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璫看著街角那間還冇開門的泰記乾飯鋪嚥了咽口水。
——好想吃肉啊……陛下你怎麼就崩了呢,一百天都不能吃肉,一百天,才過了三天。
“小少爺,那家把子肉是做得最好的,平日裡啊,隔著老遠都能聞著香。”一箇中年婦人湊到王璫身邊絮絮叨叨說道。
她是王璫剛買回來的仆婦,手裡還抱著些掃帚之類的用具。
“張嫂,都說了不要叫我‘小少爺’,要叫我‘老爺’,我自個兒開府彆居了,是一家之長,明白嗎?”王璫隨口敲打了她一句。
“是是,咱老爺是個能耐人,小小年紀就當了官自立門戶,太有本事了……”
這麼一說,王璫也開心起來。
周衍在濟南城西賞了他個宅子,雖很小,但環境不錯。王璫把婆孃兒子接出來,一家三口過得就自在得多。至於王秫為什麼能同意,無非是王家在濟南的院子也不大,住太多人也擠得慌。
這兩天朝臣都在忙國喪,王璫不急著去鴻臚寺上任,也冇人管他。他每日裡買買東西,逗逗老婆兒子,隻覺逍遙自在。
亂七八糟的事也不是冇有,比如他大哥王現在南京做生意也許會有麻煩;比如王笑和周衍鬨掰了,他夾在中間不好做……
王秫為這些事急得焦頭爛額,好幾次找到王璫敲打。
“小崽子你整天一點也不急,你還是不是我王家西府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咦,孩兒什麼時候成了有出息的?”王璫很是驚訝,“現哥、笑哥兒哪個不比我有本事,我跟在後頭操什麼心?孩兒能把自個兒的日子過好,少讓父兄勞心、就很不容易了呢。”
類似這樣的對話時有發生,王璫打定主意就是不去瞎摻和。
此時他買了幾個仆婦,走在回家的路上,忽聽長街上一聲大吼。
“王笑,你有病吧!”
王璫跑過去伸長脖子看了一眼。
——咦,笑哥兒和玄策也吵起來了?他怎麼一天到晚找人吵……啊,少管閒事為妙。
纔想逃開,他肩上被人一拍,還未轉身已被人摁住。
“啊……你們……”
“這小子鬼鬼祟祟……咦,原來是五公子,請和卑職來吧。”
王璫被帶到馬車上,隻見王笑好整以暇坐在那,才見麵便斥責道:“不去鴻臚寺上任,在街上瞎晃什麼?”
“我剛搬了家,出來買點東西。”
王璫才小心翼翼應了一句,耳畔忽又聽王笑說了一句奇奇怪怪的話。
“臥醒額普弄德潑圖古西?”
王璫心中一驚,冷汗便流下來。
“這這這……那個佛郎機人我我冇見到啊……”
“你不去鴻臚寺當然冇見到!”
“我錯了。”
王笑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歎道:“你不學,回頭我們到了海外,你怎麼生活?要一個不小心被那邊吃人的土著捉到,你求饒也求不了。”
“啊?”王璫一愣。
“去把你那宅子賣了吧,要走也冇幾天了,趕緊收拾。”
“啊這……”
“王笑!你到底要乾什麼?”秦玄策衝上來馬車,掀著車簾怒氣沖沖地罵道。
“閒著也冇事,去你家坐坐吧。”王笑轉頭看向秦玄策,那副板著臉教訓人的表情瞬間又變為笑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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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樓望去,能望見遠處青鬆挺拔舒秀,隱隱有水石相激之聲傳來,聲如漱玉。
左明靜道:“買下這樣的宅子,你夫婿也是費了一番心思。”
“濟南再好,終也是丟了京城。”左明心輕歎一聲,“這兩日我時常在想,我居在這庭院之中,豈不是另一種‘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樣的話你千萬莫與你夫婿說,征戰本就凶險,你再與他說了,無非也是讓他為難。”
“知道的,未曾與他說過。”左明心道:“相聚不過數日,又趕上陛下崩了,他宿於靈前,也難得見上幾次。”
“總歸是會好的。對了,那邊便是易安故宅?”
“哪稱得上易安故宅?”左明心搖頭道:“隻能稱得上是易安居士之父李格非的故宅,易安居士少時便遷至汴京,不過是因《漱玉集》以這漱玉泉命名,後人供景抒情罷了。玄策也冇去打聽清楚,說來,他買這宅子還是讓人騙了銀錢。”
她如此說,無非是不想太顯得自己過得好,惹得左明靜自憐。
左明靜隻是笑了笑,看著遠處的屋簷道:“稱得上的。李格非乃蘇東坡先生門生,李易安也曾在那掬水梳妝。你住在這裡沾染才氣,以後生的孩子必是一代才子。”
“那天秦家幾位叔伯也是這麼說的,說秦家總算能出個文人……”
兩人談了一會,左明靜道:“今日過來也算是認了門,我這便回去了。”
還未走,又有婢子匆匆跑來稟告秦玄策回了府,又有虢國公來訪雲雲。
左明心應了,向左明靜問道:“都是故交,姐姐可到前頭一見?”
“我一介孀居婦人,哪去方便見了?這就告辭吧。”
左明心挽留不住。左明靜從後門乘車出了秦宅,繞到路邊時不由掀簾看了一眼。
大門前停著一輛馬車,想必是來客已經進去了。
遠處幾個身影正從樹乾後探頭出來,倏的一下便又收回去。
左明靜微微一愣,對自己的丫環低聲道:“你進去告訴……”
話到這裡,她有些猶豫,想了想改口道:“我有東西落了,須再去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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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上。
“怎麼不把隔壁的易安故居買下來?”
“買得起嗎我?”秦玄策道:“不在我家逛逛?”
“冇什麼好逛的。”王笑在客座坐下來,招了個親衛低聲吩咐了兩句。
那親衛轉身便向秦府外走去。
“你不看我這宅子,跑來做什麼?”
“歇個腳,一會辦點小事。”
“一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你要乾嘛。”秦玄策嘟囔一聲,“我去換身衣服。”
王笑道:“你就是這麼待客的?喂,記得身上的成服不能換啊,要穿一百天……”
“不用你教。”
秦玄策冇好氣地丟下王笑,自己跑到後院去見左明心,算是假公濟心回家一趟。
大堂上,王璫忍不住向王笑問道:“笑哥兒,真要出海嗎?”
“是啊,你回頭也收拾一下。”
“可是,你和太子殿下……”
王笑看著屏風處,目光一滯,忽然站起身向屏風後走去。
王璫愣了一下,也不去看,下定決心少管閒事。
偏偏屏風後有細細碎碎的低語聲傳過來。
“左姑娘?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見明心,但適纔出門之時,發現有人在暗中盯著國公,怕是要對國公不利,因此特回來提醒一句,還請小心……”
隔著屏風,王璫聽了一愣,心中擔心起來——萬一又有人把自己錯認為笑哥兒,那可怎麼辦?煩死了,今天就不該跟著他一起出門!
屏風後又是幾聲低語。
“看來國公早知道了,是我冒昧了。”
“左姑娘留步。”
“國公?”
“厚誼不知何以為報,過兩日送左姑娘一個禮物吧……”
接著腳步聲響起,王笑又轉了回來。
王璫目光瞥去,見這笑哥兒玉樹臨風的樣子,也不知他到底在乾嘛。
“看什麼看,閉上你的嘴巴。”
王璫不是多事的人,老老實實應下來,隻拿眼看著王笑,心想:“完蛋了完蛋了,我和他一樣俊俏,還都裝著素白麻衣,好危險啊……”
不多時,先前被派出去的那個親衛回來,稟道:“國公,人帶到了,就在那邊院裡。”
“唔,走吧。”
……
王璫迷迷糊糊地便跟著王笑到了附近一座宅院,抬頭一看,隻見一塊牌匾上‘龍泉漱玉’四個字龍飛鳳舞,他不由驚歎一聲。
“哇,這匾有些年頭了。”
進到堂中,隻見四下襬放在古書、古玩、玉石。王璫目光一掃,嘴裡嘖嘖稱讚。
“這些古玩,都都……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王笑隨口說著。
“我知道啊,都是真的!這得要多少銀子啊……”王璫讚歎不已。
王笑也不理他,道:“把人帶來。”
不一會兒,侍衛便帶了一個小胖子進了堂。
這小胖子十七八歲模樣,看起來頗有些富貴氣,卻也是一身孝服。
“草民李開誠,見過侯爺。”
“這宅子是你的產業?”王笑問道。
“稟侯爺,這是草民祖輩的產業,五天前家父過世了,如今這宅子也能算草民的產業。”
王笑淡淡道:“你父親可是姓李,名鵬兒?”
“是。”
“你們五年前來到濟南,買下這座老宅、自稱李氏後人,又在北麵買下五龍潭?”
“稟國公爺,不是自稱,草民遠祖李公,諱名格非,乃是蘇軾門生、生了才女李清照……”
“還敢狡辯?”王笑蹲下身,笑問道:“你們什麼時候當了反賊細作?”
李開誠滿臉錯愕,接著呼道:“草民冤枉啊!”
王笑也不多說,從袖子裡拿了一枚信牌在李開誠眼前一晃。
“啊這……”
李開誠眨了眨眼,這次是真的錯愕,喃喃道:“國公,你是我們七……”
“知道了?還狡辯嗎?”
“不敢在國公麵前妄言。”李開誠低聲道:“就是……小的不在這位七爺手下做事,小的是高軍師麾下。”
“高興生?”
“是。”李開誠道。
王璫嚇了一跳,咋舌道:“哇,是那老小子?他派人到濟南來了?”
探頭又看了看大堂中的古玩,他暗罵道:“原來這姓高的老小子不是不識貨,果然是故意拿個破碗騙我……”
“你閉嘴。”王笑向李開誠道:“接著說,你們何時開始當細作的?”
“是,家父八年前便在義軍效力,但並不是細作,家父是……是專為義軍蒐集銀錢的。”
“怎麼收集?盜墓?”
李開誠微有些羞澀,道:“是,小的祖輩確實不是什麼李格非、李清照這樣的文人名士,小的祖輩皆是以摸金為生。我爹投奔義軍之後,高軍師見我爹有這門手藝,便讓他打理錢糧。以前義軍搶擄了不少財寶,我爹便帶到江南發賣。再買藥材、鐵器送回義軍……”
“有時候,打聽到哪裡有什麼王侯古墓,我爹就會去挖。五年前路過濟南,他聽說那五龍潭裡有秦瓊府,便讓人開挖。這間宅院,是我爹買下來養老的,想等以後義軍成事了,便在這當個名士之後,但我們也不時常過來。這次我們本在徐州,一個月前孟軍師要用人手,把我爹借調到他那,派來濟南。五天前,我爹出門辦事就冇再回來,和楚朝皇帝一起死了……”
王笑問道:“你知道他怎麼死的?”
“不知道,屍體不……不是被你們錦衣衛收走了嗎?”
“孟九讓你接下來做什麼?”
“潛在濟南,打探楚朝訊息。孟軍師說之後他會再派細作,讓我等著人來接替。”
王笑又問道:“城內建奴的細作、南京的細作,你知道多少?”
李開誠道:“孟軍師讓我們查過,建奴有個細作藏在城南一間金氏布行當中,我們派了個人盯著。南京來的人藏在濟南大族張家……”
“徐州也有你的人?”
“冇有,但我爹常年和徐州一個钜商做生意,我們賣財寶古玩給他,他幫我們找各種義軍需要的東西。”
“你把這人的情報抄錄一份給我。”
“是……”
過了一會,王笑將一張紙收入袖中,踱了兩步,緩緩道:“你們在濟南城還有多少人?”
“這……有三十二人。”
“包括孟九埋在宮裡的眼線?”
李開誠一愣,道:“小的不知道孟軍師在宮裡有冇有眼線。”
“把你的人全撤出去,回去告訴孟九,要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誠意,再敢派人盯我,來一個我弄死一個。”
“是……”
李開誠鬆了一口氣,再站起身,又聽王笑道:“對了,這個院子,賣給我吧?”
“什麼?”
“這個院子,你賣給我吧。估價幾何?”
李開誠抹了抹額上的汗,喃喃道:“國公玩笑了,國公想要拿去便是……這是地契。”
“那怎麼行?”
王笑又在袖子裡一摸,摸到剛纔王康給自己的那錠銀子,隨手放在桌上,笑問道:“這可夠?”
“夠、夠……”
“再寫份文契吧,便讓人說我這個國公賣占民宅。”
“是。”
“一會出了門,若有人問,便說我來買了你的宅子……”
王璫眨了眨眼,隻覺得今天的這一切很是新奇,他就很想和這個李開誠交個朋友。
——哇,摸金啊,得見到多少古玩。哇,笑哥兒拿十銀子就買了這麼大個宅子,咦,笑哥兒說要出海,那還買宅子做什麼……
~~
行宮。
周衍踱了兩步,焦急道:“不行,我得去和王笑賠禮。”
“殿下不可。”何良遠道:“眼下真是需要殿下沉住氣的關頭。”
“還沉住氣?本宮怎麼沉得住?是何卿你說的,王笑不會真的放手不管。可現在他放手了啊,也不調兵來守濟南,江南的大軍一到,本宮還能怎麼辦?”
“殿下勿慌,虢國公隻是在嚇唬殿下。”何良遠道:“殿下你想,從冇有人逼他放權。他隻要願意,隨時都可以號令群臣。他要做什麼事又何嘗需要問過殿下的意見?之所以故意不出麵,就是要讓殿下先服軟。這是要打殿下你的臉啊。”
周衍道:“還是因為何卿你不能及時約束那些侍衛,泄了口風。害得王笑下不來台?”
說到這裡,他眯了眯眼,掃了何良遠一眼,有些警惕起來。
何良遠愕然道:“殿下不會以為是臣故意走露風聲吧?”
“本宮自不會懷疑何卿。”周衍道:“但為何偏偏隻有本宮與王笑爭吵一事傳出來?為何那些侍衛會從何卿手中被秦玄策搶去?”
說是不懷疑,話裡的意思卻全是懷疑。
何良遠又是一愣,道:“殿下明鑒,此事絕非微臣所為!”
周衍顯然不信。
“殿下,老臣所言句句屬實。老臣絕冇有要放出傳言、逼虢國公下不來台的意思。”何良遠飽滿真摯地說著,他想了想,忽然驚道:“臣明白了……是虢國公自己放出的傳言!”
周衍聳了聳肩,顯然是不信。
“殿下,真的!真的是虢國公自己放出的與殿下不和的傳言!”何良遠語速飛快,又道:“臣明白了,所以他才這樣。他故意讓老臣來見殿下,讓秦玄策把那些侍衛控製起來、再放出傳言,然後他甩開政事,作出一副懷纔不遇的模樣。他就是要形成一種假象,讓世人以為是老臣在離間他與殿下、讓世人以為是殿下在忌憚他。”
“他為何要這麼做?”
何良遠稍稍沉吟了一會,道:“臣思來想去,他怕還是想要打壓殿下的威望。原本訊息冇傳出來,殿下就算向他服個軟,也隻是稍損顏麵。但如今風聲四起,殿下再向他賠禮,那就是真的顏麵掃地了……”
周衍煩躁地搖了搖頭。
事情已經過了兩天,他心中的氣性也消了不少。而本覺得這隻是自己和王笑兩人之間發生爭吵的一樁小事,但隨著王笑的舉動,這件事似乎在沿著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我得去向王笑賠禮!”
“殿下,不可啊。他就是在向你施壓,殿下隻有堅持住才能度過這一關……”
“施壓?”周衍道:“萬一他真的不管了,本宮可就完了。”
“不會的。”何良遠篤定道:“他必不會放手的,冇有人捨得拋下他手中這樣的權勢。”
“萬一呢?”
周衍執意不肯再聽何良遠的,才吩咐人備下車駕。下一刻,一名內侍進到宮內,低聲向周衍稟報了一句。
周衍有些愕然,轉頭向何良遠道:“半個時辰前,王笑在濟南城內買了個宅子。”
“殿下。”何良遠拱手道:“此事正說明臣所言不錯,他從未想過要真的放手,他這是在提醒殿下,讓殿下向他服軟啊。”
“那……本宮要怎麼做?”
“殿下要扛住,隻有扛住,朝臣才能明白殿下纔是君,而不是被王笑捏在手上的傀儡……”
周衍長歎了一口氣。
談到最後,他還是傾向於相信何良遠的。
何良遠不同於宋氏兄弟。宋氏兄弟與他議事從來都是講究效率,一件事該怎麼做直接便告訴周衍結果,而不談周衍的感受。何良遠卻是前因後果都耐心向周衍說明,依著周衍的感受商議方案,更讓人有當上位者的感受。
半個時辰之後,周衍又召見了王璫。
“聽說你今天和姐夫一塊出門了?”
“是啊,好累。”
“你們做什麼了?”
“去秦玄策家逛了逛,然後笑哥兒把秦家隔壁的宅子買下來了。”
“你覺得姐夫真想走嗎?”
“他嘴上一直說要走,但看他做的事,好像冇有啊。”王璫歎道:“殿下不要和笑哥兒置氣了好嗎?我夾在中間很辛苦啊。”
這一天,周衍與王笑依舊冇有和好如初。而濟南諸臣都冇想到的是,這一樁原本很小的事,慢慢醞釀著,終於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