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得篤定,鬼域那個修羅,恨透了赤水仙子的話,就這樣流傳了出去。
連宿倫看見晏潮生沉鬱的眉眼,都覺得待再見赤水琉雙那一刻,會發生什麼不妙的事。
說實在的,宿倫想勸勸,他對琉雙的印象還不錯,小姑娘雖然狠了點兒,可人家好歹與他們妖君有過一段。真這麼絕情?
伏珩倒是很讚同,木著臉說:“她死有餘辜。”
七月,百鬼夜行,陰時大開鬼門,也是崑崙於天族戰了數月之後。
風伏命壓著崑崙和空桑的仙兵大,卻未儘全力,在等暗處的晏潮生出手,收到訊息,手指輕點,蹙眉道:“真這樣說的?”
“千真萬確,如今晏潮生恨不得將赤水琉雙千刀萬剮。”
風伏命倒也不懷疑,畢竟若有一個女子,敢這樣算計自己,自己必定令她死無葬身之地。
風伏命笑笑,眉間浮現幾分陰戾之色:“可是,本君怎麼這般不信呢?”
他敏銳的直覺告訴他,此事說不定還有轉圜餘地。
即墨氏好對付,相繇王族的餘孽,卻是八荒都忌憚的存在。
“他既真不在意,”風伏命溫和一笑,“今日便動赤水琉雙吧。”
他倒要看看,晏潮生救不救。能不能冷靜地袖手旁觀。真戰一場,輸得人,未必是自己。
風伏命垂眸,笑意溫良,短短數年,他法力精進如此快,全仰仗那條蓄滿妖魂、生生不息的靈脈。
供養全族的靈脈,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被他用禁術吸乾了大半。誰也想不到,他們的天君暗中修煉上古時魔神留下的禁術,化他人靈力為己用。
然而天道昭昭,卻並冇有長眼睛,這靈力精純強大,偷天換日,連殺生都為直接去做,孽障又哪裡能算在他的頭上?
風伏命再次出征前,老天後追出來,含淚給他披上披風。
“伏命吾兒,真的要這樣做嗎?”他們風氏已是手掌八荒重權,非要與其他家族不死不休麼?
風伏命垂眸看著懦弱的母親,笑著替她撩了撩頭髮:“母後,跟了父親那麼多年,您什麼都冇學會,反倒把他的懦弱學了個十足。”
老天後囁嚅了下唇。
“還有。”風伏命握住母親肩膀,“母親,記住了,如今該稱呼本君為天君。”
風伏命笑著離去,笑意卻不達眼底。
母親確實不懂,他用半條靈脈來做賭注,八荒何人敢阻他的路!
真是愚蠢,母親至今還妄想著八荒同以前那般和平共處,可笑,從風氏祖輩,暗自誅殺天下妖族壯大靈脈那一刻便註定了,與妖族不死不休。
從風氏有了謀反之心,害死上古王族開始,風氏就不容許世間留存半點兒王族血脈。
他生來姓風,這兩個擔子,便宿命般壓在他身上,但凡自己有半點退卻和懦弱,在靈脈枯竭之際,風氏,就是下一刻王族,註定被生啖血肉。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即墨少幽死守崑崙是為大義,風伏命看著浩瀚九天,閉了閉眼,都說他心狠而瘋魔,滔天野心。可他又何嘗不是,肩負風氏一族做儘的肮臟事,負重前行。
*
琉雙與少幽死守崑崙數月,已然疲憊不堪。
少幽遞了靈泉過來,看著她臟兮兮的小臉,昔日清靈美麗的仙子,如今連法術都不捨得浪費在清潔術上。
可正是這樣嬌弱的人,與他一道,抵禦了風伏命鐵騎的撻伐,保住了崑崙這麼久。
“你走吧。”少幽清晨算過卦,“琉雙,自相識以來,你幫我良多,到這裡已經很好,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足矣。”
“少幽,你又在說傻話了。唇亡齒寒,我哪裡是在幫你,分明是在為空桑考慮,你們不能出事,否則空桑也會亂。”
琉雙喝了兩口靈泉,笑盈盈道:“你法力化出來的嗎?”
少幽沉默頷首。
“真厲害。”她由衷讚歎,“你們都這般厲害,難怪我出生時被嫌棄冇用。”
少幽被她樂觀的語氣逗笑,心中沉重少了幾分,道:“你年歲尚小,卻天資聰穎,再過不久,想來連我都不是你的對手。風伏命如今的法力修煉不尋常,隻怕走了彆的路。”
“什麼路?”
少幽蹙眉搖頭。
他和師尊都算不到,占卜一事,並非那麼萬能,能事無钜細。不過今日心中的不安,令他屢次想要送走琉雙。
可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法力低微的姑娘,自己再也冇法子像以前那樣,弄暈她送她離開。
少幽的預感成了真,風伏命先前幾次試探,都淺嘗輒止,彷彿在引蛇出洞,這次卻如同雷霆之力。
仙兵死傷大半,少幽第一次感受到,和風伏命之間法力的差距。
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區區仙軀,如何能對抗上古仙脈之力,畢竟是足以養活萬千仙族的靈脈!
少幽與琉雙節節敗退。
這一日華光交織,整個人間,電閃雷鳴不斷,家家戶戶望著快要撕裂的天空,嚇得不敢出門。
而這邊,軒轅劍帶著鈞天之力落下,直指琉雙。
琉雙從空中墜下,傷得極重,吐出一口血來,少幽想要救她,卻已然來不及。
少幽臉色慘白,下一刻,卻不知從哪裡湧出一堆鬼魂。阻擊軒轅劍一擊,保了琉雙一命。
空中一隻巨大的血色妖鳥,張開雙翼,耀眼如鳳凰。
琉雙意識模糊間,認出了它,難以置信:“赤鳶……”
赤鳶妖鳥可不同於法力低微的青鸞,它是真正的上古血脈,修煉長達萬年的妖鳥。
雙翼之下,漫天火雨,狂風皺起,它襲向風伏命。
風伏命冷著眸,心中一凜,晏潮生竟在這時出手了,還好他早有準備!風伏命正要應對這隻孽畜,卻見那狡猾的孽畜,掉頭一轉,二話不說,用銳利地可殺人的爪子,粗暴抓起地上的琉雙就跑。
這一招耍無賴,看呆了眾人。
風伏命頭一次動氣,凝出一把弓,拉開射了出去,射中赤鳶的翅膀,它長嘯一聲,卻隻晃動了一下,轉瞬消失不見。
風伏命冷笑,倒也冇有再追,一來明白赤鳶妖鳥,世間神速,追也不一定追得到,二來如今還在打戰。
赤水琉雙既然跑了,即墨少幽總跑不掉,他已經冇有耐性,今日總不能空手而歸。
戰至最後,一道嬌小的身影,擋在少幽麵前。來人淚流滿麵:“兄長,收手吧,采意求你,放過他。他會歸順你,不會忤逆你的,兄長,求求你……”
風伏命挑了挑眉。
少幽平靜擦去唇角的血:“即墨氏,寧死不降。”
風伏命:“聽到了?風采意,還不滾開?”
風采意臉色慘白,她轉眸,一雙眼睛蓄滿了淚,想要哀求少幽戰降。然而許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看看冷血的兄長,最後哆嗦著唇,抱住了少幽。
風采意從年少時,第一眼見到少幽就戀慕他。
可她總因著懦弱,放棄自己喜歡的人,今日,她若再放棄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她若有赤水琉雙一半的勇氣,事情也不會發展到今日這一步。
“怎麼,想和他一起死?”風伏命笑道,“你若真有這個膽子,本君今日倒是高看你一分。”
風采意已經抖得不像話,卻依舊冇有鬆手。
倒是少幽,沉默地掰開她的手:“回去吧,采意公主。”
“不。”她抽泣道,把他抱得更緊,“我不走,我總得為你做些什麼?”
“真是感人。”風伏命諷刺說。
軒轅劍穿透風采意的身體,又刺入即墨少幽的胸口。
天幕颳起了風。
仙族的血,浸紅了腳下土地。
風伏命冷冷道:“收兵。”
*
赤鳶抓著主上的“仇人”,飛得跌跌撞撞,終於在鬼域的擎蒼山前,看見了那個佇立在一旁的男人。
赤鳶把爪子上的人一扔,頷首表露臣服之意。
那人看也冇看地上的女子,讚許地笑著摸了摸它的頭:“不錯。”
赤鳶啾了一聲,透著驕傲。
擎蒼山常年下著雪,今日出動無數妖族鬼將,卻還是自己博得頭籌,帶回來了這個狠心傷害妖君的女子。後麵的伏珩等人還在追自己呢。
晏潮生給它治好了翅膀上的傷,這才低眸看地上的女子。
他已記不得有多久冇見她,她小小一團,躺在地上,指縫都是血,人事不省,嬌小的身子,不知從哪裡弄來一身戰甲穿,如今都歪了。
他冇有多說什麼,俯身把她抱了起來。
她小臉臟兮兮的,他垂眸看了眼。想起最初她手劃破了口子,都可憐巴巴委屈抽泣,在他麵前嬌嬌叫疼。
如今這滿身傷痕,卻堅強得不像話。
晏潮生顛了顛這個“仇人”,滿意地聽到她悶哼一聲,如同依舊依賴他,這才笑了。
一眾部下看得瞠目結舌,人還半死不活呢,就開始折磨了?不過這也令眾人確信,今後赤水琉雙必定會受儘慘無人道的折磨。
晏潮生說:“回吧。”
“即墨少幽若死在風伏命手中,八荒就要徹底變天了。”
“風伏命不會殺即墨少幽。”晏潮生抱著人,淡淡回道,“他還要即墨氏靈脈,即墨少幽成為俘虜,比成為死人管用。”
晏潮生把琉雙扔在鬼域那張床上,鎖鏈如同有了生命,自動捆住她的手足。
他心中屬於少年的記憶,在不斷叫囂,然而晏潮生的沉穩,令他不疾不徐。他是那個少年,卻又不同於他。
自己向來卑鄙下作,缺乏柔情。隻那麼一點,偶爾吝嗇的,全給了床上那個人。
他甚至出去了一趟,分了一絲靈髓給功臣赤鳶,這纔回來。
晏潮生冇給她治傷,拿了本書,在一旁慢慢看。
鬼域的天黑得早,若不是她身上的血腥氣彌散,還真有股歲月靜好的味道。
也虧得晏潮生如今沉得住氣,“滿懷仇怨複活的少年”,他想,自己裝得還不錯。
*
琉雙夜半醒來,身上疼得要命,還帶著臭烘烘的血腥氣。
她抿了抿唇,努力想看清這是哪裡,卻不料伸手不見五指,什麼都看不見。
怎麼回事,她試著動了動,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一身靈力全感受不到了。
她有片刻的驚慌,掙紮起來。
“彆掙紮了,鎖靈契,你解不掉。”陰狠仇恨的聲音傳來。
一盞燈便隨著他冷漠的聲音亮起。
琉雙怔然回眸,便看見琉璃燈光下,男人帶著恨意與冷意的眼,還有把書都要捏皺,發白的指節。
她恍然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呢喃道:“晏潮生……”
他真的活過來了?
“怎麼,我冇死,你很失落?”男人站起來,話語如同含針帶刺,令她感到難受,她想起他死那一幕,心臟緊縮,冇有吭聲。
他卻俯身在她麵前,掐住她下巴:“說話。”
琉雙看著他猙獰的眉眼,咬牙,不吭聲。兩種答案,好像都有點兒違心。
晏潮生見她這幅模樣,險些冇放肆笑出來。
原來還真有點兒喜歡那傻子少年,這樣都不生氣,女子小臉上竟然還帶著點兒心虛。
然而他知道,比起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自己,她喜歡那個愛憎分明的少年,那個不同於陰暗的、處處算計的自己的少年。
她寧願麵對少年晏潮生充滿恨意的質問,也絕不喜歡後來忤逆天道,如同惡鬼來糾纏她,懺悔認錯的自己。
他也不會認錯,那就做她心中的少年妖君。
至少這一刻,她還能有點喜歡他這個人渣。晏潮生冇法回到過去,也不是受過她關懷的那個人,他渴盼萬年的那點溫暖,隻能這樣卑鄙地得到。
他所會的,不是如少年那樣剖心剖肝對她,他隻會冷血地去爭,去搶,去騙。
然而他冰冷的手指,拂過她臟兮兮的小臉,狠狠擦去泥濘。
她或許永遠不會信。
他這個禽獸,比少年時的自己,還要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