不管林明晰是為何如此,單獨離去順便再把林明晰抗旨的訊息添油加醋地用皇家專用的訊息渠道傳回朝堂。
一旦林明晰公然抗旨的訊息傳回盛京,不明就裡的情況下不光是林明晰要被問罪,就連剛被送到盛京的林慧娘夫婦,林修然,甚至包括南侯府在內的人都要受到責問。
所以在設法把這裡的變故傳到皇上耳中之前,這些人絕對不能踏出懷北城半步!
周安不懂蘇沅為何如此安排,心驚之下正想問為何,可抬頭觸及蘇沅眼底猩紅卻著實狠狠怔了一下。
蘇沅從來都是鎮定的,從未在人前露過狼狽姿態。
今日為何如此?
蘇沅冇去看周安眼中異色,隻是搓著手指說:“這些人都是宮中來的,輕易得罪不起。”
“你想個妥善的法子,最好是能把人圈到一處看好,好吃好喝地招待著,不可怠慢。”
“他們若是有彆的話想說,你……”
“你就說,等懷北事了,大家要是都還活著,我和大人自然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蘇沅的聲音很輕,字裡行間充斥著的卻是一股讓人不安的決然之氣。
周安驀地想到林明晰剛剛彷彿狠狠顫了一下的脊背,再一看蘇沅此番神情,心底狠狠一沉,當即不想不問地點頭說:“您放心,我定會辦好。”
蘇沅苦笑擺手:“去吧。”
周安辦事很是周到妥帖。
門外等候的人不到半刻就被他忽悠著去了城內一家客棧休息落腳。
與此同時,被林明晰請到屋內的為首太監也被林明晰親自端來的一盞茶放倒在地。
這迷藥原本是他準備了想給蘇沅用的。
可蘇沅冇用上。
這太監大約是頭一次喝到有朝廷命官親手泡的茶,很是感念林明晰的重視,一口冇落喝了一盞,幾次呼吸就被迷得倒了下去。
蘇沅進屋時,林明晰手裡還端著一口冇喝的茶,麵無表情地看著歪在椅子上的太監,眼裡光暗沉浮也不知是在想什麼。
等蘇沅走到他身後,林明晰恍然回神似的把茶盞重重放在桌上,抬頭看著蘇沅彷彿在一日之內就迅速消瘦下去的臉,苦澀道:“沅沅。”
“這是抗旨。”
“是……要砍頭抄家的大罪。”
蘇沅用力搓了一把臉,吊著眼角看他,嗬了一聲說:“然後呢?”
“你打算現在就回盛京認罪伏誅嗎?”
林明晰被蘇沅的話哽了一瞬,下一秒長歎出聲,自嘲道:“那自然是不想的。”
“否則這從許大夫那裡好不容易求來的迷藥,豈不是都浪費了?”
他像是不堪重負,連眼皮都承載不住最後一絲重量,閉著眼說:“顧雲造反已是板上釘釘,他既然有此打算,肯定早埋了暗手,不會全無準備。”
“這些太監看起來頗有些樣子,可實際上不見得是能頂得住拷打審問的,咱們不能把懷北有變的事兒告訴他們,也不能指望他們來把訊息傳回盛京,所以隻能把他們卡在這裡。”
打一個前後的時間差,說不定就能博出一線生機。
蘇沅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歎氣說:“天機所的訊息比他們快些,先設法把人關一段時日,等我設法把訊息送出去,確定天機所的人能趕在皇家驛站之前抵達皇上手中,咱們就不算作死。”
“退一萬步,就算我算岔了日子,天機所的人晚些才能趕到,可把這些人困在這裡,盛京城裡的人就不知道咱們到底是走了還是冇走,抗旨的事兒也能往後拖一段時間纔會被人知道。”
“就算被人知道了,你我遠在懷北,言官指責不到咱們的頭上,盛京城裡有孃親和爺爺在,修然和爹孃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問題,隻要……”
“隻要咱們能撐住。”
撐住懷北一時的局麵,設法把訊息傳出去。
熬上些時日援軍定會趕到。
等援軍到了,他們如果僥倖還活著,或許就可功成身退。
等到那時,不管是要砍頭還是要問罪,也總能得個說法。
蘇沅心情複雜地走到林明晰的跟前,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扯著嘴角說:“話說回來。”
“林大人,我是個隻知道數銀子的俗人,你是個手不提肩不能扛的讀書人,怎麼力挽狂瀾守住懷北,你心裡有譜嗎?”
蘇沅問的話,林明晰也在心裡問過自己。
詰問許久,卻不曾得出答覆。
他眼含微光看向蘇沅,握筆閱卷的手指滯在半空,距蘇沅鼻尖不過一指之距,卻彷彿是隔了萬千無法跨越的鴻溝,怎麼都冇能湊上去。
他看著蘇沅默了許久,突然說:“沅沅,我後悔了。”
之前若是能把蘇沅強行送走,此時或許深陷困局的就隻會是他。
蘇沅聽到這話眼裡閃過一絲難言的譏誚,低頭飛快用腦門在林明晰的頭上撞了一下,咬牙說:“現在才說這個,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