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絳雪齋。
秦小竺終究還是有些慌。
“淳寧,你救救他吧。”
日光透過一格一格的紙窗,均勻地灑在宮裝少女的身上,帶著些朦朧的美感。
霞帔配著淡雅的長裙,風動色如月華。
一張鵝蛋臉,兩彎月芽眼眸,端莊秀麗、溫雅嫻靜中卻隱隱透著一點小小的俏皮。
“你開口隻要我救他?秦家都不要了?”淳寧輕輕笑了笑,向秦小竺打趣道。
她手裡正握著一卷書,卻是《六韜》,這本書似已被她翻了許多遍,邊緣都有些破損。
秦小竺不依道:“我秦家怕什麼?大不了回山上當土匪。但你不救他,他可是要死了。”
“我既然答應了將他讓與你,此番便正好是個機會呀。”淳寧輕笑道。
“嗯?機會?”
“錢承運讓他女兒入宮,我本可以攔下來的。”
書卷輕輕在手掌裡點了點,淳寧淡淡道:“王笑是給我選的附馬,最初之時我若說信得過他,不用查。便總有辦法能讓錢朵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小竺眼一瞪:“那你為什麼不攔?”
“說好的呀,我將他讓給你。現在剝了他附馬的身份……”淳寧說著,微微仰首,作出雲淡風清的樣子:“孤也算言而有信了。”
“你……”秦小竺道:“我要一個死的王笑有何用?”
“有何用?”淳寧訝道:“那我如何知道?”
“你!賊殺才!”
“好啦好啦,這不還活著嗎?你若想要,到時候自己到牢裡取了便是,你不是‘山海關外秦小竺’嗎?”
秦小竺頗有些鬱悶,道:“但那樣,他可就家破人亡了。我……”
淳寧歎了一口氣:“這世上家破人亡的又何止他一人。”
少女如此喟歎了一句,便低下頭接著看手裡的書。
秦小竺又問道:“真的就這樣了?”
“所謂‘大智不智,大謀不謀’也。”
“說人話。”
“人話大抵上便是,以最小的籌碼換最大的勝利。”淳寧翻了一頁書,侃侃而談道:“此番王笑便是這個小籌碼。我答應你的做到了,你也彆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以後,你和秦家會站在我們這邊。”
“我本來就站在你這邊。”
淳寧笑了笑。
秦小竺卻是站起身走來走去。
過了良久,她忽然道:“我不要這樣。”
“嗯?”
“我不要王笑了。”秦小竺道:“他就是個狗男人,我不要了。你去和陛下說,他不是故意把錢朵朵那個的,是那迷香有問題。”
“哪有這樣的道理?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
“那我答應你的事我以後還是會做到啊。”秦小竺理所當然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淳寧放下書,看著秦小竺,笑問道:“那狗男人不管你要不要,反正現在我也救不了他。”
“淳寧啊,你救救她好不好?”秦小竺蹲下身,輕輕推著淳寧的肩,嘟囔道:“你最聰明瞭,一定有辦法救他的。”
“我為何要救他?”
“嗯……他是你的附馬呀。”
“已經不是了。”
“那怎麼行?都定下來了,現在你們皇家翻悔,顏麵豈非要丟掉?你的清名也會有影響的。錢朵朵的事,他是被下藥了啊。”
“狗男人而已,我說不要就是不要。”淳寧便又要去拿桌上的書。
秦小竺便一把摟著她,撒嬌道:“你答應我嘛。”
她撒嬌撒得頗為硬朗,並無那種小女兒的嬌態。
但淳寧被她摟著,卻是臉上一紅。
“你放開。”
“不放。”秦小竺道:“你不答應我,我就是不放。”
“都說了,他被剝了附馬的身份,便是要治罪,你自己去牢裡取。”
秦小竺道:“我不,那樣王家也要被抄家,他一定不會高興。我寧可他再當附馬,反正我也不喜歡他了。”
“可我不要他當附馬,我說了,我救不了他了。”
秦小竺不信,又道:“他可好了。”
兩人這般舉止讓淳寧有些透不過氣來,她看著秦小竺那張明朗的臉,微微有些恍惚。
她心中不由自語道:“他再好我也不要,我心裡早已有了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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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殿。
延光帝眼睛微微有些紅。
這一天,他經曆了太多失望。
王芳是伺候自己從小到大的伴當,自己將東廠托付給他,這是何等的信任?
王笑是自己的準女婿,還提出了小冰河的理論,自己還打算借他這個題好好發揮一下。
白義章被彈劾了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自己一意孤行將他保下來。
盧正初,自己倚為股肱柱國,半壁江山都托付給他。
結果呢?
一個一個,證據確鑿、鐵板釘釘!
盧正初甚至連辯不能辯一句!
你們就是這麼對待朕的!
吾本將心嚮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臣,乞骸骨。”盧正初又悲切地說了一遍。
“就這樣吧,”延光帝揮了揮手,感到深深地疲倦,開口道:“準……”
“嗚……嗚……”
王笑忽然奮力掙紮起來,嘴裡大喊大叫不停。
延光帝愣了愣,看著王笑這幅樣子,心中泛起一陣煩燥。
當年東宮那個孽障就是這樣!
這樣的劣跡,證據確鑿,還有何話可說?
欺君之罪,去死罷了。
延光帝便先指著王笑,喝道:“將這小畜生拖出午門杖刑!”
便有兩個親衛押著王笑往殿外走。
王笑卻是掙紮得極有些厲害,那兩個親衛幾乎要押不住他。
卻有一個小黃門正拿著拂塵站在一邊,此時便連忙跑上去幫忙押人。
混亂中便有人扯掉了王笑嘴裡的布。
王笑目光看去,卻見正是收了自己五百兩銀子的小太監劉安。
此時卻顧不得彆的,他奮聲大高起來:“陛下要罰我認,但王公公、盧次輔、白大人他們卻都是最忠心於陛下的!他們都是冤枉的……”
一句話出口,群臣皆是微微皺眉。
左經綸目光看向盧正初,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延光帝卻是有些詫異,這小子不為自己辯護,卻為這些貪官喊冤,以為他們還能保得住他不成?
“讓他說。”
押著王笑的親衛便稍稍鬆了鬆手。
王笑鬆了鬆胳膊,開口道:“陛下,我們確實是在油坊街倉庫放了一些糧食,康百萬也確實是盧次輔的人,我也確實為白大人打量賬目……”
“這麼說,你是認罪了?”延光帝冷冷道。
“我認罪。但我替盧次輔他們感到委屈,今日被人指責,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寧願被罷黜。但我看不下去!我一則為他們不平,二則不想陛下失去最忠心的臣子。所以,有些話我不吐不快!”
王笑聲音頗為清朗。
又得益於他這幅長相,此時目光無辜、語氣堅定,看起來頗像一個熱血誠摯的純良少年。
“要說你就說,囉嗦什麼?!”延光帝喝罵道。
王笑道:“臣隻能與陛下一個人說。”
“你好大的膽子!給臉不要臉!”延光帝大怒,指著王笑,一張臉氣到鐵青:“你當朕是什麼?朕是天下共主,豈是能與你私語的?”
“陛下,盧次輔他們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這般一言不發的。”王笑目光極為真摯,又說道:“他們不願說,但我覺得陛下應該知道。”
左經綸心中猛然一跳。
錢承運亦是接著反應過來,臉色大變!
延光帝轉頭看了白髮蒼蒼的盧正初一眼,終究是心中一軟。
王笑賣了個關子,他確實想聽聽這小子是要說什麼。
“劉安,你去聽這小子說什麼。”
這一聲令下之後,小太監劉安便緩緩走過去。
王笑附耳在劉安耳邊說起來。
第一句話卻是“剛纔謝謝你,劉公公”。
接著便是第二句話……
延光帝冷然坐在大殿之上,看著劉安臉色變來變去,心中愈發好奇起來。
終於,劉安走過來,附耳在自己耳邊說起來。
“陛下,他說……”
“那些錢糧,是盧次輔重整京營用的,以後陛下萬一要南巡,身邊冇有精兵保護怎麼行?但這件事,不能告訴滿朝諸公,盧次輔隻好讓人暗中來做……”
延光帝一愣。
他緩緩轉過頭,看了看被堵著嘴、滿臉淚流的王芳,看了看將額頭抵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盧正初與白義章。
為了朕南巡用的?
原來如此……
京營那些兵,確實保護不了朕南下。
耳畔卻聽劉安繼續說道:
“盧次輔曾對王笑說過,若是事發,此事他願自己承擔下來,他去官後,唯願陛下自己保重,切記,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留些爪牙和精兵在身邊,以免萬一被百官誤了。”
延光帝動容!
縱使是一顆帝王的鐵石之心,他再看向殿中那個俯首不語的白髮蒼蒼的老臣,也是瞬間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