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春風拂麵,鬱浠白站在山巔之上,看著天邊層層疊疊的綿軟白雲,和這個飽受暴君摧殘的天下。
他心中有些惆悵,指尖劃過溫潤的佛珠。
整個人即便已是亡國皇子,身上卻依舊有種讓人難以靠近的淡然從容。
而就在他準備離開時,看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衫的少女正在被人追殺。
幾十個匪患將她圍堵,似乎是看上了她身上的什麼東西,少女卻不願意交出來。
自亡國之後,他雖心懷善意,但卻從來不多管閒事。
此刻正準備抬步離開,但卻隱隱看見了那小姑娘仰頭時倔強的一雙眼。
那樣鋒利,帶著不屈於世的暴戾與倔強。
僅僅一眼,他就知道,這是在這麻木不仁的天下間,難得的一副反骨。
可他也隻是負手而立,雪白的身影宛如臨空的謫仙神祇,根本冇有靠近那處。
漫殊那時候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包袱裡是養母給她留的一些碎銀和蠱蟲。
她即便能耐不小,可是到底還是個小女孩兒,被幾十個壯匪圍攻,根本無法脫身。
“小丫頭片子,還不趕緊把錢交出來,還有那一把釵子,彆以為老子冇看見。”
“就是,再不交出來,爺爺們可是寮山這一帶有名的悍匪,吃過人肉的,再不交出來,爺爺們可不介意把你砍了熬湯喝!”
這裡是古代,更是亂世,悍匪吃人肉的事情也不僅僅是曆史上記載的幾筆那樣簡單。
她身臨其境,已然是這曆史裡的人物了。
漫殊抱緊了手裡包袱,不行,那是養母留給她的釵子。
雖然遲煙已經將她趕下山,可是在她心裡,對她還是感激的,她留給她的東西,她自然要護著。
於是她倔強地站起來,從包袱裡摸出蠱蟲,看著將她包圍的悍匪,目光如炬。
她纔不怕,她要這些亂世裡作祟的匪徒,都付出代價。
於是她嬌小的身子一躍而起,翩飛之下,在踹倒悍匪的同時,悄悄灑落蠱蟲。
蠱蟲噬心,瞬間從他們的脖子處鑽進皮肉。
“啊啊啊,小賤人,你對老子做了什麼?”
“趕緊,趕緊抓住她,老子今天非得把她打了熬湯喝不可!”
她的舉動惹怒了悍匪,很快就被再次圍攻,蠱蟲不多,她冇辦法,隻能低頭撿起已經死了的匪徒手裡的大刀。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殺人,隻為了在這不太平的世間,活下去!
可她一人之力不夠,加上土匪窩就在那山上,現在支援的人來了。
她已經被逼到了山崖處。
“哈哈哈哈,小賤人,老子看你還能怎麼逃?”
“你居然敢殺了老子那麼多兄弟,老子要你償命!”
悍匪頭子一聲令下,眾人圍攻而上,漫殊在那一瞬間是絕望的: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
好像,在這裡多活了十幾年,也算是夠本了。
於是她乾淨利落地抹了抹臉上的鮮血,刀刃扔向他們,決絕一笑:“姑奶奶要是還能活著,定要屠了你們山門!”
“記住姑奶奶的名諱——漫殊!”
她肆意張揚一笑,縱身一躍,從山崖上那樣義無反顧就跳了下去。
就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間,她好像感受到一股純白又饒有興致的視線纏上自己。
她回望過去,好像看見一抹孤白。
可她已經來不及去看清,已然墜落而下。
鬱浠白站在暗處看完這一切,突然走向另一邊的山崖邊,就要縱身躍下去。
“公子……公子!不可啊!”
“這懸崖高萬丈,那小丫頭跳下去肯定要碎成肉泥了。”
“我知道您看好那小丫頭的傲骨與能耐,可是她不值得您親自去救啊!”
他突然被攔住,是下屬們驚慌失措地阻攔著。
而鬱浠白卻冇有理他們,反而自在逍遙地往懸崖邊一倒,隨風而去一般地瀟灑。
山穀空靈,好似傳來鬱浠白的迴應:“這個小丫頭,我要了!”
鬱浠白輕功很好,一路縱飛,擦著峭壁而過,終於趕上漫殊。
眼看著就要到崖底了,他趕緊伸手一撈,將輕巧嬌小的少女輕鬆摟進懷裡。
然後穩穩落地。
可她剛剛擦過峭壁,身上的傷口一點都不少,額頭也被撞破了,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自始至終,他都冇有看清她長什麼模樣。
最記憶深刻的是那雙倔強的狐狸眼,肆意張揚,是他喜歡的模樣。
“小丫頭,這都是劫難,若你能活過來,孤倒是願意給你一條弑殺天下的路,讓你報仇,讓你揚名立萬。”
他將她放在一處溪水邊,便隱匿了身影。
看著她總算是自己熬過來地甦醒,撐著身軀喝水,擦洗傷口。
可她那雙眼,雖依舊倔強明媚,又好似多了幾分迷茫。
後來,漫殊拚死地匍匐在地掙紮求生,那樣強大的求生欲讓鬱浠白動容。
於是那是他第一次出現在漫殊的麵前,一襲白衣似雪,宛若謫仙不染纖塵。
他帶她回了自己的府上,如今的他為了蟄伏在夜國,摒棄了亡國皇子的身份,做了江湖上的統治者,武林盟主!
這也是曆史記載之中,最如沐春風的人物,宛如冬日霜雪的鬱浠白。
他把她帶回盟主府,可是江湖上恰逢有大事,要他親自去處理。
他身在其位,自然無法推脫,便匆匆走了。
再回來時卻見有人欺負她,那一瞬間,他站在破敗的宅院外,看見少女雙手染血的模樣。
不知為何,向來古井無波的心,突然抽痛刹那。
那是一向溫潤如玉的盟主第一次處罰下人。
後來他帶著她來到自己的宅院,將偏房留給她住。
將她護在自己羽翼下的同時,也在漸漸培養她的能力。
是啊,他從一開始不就是看上了她的剛毅果敢嗎?
他需要一把直刺破夜國黑暗的刀刃,可他偶爾也會想讓她停下,想將她護佑在身邊。
那一瞬間他知道……他淪陷了。
情之一字,對於一向溫雅如玉,超然物外的鬱浠白來說,好像突然冰窟裡起火一般。
他喜歡在飛花四月帶她去城郊看梨花。
少女天真無邪地繞著他飛奔,笑嘻嘻地叫他:“公子,真想這樣陪著你一輩子呀。”
鬱浠白在此刻總會忍不住心動,炙熱的感情彷彿要將他融化一般:一輩子嗎?他也喜歡能有一輩子!
墜崖的少女失憶了,不記得從前種種,滿眼滿心都是他。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她要侍奉的主上,更是她悄悄仰慕的謫仙人。
這個世界上若真的要選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那麼漫殊一定會說:是鬱浠白啊!
他們在梨花林中,神祇拂琴,一襲紅裙的少女濃烈似火,在雪白的梨花紛飛中舞劍。
他們那樣和諧,美好地宛如一幅畫。
可美好總是短暫的,事實上,在盟主府,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提醒自己:“公子,那隻是一把刀而已。”
“公子,您身份貴重,複國之後,更是一國之主,怎麼能被一個低賤的奴婢魅惑?”
“公子,您可要記得,您的身後還有無數的人命,他們的仇都寄托在您的身上,關鍵時候,可不能犯傻。”
“如今夜國帝王已經開始懷疑您了,要我說,就把漫殊送去宮裡,她生得狐媚,定能魅惑君王,成為您最鋒利的一把刀!”
這樣的話他日日聽,卻從不行動,可夜國帝王的懷疑不假,若他再不行動,便會敗北。
可要他送漫殊去那殘暴的帝王身邊,他做不到。
可偏偏,好巧不巧,漫殊就已經聽到了那些話。
他甚至來不及去解釋,就見漫殊跑了出去。
他一路跟上去,兩人卻遭遇了埋伏。
當暗器刺破長空而來時,他向前抱住了漫殊,將她護在身後,可是此刻他們腹背受敵。
漫殊受了重傷,他自己也冇好到哪裡去。
可他還是硬扛著傷,將受傷的漫殊背起來,往盟主府走。
漫殊默默趴在他的背上,突然一滴眼淚滑落而下,他僵硬得有些不知所措:“殊殊?你哭了嗎?”
“疼嗎?我馬上就帶你回府上,放心,我會救你的。”
就算是要了我這條命,我也會救你。
漫殊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失憶後心思更加單純澄澈。
她隻是哭,攀著他的肩膀,沙啞著嗓音問道:“公子,我真的隻是你培養的一把刀嗎?”
“公子從不會對殊殊說謊,你會騙我嗎?”
漫殊敢那樣嬌蠻無禮地發問,完全都是被鬱浠白寵出來的。
可是此刻鬱浠白卻沉默了,他要怎麼回答呢?
從一開始看上她,便是看上她眼中的不屈,適合成為這世間撥亂反正的一把利刃。
即便後來動心了,可又能如何呢?
他這一生隻配為亡去的故國複仇而活,怎麼配沾染情愛?
他不會騙她,所以沉默。
而得不到迴應的漫殊似乎也明白了,臉色蒼白地任由他背自己回去。
她中了毒蠱,噬心撓肺,可還是渴望他來看看自己,像從前那樣安慰她。
她記得自己初到盟主府的時候,被欺負有鬱浠白護著,劍法和功夫由鬱浠白親自教授。
她有時候也會好奇地問他:“公子,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啊?”
“還有,為什麼我的名字要叫漫殊?”
她記不得從前,自然不知道鬱浠白是聽到過她在山崖上的自報名諱。
他從來溫潤,那一刻也是,隻見他伸手有些寵溺地輕點她的眉心,笑道:“傻丫頭,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
“至於你的名字,漫殊應當是取自一種冥花——曼殊沙華!”
“你性子倒是很似那花。”
張揚嗜血,擁有最灼眼美豔的外貌,除去在他麵前的一絲天真無邪,到了殺敵時,也算是蛇蠍心腸。
他從來瞭解她,倒也不點破。
“我這裡新得了一種特製顏料,坊間女子都拿此畫眉心花鈿。”
“既然你提了,不如我給你畫一朵曼殊沙華?”
他雖是像問話一般,卻不容漫殊拒絕,已然執筆,小心地在她眉心作畫。
隨後一朵栩栩如生的曼殊沙華花鈿綻放在她眉心。
後來,這花鈿也成了她忘記鬱浠白之後,唯一證明他們曾有過交集的證據了。
鬱浠白為了救漫殊,以身養蠱,雖然解開了漫殊的毒,並且放她離開。
但自己一直都深受另一個邪念人格的侵蝕,好多次,他甚至想要自殺。
可他隻要一閉上眼,漫殊活蹦亂跳在他身邊圍繞的畫麵又揮之不去。
他想,是他貪生怕死了,他隻想再多活些日子,多看她幾眼。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等他再出現時,他已經性情大變,成了一個徹底不同的他。
那人不再叫鬱浠白,反而化名獨孤清月,進宮做了國師。
他要的就是擾亂朝綱,要的是天下大亂。
後來紛紛擾擾一生,鬱浠白因為想要尋死,加上他性格溫潤,在暴戾人格的麵前,根本冇法抵抗。
很多時候都被迫沉睡,隻能被獨孤清月主宰身軀。
是他親手創造出一個對殊殊不利的人格,可他卻無力阻止那樣的惡化。
所以他每次拚命占用身軀時都會去尋死,或者悄悄去遠遠看漫殊一眼。
他其實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她帶著他們共同的夙願,為天下,為百姓而戰。
可他最終隻能蜷縮在角落自身難保,他看著越發耀眼的她身邊有了彆人,他其實心裡好苦。
可總在自欺欺人地說:隻要殊殊好好的,還活著,這些都不重要。
他真的不在意嗎?不,他在意,他痛苦,他生不如死。
後來孤寂的千年歲月裡,腦海裡總是浮現出獨孤清月殺死漫殊的畫麵。
他看見的是,他親手殺了漫殊!
這無窮無儘的折磨讓他精神力越發脆弱,好多次差點被獨孤清月吞噬。
他休眠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不願出現。
可是漫殊回來了,隻要她在,他不管多難,耗儘精神力也好,也要救她。
可他站在她麵前時,隻能看見她眼裡的恨意,毫無當初明媚色澤。
是呢,他現在是她的敵人了啊!
他自嘲地笑,最後用儘所有精神力壓製住獨孤清月,死在了漫殊的劍下。
世人不知,那一刻的鬱浠白其實是幸福的,比起繼續無止境地煎熬,死去,死在他愛了千年的女人手裡,是他的夙願。
他寥寥一生黯淡無光,冇有波瀾,從來處變不驚。
而漫殊像是那一束光,來過又離開,冰窖暖過又重新被冰封。
他活著反而痛苦,死了反而解脫。
他知道自己冇有下一世了,他安然地閉眼了。
————(異世界圓滿)
然而等他再次睜開眼時,他站在山巔之上,眼前是層層疊疊的白雲,不遠處數十匪徒將一個瘦弱的少女圍堵。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殊殊。
原來,老天眷顧,他還能再次走近她?
而這一次,他冇有冷眼旁觀,雪白的身影宛若在空中劃過一道驚鴻。
鋒利的刀刃飛揚,他將漫殊護在身後,雪衣翩飛染血,生生一人殺了一窩盜匪。
像是怕嚇著了身後的少女,他有些緊張地回首,一眼撞入少女天真無邪的狐狸眼:“多謝這位公子解圍。”
“小女子孑然一身,無以為報。”
她的眼睛那樣乾淨澄澈,她隻是漫殊,是上天補償給鬱浠白的漫殊。
“那……可以以身相許嗎?”
鬱浠白低眸,不知為何,看見她便隻覺心如刀絞:殊殊,我隻允你拒我一次。
可意料之中的拒絕冇有來臨,眼前的少女眨巴眨巴天真無邪的眼眸。
突然就撲進了他懷裡,狐狸眼微眯:“好呀~”
鬱浠白呆愣在原地,有些難以置信地興奮。
宛如一場大夢甦醒,綿長歲月的孤寂都成了幻影。
他這次穩穩牽住漫殊的手,溫潤如玉地笑著:這次,什麼江湖風雨,朝堂叵測,他一概不再過問。
他帶著漫殊歸隱山林,隻做一世平凡夫妻,護她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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