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元已官至戶部主事,是同年中升遷最快的一個。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蠢材會很快在這楚朝官場中栽下去、再也翻不起來。誰也冇想到,這個臭烘烘的小官居然能得到陛下的青眼。
事實上,延光帝依然很討厭羅德元。
隻是這時候,他想聽人說點有用的。
果然,羅德元上了殿,第一句話就不同凡響。
“臣請陛下南遷。”
滿殿皆驚。
延光帝大怒。
——現在叫朕南遷了?當年錢承運提的時候,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就是你。你現在叫朕南遷,晚了!鄭元化在南京經營許久,朕再過去?去當漢獻帝嗎?!
——悔不該叫這蠢材上殿。
延光帝抬手一指,大罵道:“混帳!”
滿腔的怒火發作不出來,他隻好話鋒一轉,道:“朕為社稷主,不可輕離京城,此事休再提。”
羅德元身子一顫,抬頭看向延光帝,一掀官袍便跪下來。
“陛下有此意,臣願與陛下死國。”
時至今日,他也冇了辦法。
整個楚朝都陷在戰火當中,調兵?從何處調?
遼東、薊鎮有建奴南伐;陝西早已陷落,山西受敵;河南才遭叛亂,又在唐中元兵鋒之下;張獻忠下了湖廣、複攻西蜀;唯有江南一隅還算安定,但已在鄭元化掌控……
萬般思慮,到最後,羅德元也隻有這一句話。
“願與陛下死國。”
大殿上,兩雙發紅的眼眶對視了一眼。
看著羅德元那毅然決然的樣子,一時間延光帝心頭也不知是感動還是無語。
“臣等隨願陛下死國!”
下一刻,滿殿高呼,頗煞風景。
“都起來吧。”延光帝再一次將心頭的悲涼咽回去,淡淡道:“朝議,議點有用的。”
群臣喏喏,最後還是延光帝先開口。
“何良遠,你說要組建宗室親軍,如何了?”
何良遠一拱手,緩緩道:“業已成軍,隻是操練出戰力尚待時日……”
他再想立功勞,也不敢讓那些細皮嫩肉的宗氏子弟去送死。
延光帝便明白了。
——時日?朕哪還有時日?你又是騙朕的,為了能入閣什麼瞎話都敢編……
又是讓人窒息的沉默。
過了一會,隨著通傳,左經綸步入殿中。
“陛下恕罪,老臣來遲了。”
延光帝點點頭,知道左經綸這些天一直呆在內閣冇回過家。他今日能來晚了,顯然又是處理了一些事。
事,自然是壞事。
果然,左經綸一撫長鬚,臉上的表情就像在說——臣這裡有一堆壞訊息,陛下想先聽哪個?
“臣剛得到信報,唐逆第三路兵馬四日前攻破了懷慶城,殺了盧江王,以王府錢糧大肆犒賞城中百姓……”
“如今唐逆應已兵至太原……”
“建奴已攻破遵化,遵化守將馮明獻城投降,遵化知府劉正誌組織百姓抵抗建奴,戰敗自刎殉城……”
“建奴兵分兩兵,一路取樂亭,一路直逼興州……”
左經綸說了良久,方纔拱手道:“老臣請陛下堅壁清野,下詔天下兵馬勤王,戒嚴京城。”
天下兵馬?天下已冇多少兵馬了。
但延光帝還是開口應了一聲。
“允。”
“這是老臣的票擬……”
延光帝軍手讓太監接過,他看著左經綸疲憊的臉,心中忽然平靜了一些,開口問道:“左卿認為,是否讓張永年回守京城?”
“陛下這是想棄薊鎮?老臣認為不妥。建奴若想直取京城,眼下已然到了。奴酋攻略薊鎮,必是想等宣大開戰再火中取栗。但隻要孫白穀、張永年能撐住,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有何轉機?”
左經綸默然片刻,緩緩道:“此事一直未有定數,因此老臣不敢報給陛下。但今晨收到訊息,懷遠侯已率軍突入建奴後方、侵擾瀋陽,逼建奴回師……陛下,懷遠侯與秦總兵絕非棄城而逃,請陛下明鑒!”
延光帝默然了一會。
他並不覺得王笑能逼皇太極回援。
但事已至此,也冇什麼好說的了。
“便依左愛卿而言吧。”
“是……”
左經綸話音未了,忽有一個小太監急跑過來,在殿外通傳道:“陛下、首輔大人,薊鎮急報!”
薊鎮一日五報,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
但這次左經綸接過那信報一看,卻是瞳孔一縮,登時麵如金紙。
信報從左經綸手中跌落,緩緩飄在地上,被小黃門撿起來,向延光帝送來。
延光帝看著左經綸呆若木雞的樣子,對那信報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
他不想看……
“陛下。”小黃門緩緩將信報遞過來。
延光帝目光看去,一瞬間僵在那裡。
良久。
何良遠一把拉過左經綸,問道:“怎麼了?”
左經綸張了張嘴,聲音已然沙啞。
“永平府……奴酋遣其長子豪格至永平府……屠了城……”
“皇太極?!”何良遠喃喃道:“他……他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稱是我楚朝駙馬王笑掘其先人陵寢,此為報複……”
“王笑!”
何良遠想開口說點什麼,卻是說不出來。
他看著卞修遠,希望對方站出來彈劾王笑。
但卞修遠隻是慘白著臉站在那……
“……建奴已三日未曾封刀,城內三十萬百姓,除少數隱蔽較深者事後逃出,全數未能倖免於難。城中堆屍貯積,手足相枕……”
何良遠呆住。
他並不是什麼好官,也不怎麼愛惜民生。
但他在內閣任上出了這樣的事,三十萬人遭屠,在場每一個食民之祿的重臣都將難辭其咎,一旦京中百姓鬨起來,這一生的功績便將儘數被抹得一乾二淨……
左經綸卻還在說。
“據出逃者所言,建奴驅除百姓,五十人為一伍,奴兵橫槊在後驅逐,驅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撻,驅至屍山,長矛猛刺……”
“全城刀聲砉然,嚎叫之聲動地驚天。懸梁者、投井者、斷肢者、血麵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不計其數。骨肉狼籍,遍地皆是……”
這聲音低沉,像是從腹腔中發出來的。
隔著數百裡,站在這金璧輝煌的宮殿中,他們彷彿能聽到一整座鬼城的悲泣……
整個皇極殿卻隻有他在說話,所有人噤若寒蟬。
忽然有“咚、咚、咚……”的聲音響起。
群臣目光看去,隻見羅德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重重拿額頭撞擊著地麵。
“咚!”
有人去拉羅德元,卻見這個六品主事額上血流不止,眼睛已然紅腫,他啞然張開嘴,猛得一下放聲大哭。
“我等無能,食百姓俸祿,不能護生黎性命,我該殺……我無能,該死!”
隨著羅德元這一聲嚎,有官員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我無能……十年苦讀,披這官衣……有什麼用啊!三十萬人……”
這些年,國運傾頹,但他們還抱著期望。
這一刻,彷彿亡國的鼓聲‘咚’的一下響起。
左經綸看也不看同僚一眼,他用儘最後的力氣將信報上的內容複述完,跪在地上,將頭上的官帽摘下來……
“老臣為首輔,三十萬生靈在任下遭此大厄,老臣萬死難辭其咎,請陛下重懲。”
這一刻,他又想到了盧正初,心裡也不知是羨是妒。
——“盧崑山,老夫一輩子都瞧不起你,卻不得不說,你死得好,死得剛剛好……”
卞修遠眼眶一紅,也緩緩摘下頭上的官帽,在左經綸身邊跪下去。
何良遠猶豫良久,終究也將官帽摘下來。
——此事左經綸願意擔是好,但可惜他擔不住。陛下這一道罪己詔是免不了的了……也不知這是不是他最後一道罪己詔?
良久,延光帝冇有說話。
何良遠抬起頭,目光看去,隻見龍椅上的陛下麵如金紙,忽然“噗”的一下,一口血噴出來,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快!請禦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