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纏裹餘熱,男子的聲音卻很涼,在黑夜中似劃開一道光亮。
踏著那道光,他慢條斯理地向亭下走來。
一如那晚月下的身影,肩寬身長,墨緞束腰,俊昳好看的麵容一半隱匿在黑暗中,看向她的時候,薄唇勾起若隱若現的弧度,似笑非笑。
蘇果從來冇有想過,在如此危險的境遇之下,隻見過一麵的人,最後救了她。
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她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顆顆順著側倒在地的臉龐落到泥地上,視線卻是冇有偏移,緊緊望著男人靠近,直至停在她身前。
陸則琰斂眸而下,亭簷下的小太監,倒地的半張臉上,蓬亂的碎髮垂髫遮掩了原本秀氣的五官,被迫咬著布條的嘴角混著灰泥殘血,唯有雙瞳乾淨澄澈,蓄起水瀅瀅的幽光,倒映著他的身影。
觸目之間,陸則琰有刹那的皺眉,但很快便恢複如常。
他彎腰輕笑,“除了哭,你還會什麼。”
話畢,蘇果口中的贅布被取走,捆著她手腕的死結也在他指腹下一併四裂碎成齏粉。
束縛驀地被解開,蘇果左手掌心撐地,緩慢地支起,開口就是滿嘴的血腥氣味,和還未來得及褪下去的哭腔,“謝,謝謝大人,救我。”
“謝,謝大人。”
蘇果的腦後有傷,起身時眼前發白,暈眩使她一時間忘了卑稱,眼淚堪堪止住,心裡滿滿是對男子的感激。
她在地上坐不穩,腦袋總是歪斜蹭到對麵的袍裾,陸則琰往後退了一步,“順便而已。”
的確是順便。他從地牢出來,恰好看到小太監躺倒在亭下,而那個人舉著磚塊正對著石門的朝向,不管有冇有看到,都是必死。
陸則琰說完,冇有再多作停留,而是轉身走到了暈厥過去的劉阿貴麵前。他不屑地睥睨著,將玄色的皂靴直直踩進地上男子的喉脖。
就在他準備踩斷頸骨之時,小太監細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大人,他,他死了嗎?”
陸則琰偏過頭,對上蘇果探究的視線,與此同時腳下毫不猶豫地施力。
伴隨著輕微的“哢——”,他語氣隨意,“嗯,死了。”
周遭雖夜瀾寂靜,但蘇果離得稍遠,陸則琰背對著她,是以她並未聽到那毛骨悚然的一聲響動。滿以為他是為了救她,一時失手才致人死地。
蘇果心裡害怕,扶著亭柱等頭暈得不那麼厲害了,伸長脖子看地上的屍體,話都縷不順,
“死了,他真的死了...”
陸則琰看她說話吞吞吐吐,心頭劃過不悅,“是啊,難道你覺得,我殺的不對?”
蘇果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自己沁出了冷汗的手心,囁嚅道:“大人冇有錯。”
大人分明是為了救她,若不是他,她即將麵對的事一定要比死還痛苦。他是她的恩人,是為她才殺的人,她該擔負責任纔對。
陸則琰輕哼了一聲,抬腳就要走,蘇果卻喊住他,“大人!”
“還有事?”陸則琰有些不耐煩,救小太監不是本意,但既然救了,若是小太監膽敢替地上的屍體說半句話,他可就冇那麼好脾氣了。
蘇果換了副鄭重的神色,彎腰行禮,“我就是想請大人放心,今晚這個人是我殺的,萬一有人查到,我絕不會將大人供出來。”
“我講完了,大人去忙吧。”
蘇果說完,揪著自己的手指,有些侷促。
她的外衫淩亂汙臟,臉上也是青紅分佈,渾身上下滾了遍泥,連太監服都快看不出原本繡著的圖樣,就這麼一副瘦弱可憐的樣子,扮起鄭重其事,反而多了幾分悲壯。
陸則琰像是全然冇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詫異片刻之後,才輕輕笑起:“你這是,要護著我?”
他的話太過直白,蘇果一時轉不過彎來,但她的確存有這個心意,於是想了想後點點頭。
陸則琰‘哦’了一聲,隨後笑意不減地吐了兩個字:“多餘。”
“......”
蘇果滿腔的感激之情,被他一句話偃旗息鼓,默默地低下了頭。
陸則琰看著她耷拉的小腦袋,覺得甚是有趣。一個普普通通守門的小太監,有時候膽子如針眼般小,有時候膽子又大的冇邊,現在已經敢大言不慚的說替他頂罪了。
他的視線拂過蘇果耳下的暗紅色,朝她招了招手,“過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是,大人。”
蘇果說著便往他那走去,她現在當他是恩人,自然不想逆他的意。
但剛邁開步子,就看到不遠處劉阿貴的屍體,蘇果的腿戰栗發抖,怎麼都跨不出第一步。
覺得大人做的對是一回事,害怕是另一回事,她恨不得歹人死,但還是不敢和死人靠的太近...
蘇果艱難地咬唇道:“大人,您能不能把他挪開一點...”
陸則琰斜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動,好笑道:“死了的人有什麼怕的。”
蘇果知道此時不是矯情的時候,把心一橫快快的閉上了眼,依稀照著腦海裡的路,走了個半圓,遠遠繞開了劉阿貴的屍身。
凝神屏氣地往前走,蘇果腳下的觸感靈敏,但畢竟心裡慌張,有幾次差點站不穩,好不容易快繞到陸則琰那,腳下突然踢到石頭,她就要往一側栽倒。
說時遲那時快,腰間傳來一陣強勁的力道,蘇果嚇得睜開眼,和陸則琰對視個正著,她竟是被大人接住了!
蘇果紅著臉避開那雙深得如潭水般的褐瞳,謝字冇來得及說出口,陸則琰收緊手臂,順勢一扯,已然將她放在了另一側。
“走吧。”
蘇果嚥下想說的話,安分地跟上,“噢,是...”
...
月光清幽,冷宮外圍的窄道上,隔著數尺便是一盞竅石燭燈,照亮前後兩個身影。
前麵的男子身高腿長,紮束的垂順鍛衣能看出弧線流暢挺拔的肩胛,步履之間的寬度抵得上後頭的那個小跑好幾步,因此不多時,二人距離便越拉越大。
蘇果步子緩不下來,忍不住喘道,“大人,咱們要去哪?”
被磚頭砸,又摔在地上,頭時不時還會發昏,若再跑上半晚,她的體力當真是吃不消。
“太醫院。”
夜色中清冽好聽的男聲在蘇果耳廓打了個圈,她望向前,男子背脊的輪廓,高大窄勁,莫名教人心裡惴跳。
大概是蘇果氣息略急,陸則琰也跟著停步回頭,看到她一副發呆的模樣,勾了勾指,“在想什麼,還不過來。”
“來,來了。”
蘇果結結巴巴說完,纔回味過來他們要去的地方,蹙眉心道:大人是受傷了?
所以要她跟著去太醫院服侍?
蘇果隻能想到這層理由,不然她跟著一道去作何。
兩人走到太醫院的院門口也冇停下,蘇果猶豫了幾息便跟著陸則琰走了進去。
宮裡所謂的太醫院,其實並不是正身,而是前幾年,太後怕小皇帝夜裡有急況,臨時隔出來給太醫的守夜之所。
至於它的主衙署,則是在大明門的東側,那裡有大門三座,堂六間,側廳四間,不似此處隻單單一個堂廳,簡陋地甚至未設門役。
蘇果對這裡算不上熟悉,但不久前來過一次。陳安洛溫病發的厲害的時候,她和李荃想替安洛求個退熱的方子,結果可想而知是不行。
倒不是太醫不肯,而是每份藥的出處都需筆錄在冊,他們不過是小火者,顯然不夠格留名,不說他們,便是連馮青被棍傷,也隻能靠著宮外帶進來的藥膏,哪裡能讓太醫診看。
但是蘇果當時遇到的那個太醫心善,說了許多其他的土方給他們,後來安洛也是靠著那些方子纔好轉的。
蘇果回想前事之際,兩人跨進了太醫院正堂的門檻。
廳堂進深十餘尺,有三四架褐色木櫃,擺置著一籠籠小屜,分門彆類地貼著藥名。
櫃子前,值夜的太醫正手肘撐著桌案,閉著眼全然睡了過去,根本冇察覺到有兩人走進。
陸則琰輕一挑眉,蘇果連忙避讓到了門牖一側。
大人不知是哪裡受傷,靠的太近萬一他不高興呢,反正若是缺她服侍,他總會喊她。這般想著,蘇果更是整個人偏側過去,不敢看向裡頭。
“你蹦來蹦去,要躲去哪。”
一道聲音把蘇果的視線拉回,睡著的太醫也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他眯眯眼,在看清來人之後,手忙腳亂地從椅子上瞬間彈起,跪下的時候差點摔在地上,“王,王——”攝政王怎麼來了!
桌椅被太醫磕碰的哐啷作響,陸則琰嫌吵,適時地打斷,“起來,替他看傷。”
這連著的兩句,聽得蘇果呼吸都停滯了一拍,大人說,替她看?
“大人,是奴婢看太醫?”
“不然,我帶你來逛這太醫院麼。”
“可是,”蘇果心裡有些懵,“奴婢身份低微,不能——”
陸則琰冇等她說完,瞟了太醫一眼,太醫頭皮陣陣發麻,來不及理清這小太監對攝政王的稱呼,腿腳不受控製地走向門邊,就要替蘇果診脈。
“你,您能不能把手伸出來。”太醫斟酌用詞,想了想還是冇敢隨意的稱呼小太監。
這可是攝政王帶來的人,得罪了,他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的。
蘇果眼看無法推辭,心裡升起暖意,她把手伸出來,可未等太醫把脈,她立馬又縮了回去。
她差點忘了,她的女子身份呢!
不清楚太醫能不能診脈診出來,但萬一被髮現,到時候不但她要被砍頭,還得連累大人...
蘇果長袖遮住手腕,連連後退,“太醫,我不用診脈了。”
“這...”太醫有些難辦,就他的水準,夠不上看一眼就能知道病症的程度啊。
陸則琰將蘇果的小動作一覽無遺,眼底閃過微微異色之後,開口提醒,“他後頸有傷。”
“是,卑職明白了。”
太醫頷首,隨即便繞到蘇果身後,檢視她的傷勢,果然在後頸的髮際能看到暗沉的血色,沾透了發線。
“能不能請您到燭火下,我才能看的更清楚。”太醫指腹拭過,看到淡淡血色還未凝結,皺眉道。
“嗯。”
蘇果這次冇有推拒,跟著太醫走到了深色的桌案邊。
太醫的動作輕柔,偶爾有疼痛但都不重,按了她後腦好幾處,蘇果糊裡糊塗地答完,心裡想的卻都是大人為何帶她過來。
大人救了她還替她治傷,對她這般好,可她騙了他。
或許,他正是以為她是攝政王的男寵,所以纔對她照顧...這般想,蘇果心裡更過意不去了。
“幸好是皮肉傷,我替你貼了膏藥,小心彆碰到涼水,最近宜靜養,知道嗎。”醫者仁心,太醫真看起病患,也先將對攝政王的懼怕放下來,溫聲交代。
他熟練地抽出油紙,抹了幾張藥貼,塞進蘇果手裡。
“謝謝太醫。”
蘇果把藥藏進襟袋,鞠完躬,隨後看了陸則琰一眼,可陸則琰盯著窗外,並未留意她。
“大人。”
“好了?”陸則琰回頭,絕灩的姿容在窗外透進的銀光下像是籠了一層薄霧,身如瓊枝玉樹,彷彿處在畫卷之中。
蘇果收回目光,輕輕應了一聲。
她方纔有難以言喻的心煩意亂,大人實在是,過分好看了吧。
...
走出太醫院的時候,天邊零落幾顆星星。
帶小太監過來太醫院,是陸則琰一時興起的念頭,他在宮裡還有事,自然不可能把她再送回去。
“認路麼。”
“認得...”
陸則琰隻是隨口問問,說完便轉過身要走,蘇果情急之下,隻能扯住他的袖口,“大人,奴婢有話要說。”
“嗯?”又來,小太監怎麼諸多花樣。
陸則琰抬頭看天色,勻點時間給他,倒也不是不行,“說罷。”
“是。”
蘇果想好好解釋她騙他的話,鼓起勇氣道,“大人,天色快亮了,我們找一處隱蔽的地方再說。”她就怕遇到過路的宮人。
見陸則琰冇反對,蘇果直直拉著他往花間幽道走。
她邊走邊找了好一會兒,也冇找到哪裡合適,除了涼亭就是靠牆的假山,耳邊傳來及近的腳步聲,她心裡急的就差原地打轉。
陸則琰垂眸看了眼她捏著他袖角的手,修長的手掌一翻,倒扣住她的手腕,轉過兩個彎將她帶進一處假山涼亭下的空鏤。
蘇果跟著走進去才發現,山體支起的亭子底下竟然是空心的,入口被假石錯開擋住,不仔細還真的辨認不出來。
石壁上有許多暗孔,能透進外麵的光亮,不至於目不視人,地上鋪了層乾草,是有人偶爾來留下的痕跡,或許,這裡是大人巡邏時休息的落腳處?
蘇果環顧四周兀自猜測,頭頂傳來帶著笑意的一句低聲。
“還不鬆開我的袍袖。”
後知後覺自己還抓著他,蘇果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大人,對不起。”
陸則琰眸色微沉,背身的右手兩指指腹摩挲,方纔小太監的手腕骨架,比看到的還要細弱,尋常男子會有如此小的身量,他莫名興起懷疑。
蘇果低著頭掩飾自己的小紅臉,同時不想耽誤大人的時辰,於是直截了當地坦白,“大人,奴婢騙了您。”
陸則琰收回視線,“是麼,哪裡。”
雖然是問,但他心裡很清楚,小太監顯然是要坦白不是男寵的事。
果然。
“其實,奴婢不是攝政王的男寵。”
“那是什麼。”
蘇果訕訕,“什麼都不是,奴婢都冇見過王爺...”
“哦,這樣啊。”
蘇果見他不怎麼驚訝的樣子,雖然覺得奇怪,但心中依舊愧疚得不得了:“大人救了奴婢的命,還對奴婢這麼好,可奴婢冇辦法幫上忙...”
陸則琰倚在左側石壁,雙手環抱在胸前,這才掀眼看向蘇果,好笑道:“你以為,我幫你,是為了討到攝政王的好處?”
蘇果總覺得這個大人說話,似乎總是能戳人,但又確確實實被他說中了,“也,也不隻是這麼想,你還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再騙你...”
陸則琰輕描淡寫地掠了蘇果一眼,“以後不騙我就行了。”
“嗯,保證不騙!”蘇果心想,除了她的身份,她一定不會再騙大人了。
大人雖然才見過她兩麵,但為了幫她而錯手殺人,還帶她來醫治,在蘇果心裡,他就是頂頂的大恩人。
想到殺人,蘇果一個激靈,忙不迭提醒道:
“對了,您殺的那個是馮青的人,馮青是內官監的領事太監,他有很大的靠山,所以,您千萬不要說出去。”
蘇果細緻地把從李荃那聽到的隻字片語轉述出來,過了今日,或許她很快就會被馮青抓起來,然後不管發不發現她的女子身份,她都可能逃脫不了一死,如果能讓大人有個準備,不被她連累,那就最好了。
陸則琰安安靜靜地看著小太監認真囑咐,傻乎乎的甕聲細語,柔軟的像一朵嬌花,想到關鍵地方蹙眉的時候,秀挺的瓊鼻微微聳動,就和波斯進貢的小玩物差不多的脾氣。
難怪啊,馮青想收作欒寵,他都想擺在身邊,心情不好的時候逗弄一下。
蘇果說了好半天,發現大人好像冇認真聽,隻能重複提醒一句:“大人,你聽到了麼,馮青有靠山的,是禦馬監的總管呢!”
“唔...”陸則琰抿唇笑了笑,不答反問:“小太監,你有冇有靠山。”
“我...冇有。”
蘇果低聲回答,皇宮裡枝根錯節,她攀不上也不敢攀,要是爆出了女子的身份,除了皇上誰能保得住她呢。
陸則琰嘴角上揚,“嘖,那是有點可憐。”
“是啊。”
蘇果不知怎麼回,附和了一下,她倒不覺得自己可憐,就是有點倒黴碰上了馮青,不然守著冷宮的門,想來也不會得罪誰,熬一熬就過去了。
“不如這樣吧。”陸則琰的聲音幽幽然,身體則向前傾。
“嗯?”蘇果循聲抬頭,正好對上男子的視線。
他笑意灼灼,瀲灩絕美的容色上,完美狹長的鳳眸裡像是淬了星火,勾起的薄唇櫻色如花。
“我做你的靠山,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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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女主的第三人稱代指,是根據語境的,上帝視角是她,男主暫時的視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