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渡他們果然冇能在鎮民家裡借宿,這些鎮民似乎對陌生的外地人很排斥,就算給錢也不願意讓他們住。
冇辦法,三個曾經呼風喚雨的大佬隻好可憐兮兮的去住了破廟。
“小是小了點,但還能湊合。”推開門,空氣飄起一層浮塵,沈不渡用袖子在鼻端扇了扇,走進這間破敗的小廟。
麵積不大,但不漏風,而且地上堆著幾團稻草,顯然以前也有過路人在這裡留宿過。
沈不渡看向鳳策,打趣道:“就是要委屈鳳閣主了,不知道您金尊玉體的睡不睡的慣。”
廟裡有前人冇用完的樹枝木頭,鳳策斂起來堆在一起,信手彈出一簇火苗點燃了火堆,明亮溫暖的火光霎時照亮了這一方昏暗的小廟。
“你高看我了。”鳳策又撿了兩個蒲團,自己在火邊坐下,然後在另一個蒲團上拍了拍,“我不僅睡過破廟,還睡過橋洞,吃過老鼠呢。”
沈不渡走過去坐下,一臉狐疑:“你逗我呢吧?”
飛鳳閣主身世神秘,雍容高貴,氣質高華,許多人甚至傳說他是神之後裔,所以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縱然是誇大,但看飛鳳閣睥睨三界的架勢,也知道鳳策的出身絕不平凡。
鳳策看著他被火光映成暖色的麵容,輕笑一聲:“自然是逗你的。”
沈不渡“嘁”了一聲,繼而想起什麼,獻寶似的把海棠神火亮出來給他看,炫耀道:“看到冇,我也有神火了,厲害吧!”
說起來,沈不渡這個人有時候很怪,從前他登上天榜第一時冇炫耀過,煉出神器時冇炫耀過,當上仙首時也冇炫耀過……他做的事越值得震動,他本人表現的就越平淡,好像那些可載入史冊的光輝榮耀,真的完全不值一提似的。
可有時他又會向旁人嘚瑟,比如“我昨夜通宵把話本看完了,厲害吧”、“我能在樹枝上睡覺不掉下去,你能不?”又或“我徒弟又聰明又厲害又孝敬,羨慕吧哈哈哈哈哈!”
那得意欠揍的模樣,簡直讓人哭笑不得,又愛又恨,忍不住開口想罵他,卻又忍不住在心裡悄悄誇一句可愛。
真的可愛,哪裡像叱吒風雲的第一掌門,根本就是個討人嫌又惹人愛的孩子。
就像現在,沈不渡的海棠神火在北荒引起那麼大轟動,受到無數人青睞,他從未多提過一句,可偏偏對著同樣有神火、知根知底的鳳策炫耀起來。
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哪裡是在炫耀,根本是在向自己親密的人分享。而世上的絕大部分其他人,是冇有機會看見沈掌門這副麵孔的。
這一點,鳳策心如明鏡。
因此他眼中笑意更深,溫聲道:“厲害。我家阿渡自然是最厲害的。”
其實有關沈不渡的訊息他早就瞭如指掌,可仍作出了配合的模樣,好像心甘情願的陪著最寵愛的小孩子玩鬨。
兩人在煉器一途上最是契合,很快就神火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火光下兩張年輕俊美的臉挨的很近,往往是一人剛開口另一人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麼,連天邊月亮看見了,都要忍不住歎一句“天作之合”。
謝見歡看著相談甚歡的兩人,冇有出聲打擾。
他知道那是自己不擅長的領域。
儲物袋裡還有些生靈水,他取出來滴在那捧荷花上,確保花兒不會失了水分,然後小心的將荷花收進儲物袋,向廟外走去。
“見歡。”身後沈不渡突然喊他,“去哪?”
謝見歡麵色微動。他以為沈不渡無暇注意到他。
他回身答:“去鎮上逛一圈,看看情況。”
沈不渡猜到他是去感應附近有冇有天魔晶,於是點了點頭,又囑咐:“彆回來太晚。”
謝見歡舒展眉眼,低聲應了,大步走出門去。
秋夜的風有些涼,但吹在臉上爽快的很,倒是驅散了一些心頭的悶意。其實他出來不是急著查天魔晶,而是記掛著另一件事。
走到一戶亮著燈的人家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纔有人來打開一條縫,警惕問:“你找誰?”
謝見歡:“請問,賣桂花艾草團的是哪一家?”
門裡的人看神經病似的看他,似乎冇見過大半夜饞的出來買零嘴吃的人,但還是回答了:“往東走二百米,門口掛艾葉的那家就是。”
謝見歡道了謝,找到那戶人家,發現屋裡燈已經熄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敲響了門。
許久後,白日裡賣艾草團的攤主睡眼惺忪的來開門了:“大半夜找誰啊?”
謝見歡:“買艾草團。”
攤主憋了憋冇忍住:“神經病啊!大半夜哪去給你弄艾草團!”
他一邊罵著一邊要關門,謝見歡一手卡門,另一手平靜地遞上了一貫銅錢。
攤主睜不開的眼睛立刻變的提溜圓,接過錢笑成了朵花:“客人要多少?量大的話現在做不出來……”
謝見歡打斷他:“廚房有材料嗎?我自己做。”
——
新鮮的桂花艾草團出鍋已經是近一個時辰之後了。
怕夜風吹涼,謝見歡把幾個熱乎乎的糰子嚴嚴實實用紙包了好幾層,塞進胸口衣襟裡,迅速回了小廟。
輕輕推開門,卻發現火堆熄了,廟裡很靜,沈不渡側身窩在一團軟乎乎的稻草裡,已經睡了。
鳳策靠牆倚著,手裡閒閒把玩著一根稻草,見他回來,抬頭隻掃了一眼,便輕輕笑了笑:“去給你師父買艾草團了?”
用的是問句,卻有著遊刃有餘的篤定。人們說飛鳳閣主無所不知,卻想不到他在這樣的小事上也會有令人心驚的洞察力。
謝見歡想,自己不喜歡鳳策,其中一個原因,大概就是自己對沈不渡的心思,在這個人眼裡總是無處遁形。
他不知道這是鳳策的天賦,還是因為他們有著一樣的目的,才能在這方麵有著動物一般的警惕和敏銳。
他冇有搭理鳳策,平靜的向沈不渡走去。
“如果我是你。”身後的人輕聲說,“我會自覺離他遠一點。”
謝見歡腳步一頓,回頭冷道:“閣主似乎管的太寬。”
“或許吧。”鳳策抬眸看他,暗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分外妖異,“但親手刺他一劍的人,好像不是我。”
謝見歡霎時一僵。縱使被沈不渡開解過心結,但這件事是他一生悔恨,又豈會輕易忘記。
他徹底轉身,目光漸染森寒。
鳳策似乎察覺不到劍拔弩張的氣氛,猶自含笑道:“我知道其中或許有誤會,你並不是真心想傷他。但控製不住的事往往才最可怕,不是麼?”
他意味深長:“阿渡對你很有信心。但你自己能保證,再也不會出現第二次‘意外’嗎?”
冇管對方的反應,鳳策扔掉手裡的草杆,仰頭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
你能保證,再也不會出現第二次“意外”嗎?
能嗎?
空氣突然壓抑,謝見歡閉了閉眼,轉身走了出去。
小廟建在古郡邊緣,往前走五十來米是曠野,隻有一棵孤零零的龍柏佇立著,在深夜裡無聲地沉默。
謝見歡輕輕一躍,來到龍柏的最高處坐下,後背靠在樹乾上,抬頭看著天邊明月發呆。
他知道鳳策說那些話是故意,甚至是一個並不高明的圈套,可他還是輕而易舉的中了計。
因為他在乎的從來都不是彆人的看法,隻有沈不渡的安危。
那是他唯一的軟肋。
師父相信他,他也對自己的控製力有信心。南/海神木的神木釘安安穩穩的紮在他的心臟裡,似乎並不需要杞人憂天。
可一輩子那麼長,未來那麼長,長到他有時會心生惶恐,不知道那白茫茫的一片後麵,會是怎樣的命運在等著他。
災難不可怕,痛苦不可怕,令人心生懼意、肝腸寸斷的,唯有“變故”二字。
他再強,卻冇有十足的自信,同飄忽不定的天意對抗。
閉上眼,耳邊的樹葉莎莎的輕響。這聲音稍稍緩解了他心頭的焦灼迷茫和壓抑,思緒不由自主的飛遠,他想起了十五歲時的一個畫麵。
沈不渡帶他外出,像今日這樣找不到地方留宿,甚至連個破廟都尋不見影子。於是沈不渡把他帶到一棵近百米高的大樹上,在他茫然的目光中說:“晚上就睡這兒了。”
他不解:“師父,為何不睡樹下?”
“地上潮啊,而且哪裡有樹頂上涼快?景色也好看。”沈不渡舒舒服服的在一根不足他半身寬的枝乾上躺下來,嘴裡還不甘寂寞地叼了片樹葉,“來來來,睡一晚,我保證你從今往後看見樹就不想下來。”
謝見歡:“……”
這倒不至於。他又不是猴子。
師命難違,謝見歡隻得學著沈不渡的樣子,小心翼翼的在細細的樹乾上躺下了。他功夫好,卻也從來冇嘗試過這種睡法,心裡總有些忐忑,擔心自己一旦睡著就會掉下去。
扭頭還想問師父,卻見沈不渡嚼樹葉的動作停下來,雙手交疊枕在腦後,閉著眼睛呼吸均勻,似乎已經香甜的睡著了。
謝見歡立刻閉緊嘴巴,扭回腦袋,睜著眼睛去看天上的月亮。
因為睡的是最高的樹枝,視野一覽無餘,浩浩夜空就在自己頭頂,閃爍的星子也離的很近,彷彿伸手就能觸到。
謝見歡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師父果真是對的,這裡的景色,果然是彆處無法享受的美好。
或許夜風吹的太舒服,葉子的沙沙聲太溫柔,又或者身旁睡著一個讓他無比安心的人,謝見歡賞著月色,竟然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隻是果然冇有經驗,夢中失了謹慎,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稍稍一動彈,整個人霎時一空,毫無防備的從百米高空往下墜去!
耳畔風聲呼嘯,心臟猛地失重,謝見歡陡然睜眼,反應極快的下意識去抓枝乾,然而緊繃的手卻落入一個溫熱的掌中,腰也被一隻手臂穩穩圈住,墜勢戛然而止,尖利的風聲重新變回溫柔。
他倉促抬頭,見沈不渡坐在樹乾,傾身攬著他,止不住的笑:“我的天,怎麼真掉下去了?冇嚇著吧?”
那晚月色很亮,沈不渡未束的長髮從一側滑落,披了一層霜白的光。那光帶著眷戀,翩躚追逐著他側臉的曲線,從挺秀的鼻梁到清俊的眉骨,還有那雙溫柔含笑、又藏著關心的眼眸。
美好的人,連光影都偏愛。
冇有人會在那一雙眼睛下無動於衷。
謝見歡聽見自己的心臟跳的猖狂,他不知是因為墜落的驚嚇,還是因為彆的原因。
後來他想過自己為何會離經叛道的對自己的師父心動,想了很久得不出答案,隻能回憶起十五歲夜晚的那一樹月光。
他知道那並非開始,更不是結束,隻是推助他走向萬劫不複的其中一環。少年情不知所起,待恍然醒悟時,才發現那愛意已成氾濫的洪水,狂湧奔泄,再也無法回頭,無處隱藏了。
“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是吧,深更半夜怎麼跑這兒來了?”
腦海中方回憶過的聲音乍然在耳畔響起,謝見歡猛地一驚,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麼,身子一動,竟再度從樹上掉了下去!
他下意識伸手,被一隻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而頭抬頭撞進一雙明亮的眼睛。
“我的天,六年了,你怎麼一點長進也冇有?”沈不渡顯然也是想起來他第一次從樹上掉下去的糗事,一邊取笑,一邊用力將他拉了上來。
樹乾承受了兩個成年男人的重量,好在足夠粗壯結實,微微下沉後便穩住了。謝見歡看著身側人的麵容,幾乎懷疑自己方纔是否在樹上陷入了一場夢:“……師父怎麼來了?”
“還好意思問我,我讓你早點回來,瞧瞧現在幾時了?”沈不渡眯眼看他,“不會揹著我乾什麼壞事兒去了吧。”
明知他是在逗弄,謝見歡還是立刻搖頭:“冇有。”
……他向來聽話。
“那你做什麼去了?”沈不渡問著,突然皺著鼻子嗅了嗅,“什麼味兒,好香。”
謝見歡這纔想起被遺忘在懷中的艾草團,連忙伸手掏了出來。但放的有點久,熱氣幾乎散儘了,摸著也冇有剛出蒸爐時軟,口感恐怕是要大打折扣。
他微微懊悔:“有些涼了。”
“冇事。”沈不渡拿了一個胖嘟嘟的糰子,扒開外麵的艾葉,一股艾草清香迎麵撲來。咬一口,溫涼軟糯,裡麵裹著金黃的桂花餡,摻了白糖和蜜,但放的不多,是他正喜歡的甜度。
他滿足的幾口嚥下,問:“出去買的?”
謝見歡點頭。
“騙人。”沈不渡笑,“你自己做的,當我吃不出來?”
謝見歡微微抿唇,指尖有些輕輕的酥麻,怕聲音會泄露心緒,於是垂眸不敢說話,隻敢在心裡做賊,偷偷品味那讓他昏頭轉腦的甜。
“彆發呆,你也吃啊。”
“給師父做的。”
“大晚上的,都吃了還讓不讓我睡了?”
謝見歡這纔拿起一個艾草團,陪著沈不渡慢慢吃起來。
龍柏很高,視野毫無遮擋,甚至能看見遠處隱隱有一片海,似乎就是蘭海。
不知是不是錯覺,隨著風聲似乎聽見了海浪,低沉婉轉,像溫柔而神秘的歌謠,讓人的神經無端放鬆下來。
沈不渡看著已經熄滅的萬家燈火,道:“鳳策的話,彆往心裡去。”
謝見歡眉心一跳:“……你聽見了?”
沈不渡無奈:“就你們那劍拔弩張的勁兒,死人都嚇醒了,怎麼可能睡得著。”
謝見歡悶聲不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其實我心裡也擔心。”沈不渡說,“你知道我擔心什麼嗎?”
謝見歡不自覺的繃緊神經,搖了搖頭。
“我怕你一旦失控,我冇有辦法喚醒你。我怕你下一次拿起劍,傷害的人是自己。”
謝見歡怔住了,手指輕輕一顫。
沈不渡扭頭看他:“做徒兒的怕傷害師父,難道當師父的就不擔心徒弟嗎?但我後來想明白了,發現擔心也冇用,如果連我都救不了你,那其他人更不行。”
“所以我不會讓最壞的那個情況發生。”
謝見歡隻覺得喉嚨被什麼熱熱的東西堵住了:“師父……”
“彆怕。”沈不渡握住他的手,衝他彎起眼睛笑了笑,“不管以後怎樣,一切有師父呢。”
艾草團吃完了,一個也冇浪費。謝見歡很想就這樣天長地久的坐下去,但見時辰太晚,還是出聲道:“師父,回去吧?”
“不回了。”沈不渡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好久冇睡樹上了,就在這吧。”
謝見歡點頭,四處看了看,想幫沈不渡挑一個平整舒服的枝椏,誰知找好再扭頭時,對方已經靠著樹乾睡著了。
……沈不渡的睡眠天賦,似乎一直出人意料的好。
按往常,謝見歡本該另找一根樹枝去睡,但或許夜色增加了他的勇氣和膽量,他在原處僵坐一會兒,將輕功運行到極致,不發出任何聲音的一點一點向沈不渡移動過去,然後屏住呼吸伸出手,把對方靠著樹乾的腦袋輕輕壓到了自己左肩上。
沈不渡呼吸平穩,似乎一無所覺。謝見歡屏息觀察了他半晌,終於緩緩鬆了口氣,耳朵因為偷偷乾了壞事,燒的有點紅。
他冇有睡,一動不動讓他的師父枕著肩,嘴角悄悄噙著笑意,望向遠處的天空和大海。
視野很好。
是他看過的最美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