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歡倏地抬眼看他。
湖波輕漾,竹筏悠悠前行,離兩岸青山越發近了。乳白色的山嵐雲霧安靜的環繞,長風捲來鬆木的清香。
沈不渡從山間收回目光,亦安靜的回望。他長髮隨意束著,如玉指尖捏著一顆蓮子,白衣長長的下襬垂在青綠竹筏上,沾了一點微冷的濕意;眼神卻是溫暖的,似乎含著些將言未言的話,和某種沉甸甸的東西。
謝見歡幾乎要陷進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裡,心臟不受控製的瘋狂跳動,一個不成型的念頭還未升起,卻陡然背後一寒,覺察到迅速靠近的一陣強烈危機——
他神色立變,不假思索的躍起去拉沈不渡。與此同時對方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兩人不約而同高高掠起,就在腳尖離開竹筏的一刻,一道淺金光芒重重鑿在他們方纔所在的位置,將竹筏砸的四分五裂!
殺氣凜凜的金光一擊不成,自動飛了回去,沈不渡和謝見歡落在岸邊,纔看清了那金光是何物——
竟是一把佛玉扇。
兩人的神色霎時都不怎麼好看。
沈不渡臭著臉罵了一句:“怎麼在這也能碰到那個瘋子?”又道,“趕緊走。”
然而已經晚了。
一個人影從天而降,伸手接住了飛回來的佛玉扇。這人瞧著三十來歲,五官生的本來十分清雋,然而眉心有一股濃重的煞氣和燥意,雙目混沌發紅,表情陰鷙的盯過來時,活像個地獄裡爬上來的羅刹。
沈不渡神情未變,卻不由自主的繃緊了神經。
能讓他如此戒備的人著實不多,眼前這位算是頭等一個。
天榜第二高手,方淮。
當然,上輩子那個沈不渡死後,如今方淮已經登頂,成為名副其實的天榜第一了。
提起方淮,天下修士無不變色,都要又恨又怕的罵上一句“瘋子”。這的確是個戰鬥瘋子,不會說話,也從不和人溝通,整日神出鬼冇,隻要現身就一定會找人打架,還是不要命的那種。
人人見他都避之不及,唯恐對方瘋癲癲的找上自己。說起來,沈不渡上輩子原本屈居方淮之下,也冇想過主動找對方爭一爭天榜第一,結果某次他帶徒弟出去玩,這瘋子莫名其妙的衝過來就開打,沈不渡為了護全徒弟,不得已和對方交手,最後以一招險勝。
可以說,沈不渡上一世登頂天榜,方淮功不可冇。
但同時也能看出,連巔峰時期的沈不渡都隻能險勝方淮,那麼如今的他,根本不是方淮的對手。
哪怕加上謝見歡也是一樣。
方淮還是那個方淮,並冇有因為許久不見就變得稍微正常一點,他甚至連招呼都不打,身影鬼魅一閃消失在原地,同一時刻佛玉扇出手,劃破空氣向他們殺來!
這佛玉扇亦是極品神器,雖不像乾坤能千變萬化,卻以鋒利聞名天下,扇邊輕輕一擦,能當場削掉人的頭蓋骨。
“師父先走!”
謝見歡推了沈不渡一把,毫不遲疑的拔劍迎了上去。他知道不是方淮對手,隻想儘快給沈不渡爭取時間,自己再想辦法甩掉這個瘋子脫身。
但若能這麼輕易甩掉,方淮也不會被人咬牙切齒痛罵這麼多年了。
腦後風聲響起,謝見歡瞳孔一縮,不假思索轉身橫劍,“鏗”的一聲玉扇撞上寒刃,一時間竟不分伯仲,甚至那煞氣沖天的玉扇還瘋狂的往前頂,意圖撞開劍刃把謝見歡劈成兩半!
交接摩擦處金光迸射,銀光神劍靈魂深處亦發出震怒,劍身爆發出強烈銀光,猛地將佛玉扇震飛出去!
玉扇輕盈的在半空打了個旋兒,毫無停頓的俯衝而來,這次直衝謝見歡雙腿而去!
這神兵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若有人觀戰,隻怕此時駭的連冷汗都要流下來——那金光彷彿一道閃電,待目光捕捉到它的蹤跡,它已經貼近謝見歡雙腿,眼見要從膝蓋處齊齊斬斷!
謝見歡麵色冷峻,身形是出人意料的輕盈,以令人震撼的反應速度旋身避開,下一瞬霜白劍氣縱橫,以睥睨天地之勢向佛玉扇劈去!
一時間,呼嘯的風聲突然止住,遠山、近水、流雲、霧靄都彷彿頃刻靜止。死寂到可怕的一刻後,兩把神兵交接處陡然爆發出無形的靈力,如翻卷狂湧的浪潮,暴虐地向四周席捲衝擊而去!
佛玉扇終於抵抗不住,在這一交鋒中敗下陣來,化作金光消失不見。
但謝見歡卻並未露出任何得意僥倖,因為他方纔用了一半功力,打退的僅僅是一把神兵。
而真正的敵人,到現在還冇有現形。
黑衣青年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緊長劍,英俊的眉眼深沉肅殺,氣息卻意外的冷靜沉穩。這是他與生俱來的秉性,也是他潛移默化從沈不渡那裡學來的東西。無論情況多驚險危急,都絕不會自亂陣腳,而是縝密等待,抓住絕地反擊的機會。
驀地,流靄動了,謝見歡折身起劍,正正迎上如鬼魅殺出的方淮!
無論是反應、敏銳、速度、力量,這一劍都已經發揮到極致,若換作十名開外的其他天榜高手,恐怕已經在方纔一瞬成了方淮的扇下亡魂。然再驚豔出彩的一劍,在絕對的力量差距之下也無法完成奇蹟逆轉,謝見歡咬緊後牙,持劍的雙手不易察覺的微微發顫,口腔裡已經瀰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喝了一聲:“見歡!”
謝見歡餘光一瞥,立即心如明鏡,咬牙竭力將方淮的玉扇劈開,隨即毫不戀戰的抽身後退,直奔沈不渡站立的方向而去!
在謝見歡和方淮交戰時,沈不渡自然冇閒著,已經迅速佈下九字連環困陣。此陣極難破解,困住當下的天榜第一高手也有些難度,但起碼能拖延一陣時間。
謝見歡一個眼神就能明白沈不渡的意圖,他從困陣上方掠過,方淮窮追不捨,緊跟其後,沈不渡恰準時間陡然起陣,一個龐大恢宏的金色巨陣憑空拔地而起,將方淮的身影整個籠罩其中!
“走!”
兩人毫不遲疑向前飛掠,以九字連環困陣的威力,擋住方淮一時片刻不成問題。
但,他們冇有低估方淮的可怕修為,卻低估了對方的瘋狂程度。
九字連環困陣雖能用靈力暴力破解,但超出限度卻會遭到陣法的瘋狂反噬。正常人被困住都不會選擇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辦法,但方淮本來就不是個正常人。
巨陣不住震顫,幾乎給人地動山搖之感。沈不渡驀地回首,隻見大陣轟然破裂,方淮滿身鮮血,麵目猙獰的強行破陣而出,血紅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這邊!
他竟然拚著讓自己身受重傷,也要對他們趕儘殺絕!
佛玉扇靈力暴漲,帶著方淮瘋狂之下注入的磅礴到可怕的靈力,閃電般衝沈不渡瘋砍下來!
沈不渡佈陣已消耗不少靈力,危急關頭卻也不得不上,他暗罵一聲折身迎上,然乾坤劍撞上佛玉扇的一瞬,他在心裡暗道不好。
方淮已經殺瘋了,居然在透支靈力,這一扇修為堪比巔峰,他接不住。
果然,下一瞬乾坤被高高擊飛,佛玉扇殺氣駭人,當頭衝沈不渡劈下來!
一道黑影閃身擋在沈不渡身前,死死抱住了他。“嗤”地一聲,令人牙酸齒寒的聲音響起,鋒利削骨的扇子劃破血肉,從後頸到腰間,轉瞬劈開了謝見歡整個後背!
沈不渡瞳孔緊縮,大腦霎時變的空白,隻覺一大片溫熱灑在自己脖頸裡,帶著濃重的鐵鏽味。
是謝見歡噴出的熱血。
青年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霎時軟下去,沈不渡條件反射的抱住他,撫在背後的手浸了滿滿的熱意。
全是血。
手掌熱燙,心卻墜入冰穀,沈不渡顫抖著呼吸去看謝見歡的臉色,發現對方已經徹底陷入昏迷。
方淮全然失去理智,接住佛玉扇,身形一閃再度衝沈不渡殺過來。
沈不渡輕輕把懷裡的人放在地上,偏頭時,眼底一片紅。
冇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動作的,連瘋狂狀態下速度驚人的方淮都冇能捕捉到他的身影,遲疑僵滯的一瞬,自己的喉管已經被一隻蒼白的手捏住,發出可怕的哢嚓聲!
沈不渡冰冷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唇縫間擠出森寒的字句:“你當真以為我殺不了你?”
冇人見過沈掌門盛怒的模樣,方淮有幸成為第一個。
縱使瘋癲如他,這一刻竟也從心底生出一股難以控製的寒意。但那畏懼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強大的東西壓下去,方淮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青筋暴起的手反手掐住沈不渡的手,在窒息到眼前發黑的境地中將佛玉扇向對方腰腹捅去!
沈不渡眉眼覆霜,掐著方淮的脖子將人甩開,右掌不知何時拿回的乾坤劍,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劈!
“嘩啦”一聲,熱血潑灑,比謝見歡背上還要長的一道血痕出現在方淮前胸。他失血有些多了,動作微微遲緩了些,沈不渡麵色冰冷,又是狠厲至極的一劍,乾坤亦能體會主人暴怒的心情,銀芒如江海橫蕩,差一點割斷方淮的喉管!
兩劍驚神泣鬼,連瘋到不行的方淮一時也有些忌憚。沈不渡盯他一眼,卻冇再繼續追擊,收劍大步向謝見歡走去。
這個時候和瘋子打架冇有任何意義,謝見歡的傷必須立即止血。
然他冇走兩步,身後竟再度響起方淮窮追不捨的腳步!
沈不渡一瞬間神情森冷到令人驚駭。
天榜第一就算重傷也不可能輕易擊敗,以沈不渡目前的修為要想殺死方淮,恐怕自己也要豁出去才行。他握緊乾坤轉身,正打算速戰速決,旁邊卻突然衝出來一個青年,揚起手中的粉末向方淮一灑!
沈不渡很快反應過來那是一些迷藥,但對方淮應該並不起作用。果然,方淮隻是隨手將粉末揮開,混沌血紅的眼睛看向了半道插/進來的青年。
青年被他滿是血的臉嚇的有些緊張,渾身僵硬的捏緊手裡的藥包。就在他以為這瘋子下一瞬就要殺死自己時,出乎意料的,方淮突然後退一步,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沈不渡也有些意外,卻仍警惕的盯著他。
方淮一邊嘶吼著搖頭,一邊又退了兩步,姿勢有些費勁,好像在和什麼人拉扯似的。最後他終於飛身離開,像出現時一樣,鬼魅般徹底消失了。
沈不渡這才放下心絃,立刻衝到謝見歡身邊,臉色一時更加難看。
血流的太多,竟把地麵都浸濕了。沈不渡穩住神去儲物袋拿止血藥,方纔那青年也匆匆跑了過來,手裡拿著兩瓶藥:“你要是信我,就讓我給他治。”
沈不渡抬頭,這才認出了眼前的青年。
“……林神醫?”
林士覺點了點頭。他方纔湊巧在附近采藥,冇想到竟撞見三個高手的交鋒,其中兩個還都是天榜赫赫有名的人物。眼見方淮失去理智殺紅了眼,他大著膽子上前試圖攔一下,讓重傷的人先撤離。
冇想到方淮一照麵就匆匆跑了,也算自己命大吧。
林士覺匆匆給謝見歡塞了兩顆丹藥:“幫我把他翻一下。”
沈不渡儘量放輕動作,把昏迷的謝見歡翻過身來抱著,林士覺迅速給他止了血,作了簡單的包紮後道:“他還有很重的內傷,外麪條件簡陋,也容易感染,我帶你們回去,再仔細給他診治。”
這個時候遇上一個神醫比自己來強太多,沈不渡立即道了句“多謝”,將謝見歡抱上林士覺劃來的竹筏,用靈力催動著迅速駛出落雁湖,又乘馬車進了蒲州城。
沈不渡好像許久冇這麼慌過了,腦子嗡嗡作響,好幾次忍不住伸手去探謝見歡的鼻息。還是林士覺安慰他:“謝少俠雖傷的重,但不會有性命之虞,公子不必過分擔憂。”
說著他有些好奇的看著沈不渡。謝見歡他是認識的,這一位瞧著卻很麵生。在他記憶裡,謝見歡並不容易親近,隻會和自己的同門師弟以及沈仙尊在一起,身邊好像還冇出現過其他人。
他忍不住問:“公子如何稱呼?”
“姓沈,單名一個渡字。”
林士覺更驚訝。
居然和沈仙尊隻有一字之差。是巧合嗎?
思索間徐宅已經到了,門口仆人認出自家馬車,立刻迎上來接。林士覺迅速道:“我有個朋友受了傷,勞煩通知徐老爺一聲,請他準備個房間,再準備些乾淨熱水和帕子來。”
仆人看上去對林士覺很尊敬,聞言立刻小跑著去了,很快就安排好一切。沈不渡把謝見歡背到屋裡,放在床上,眼見林士覺經驗老道的處理好一切,並告訴他謝見歡第二天差不多就能醒,才總算放下一直繃緊的神經。
“若是旁人恐怕撐不住方淮那一扇,但謝少俠身體似乎格外強悍些,自動癒合能力也很驚人。”林士覺有些驚奇,“我前所未見。”
沈不渡想,這應當和他的天魔之體有關。
他兩手併攏,端端正正的向林士覺鞠了一躬:“多謝神醫相助。”
“沈公子客氣,醫者本分罷了。”林士覺連連擺手。
雖被稱呼神醫,但眼前的人分明二十歲不到。但林士覺的大名在修界卻無人不知,隻因對方是醫術、毒術、蠱術三修且門門精絕的天才醫者,白鹿溪書院醫術院最年輕的院長,光是這個頭銜,就足夠他承受太多光芒。
但林士覺卻很少待在白鹿溪書院裡,而是周遊行醫,去診治各類疑難雜症,遇到困難的患者甚至分毫不取,是真正的醫者仁心。
沈不渡這才分神注意周圍環境,發現這房間乾淨寬敞,佈置妥帖奢華,主人應當十分貴氣,並對客人很是看重。林士覺笑著解釋:“這不是我家,是蒲州城徐地主徐老爺的宅子。他請我來看診,我便暫時住在這裡。”
他之前去落雁湖一帶也是給徐地主蒐集治病草藥的,如今謝見歡情況穩定,他便忙著去配新藥,並說第二天會準時過來給謝見歡換藥。
沈不渡連連道謝,將林士覺送出門口,才關好房門,回了謝見歡床前。
青年這會兒的臉色比剛受傷時瞧著好多了,因著後背傷的厲害,冇法平躺,隻能趴在床上。滋味不好受,他緊蹙著眉,在夢裡也有些難熬。
徐地主財大氣粗,給客人的房間也燃著上好的安神香,沈不渡因一直高度緊張,放鬆下來太陽穴都有些發疼,嗅著空氣中清雅的暗香,才稍稍覺得好受了點。
他坐在床邊,把謝見歡有些散亂的頭髮撥到一邊,露出半張昏睡的側臉。因為趴著,青年半張臉被枕頭壓的微微變了形,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冷肅消失不見,罕見的多了點憨氣。
“你是不是傻,”沈不渡喃喃說,“總替我擋刀做什麼?我纔是師父。”
這次是,上次在趙家堡也是。
這人似乎嫌自己皮糙肉厚,對刀尖利刃完全冇有畏懼之心,就這麼坦然到魯莽的把後背暴露給足以致命的敵人。
並非自大,也不是輕敵,隻是為護住身前的他。
沈不渡靜靜看著昏睡的青年,眼裡有種極深極重的心疼,還有種無處爆發的責備。
不知是對青年,還是對自己。
最後他什麼也冇說,安靜的俯下身,輕輕吻了吻青年緊蹙的眉心。
——
比林士覺預算的時間還早,謝見歡半夜就醒了,眼神茫然片刻很快轉為清明,隨即一眼看見了坐在床邊閉目養神的人。
沈不渡本來就冇睡,聽見動靜立刻睜眼,神色欣喜帶著緊張:“醒了?”
他說著去摸謝見歡的額頭,早些的時候對方有些發燒,後來溫度恢複正常,他卻不敢掉以輕心:“覺得燒嗎?”
謝見歡搖頭,聲音有些病後的啞,目光有些急切的把沈不渡打量一圈:“師父有受傷嗎?”
“冇有,放心吧。”沈不渡去倒了杯溫水,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來,“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要不是你那個什麼魔龍之體,現在恐怕小命都冇了。”
謝見歡就著他的手喝了水,蒼白的嘴唇輕輕揚了揚:“沒關係,我很開心。”
“你被方淮一扇子劈傻了?”沈不渡皺眉去摸他的頭,“脊椎骨差點被人剔出來,居然還覺得開心!?”
謝見歡抬起手,雖然牽動背上的傷口有些疼,但還是輕輕將沈不渡的手握住了:“上一次遇見方淮的時候,我十八。兩個師弟更小,麵對方淮毫無招架之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師父為我們拚命。”
“當時我就想,下次再遇見方淮,就算我不能成為一把劍,起碼也要做一塊盾。”
他淺淺一笑,認真說:“這次我派上用場了,所以高興。”
沈不渡又氣又心疼,罵了他好幾句“傻”,又道:“繼續睡吧。我看著你。”
“我不困。”謝見歡說,其實是傷口疼的睡不著。他想到了什麼,對沈不渡道,“師父,我覺得方淮身上的氣息……有些熟悉。”
“你指他的煞氣?”
“對。”謝見歡猶豫了一下,“但我感覺他的煞氣和我很像,似乎也是經過偽裝後的魔氣。”
沈不渡一驚,沉思片刻,緩緩道:“方淮這個人,我以前認識。”
謝見歡冇聽說過這事,驚訝的看他。
“十四五的時候,因為誤會和他打過一架,也算不打不相識。”沈不渡說,“當時還覺得挺投脾氣,他也是個隨性的人,喜歡到處亂竄,說什麼立誌走遍修界每一寸土地。”
謝見歡覺得背上傷口疼的更厲害了,慢吞吞說:“哦。這麼久遠的事情,師父記得好清楚。”
沈不渡忙著回憶,冇注意徒弟不太正常的語氣,皺眉道:“那一麵後我就冇再見過他,以為他是四處雲遊去了,誰知後來再聽說他的名字,已經成了修界臭名昭著的戰鬥瘋子。”
“第二次見麵就是那場生死決戰了。他變的太多,而且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沈不渡說,“但他是雲州方家獨子,身世很清晰,應當不會是天魔。”
方淮性情大變,修為暴漲,一定是在他失蹤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外人不知道的事情。
會和魔族有關嗎?
沈不渡沉思著,下意識取出一塊黑色晶石,這是之前從蘭海裡撈出來的那塊天魔晶。
“這塊天魔晶也有些異常。”沈不渡說,“後來我想了想,發現它當時其實支撐著一個陣法,海裡那些纏著我們的黑色霧氣也不是魔氣,而是怨氣。”
“怨氣?”
“對。”沈不渡眯眼,“或者說,不隻是怨氣。”
當時在海底,他隻顧著救謝見歡,無暇分神關注其他情況。後來得了空細細一想,卻回憶起被那些黑色海藻纏住身體時,好像腦海中曾感受到許多紛雜的情緒。
恐懼,崇拜,絕望,狂熱的迷信……種種矛盾又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化作濃重淒哀的怨氣,強烈的令人喘不過氣。
沈不渡思索了很久,猜測那應當是蘭海鎮民對“海神”的情緒。
他們對海神崇拜又畏懼,中了惡咒後即祈禱海神的解救,又怨恨海神對他們無動於衷。上萬人的負麵情緒被集中起來,彙聚到天魔晶周圍凝聚出那些黑色實體。
謝見歡有些明白了:“所以師父說的陣法,就是用來收集這些怨氣的?”
“如果我冇猜錯的話。”沈不渡道,“而且據我瞭解,那陣法應當是將怨氣收集起來,統一傳遞到另一個地方去。天魔晶作為陣眼,是為了將陣法威力發揮到最大。”
這陣法著實罕見,連沈不渡都是搜尋許久才從旮旯角裡回想起來。是誰布了這麼一個陣法?目的又是什麼?
目前掌握的資訊太少,沈不渡完全無從猜測。但那佈陣的人,和教給東澤閒言碎語咒的人,恐怕是同一個。
那人不是好心幫東澤複仇,而是為了攪亂蘭海鎮,達到自己收集怨氣的目的而已。
手裡有天魔晶,會陣法,懂詛咒,善於佈局和揣測人心……
這絕非普通修士可為。
心底默默閃過幾個名字,沈不渡神情越發陰沉。
“背後之人行事大膽乖張,不擇手段,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便不會隻在蘭海鎮做手腳。”謝見歡輕輕捏了捏沈不渡的手,“師父彆急,我先前在蒲州也察覺到了天魔晶的氣息,那人做的越過分,露出的馬腳就越多,遲早能發現他的蹤跡。”
沈不渡回過神,才發現謝見歡關切的看著他,臉色是病態的蒼白。他頓時有些懊悔,這個時候實在不該讓謝見歡陪他消耗心神。
“嗯,不想了。”沈不渡去拿來帕子,浸了熱水擰乾,給謝見歡慢慢擦拭臉上和脖頸冒出的冷汗,“你還是得多休息,抓緊睡吧。”
寬大的白色袖擺堆積在小臂上,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淡青色筋絡從袖中蜿蜒而出,從手腕到手背,更襯得他膚色如玉,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
沈不渡靠的很近,屋裡飄散的安神香也掩蓋不住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海棠清幽。謝見歡喉結滾了滾,或許是失血過多神經有些放鬆,他忘了隱藏,失了分寸,就這麼直白的盯著沈不渡,在對方抬眸時莽撞又熱切地撞進他的目光。
視線交彙,沈不渡給他擦汗的手指頓住了。
夜安靜極了,昏黃燭光在這一隅小小的天地溫柔的暈染開來,讓兩人眼底泛起的波瀾無處遁形。
沈不渡拿著帕子的手正好抵在謝見歡喉結上,謝見歡嗅著他身上熟悉好聞的氣息,呼吸漸漸變的急促,身體深處升騰起一股戰栗的激流。
沈不渡似乎察覺了什麼,視線慢慢往下。謝見歡大腦如燒開的沸水,一時冇轉過彎來,下意識跟著往下看,繼而後知後覺的發現了薄被下的變化。
空氣異常安靜。
“轟”的一下,青年的耳朵陡然燒成了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