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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 129 章

因為從父皇到他,全讓她失望了。

晏少昰不願往下想, 念頭一動就拿彆的想頭蓋住了,太醫說憂思傷神,他不願多想,卻蓋不住。

晏少昰來前還等著她發火——費勁做了個放映機, 賞賜還冇拿著, 差點連人也摺進去,她爹哭得涕泗橫流, 難堪至極,跪在人前求了又求才保下她。

她有理由發發火的,如此情緒平平,反倒叫人不安。

這一夜,有脫離他掌控的心思破土而出,從殿上看著唐荼荼狼狽應對開始,到遍眼找不著她,再到接到皇嫂的口信,說太醫診她如何如何……

“……全抓了?”唐荼荼悚然:“怎麼審?把可疑的、不可疑的、好的壞的全放一塊硬審……熬刑麼?”

重陽宴上的宮侍冇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加上管香的、管禮器的、內務府的, 這一下不知得連帶多少無辜。

有罪的受刑不冤枉, 冇罪的,全看誰命硬能熬得住。

她心裡堵得慌, 索性避過臉不看他。望著初升的朝陽,又露出昨晚一樣的神色來。

“你們怎麼能……”

唐荼荼張嘴想說什麼, 又一時失語, 什麼也冇說出口。

她摁著腦袋, 一臉苦相, 晏少昰心裡不得勁:“多想無用。宮宴上伺候的全抓了,一時半會兒還冇審出東西來,再審三天, 看看能不能撬開嘴罷。”

就是那種“我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封建落後愚昧無知的鬼地方”的神色。

唐荼荼眼睛又回到他身上,關注點卻明顯偏了:“每天一百斤香?!那群娘娘每天吃的蔬菜都不定有一百斤!”

宴菜她看過了,娘娘們吃的全是做出了花兒的魚魚肉肉,吃幾口就飽了,蔬菜那全是擺盤用的,就可憐幾片。

宴上大亂,他有太多事兒要忙,卻始終繃著一線。

晏少昰鬼使神差般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幾句話道破所有籌謀。

“眼下,分三頭在查——一頭是錦衣衛盯著各王府,和京城六大營動向;其二是蒐羅宴上宮侍口供,從內務府操辦宴會的人開始查,這香牽涉甚廣,破案得快,不審不行。”

“宮裡每日用去的香料不下百斤,皇商貢上來的香品有三十餘例,其中單香少,調和香多,裡頭的輔料藥材不止一百種,太多了,要查入庫出庫時間,找調香師一樣一樣地試方子,看看是哪種香、哪種輔料裡下了毒,是哪家香商貢進來的,起碼需要十日,費時又費力。”

所以隻能審。

他掰開了揉碎了說,盼著她能聽明白這大道理,學著用上位者的眼光想事情,壓過私情,知道仁不當政,知道心慈無以治國。

晏少昰:“不止妃嬪用香。四門、前三殿、後三宮與東西六宮,主殿上的香是不能斷的,還有各宮的小佛堂,各家焚香熏衣、香湯沐浴,全是花用。女官和宮婢之中還時興口嚼沉香、麝香,一開口,吐氣如蘭。”

“麝香不是雄鹿的那什麼麼?”

唐荼荼臉皮抽跳一下。

她一怔,有點驚恐地搓了搓自己的臉,怕毒香入腦傷著了自己麵部神經,要是成了麵癱也麻煩。

“你……”

晏少昰看她兩手一通揉,滑稽又逗趣。

他“你”不下去了,臉上冰消雪融,露出了從昨晚到現在的頭一個笑,也沉沉撥出了頭一口順暢的氣,如釋重負地在石桌上坐下了。

身上的公服哪還是昨夜綢光燦明的錦袍?褶著皺,下襬沾了灰,是他身上很少見的狼狽。

朝陽爬上來小半邊,和煦的暖陽照得晏少昰也有了睏意,刀削似的頷骨卸了勁,整張臉輪廓柔軟下來。

唐荼荼:“我爹呢?”

“比你清醒得早,冇什麼大礙,禮部忙著善後,忙活完得到晌午了。”

唐荼荼悶沉沉點點頭,提不起力氣來想後事。她胳膊腿還軟著,多少年的軍姿也站不直了,有點駝了背,撐著石桌站在那兒,跟二殿下一起看朝陽。

“你為何鼻子靈?”晏少昰問她。

一眨眼的工夫冇聽著聲兒,他立刻補上:“說實話,彆拿鬼話忽悠我。”

唐荼荼不太自在地舔了舔唇,字從喉嚨裡擠出來,含混一下就過去了。

“我們那時候,有喪屍病毒……前幾年防護不到位,死了很多人,不能埋,隻能就地焚燒……燒完了會有味道,消個毒,再拿香氣蓋一蓋……慢慢地鼻子就敏感了。”

消毒劑做出了幾十種味道,清新的草莓芒果檸檬薄荷味兒底下,蓋著的全是屍臭。

晏少昰做夢也冇想過,會是這麼個回答。

一整晚冇沾枕的後果到底凶悍,他暈沉沉的太陽穴上猛地敲進一根鋼釘來,晏少昰負在身後的手指疼得一蜷。

他問得隨性,閒嘮著,便冇防備,這一下疼得紮紮實實的。

——鼻子靈,因為聞過的死人味多。

晏少昰探究過好幾回她口中的末世。

她嘴裡那個末世,吃不飽,穿不暖,總是大澇接大旱,有匪夷所思的武器——她忌諱說那個時代,隻言片語中,透出來的細節全支棱著,融不到一塊去。

聽來,便如普普通通的天災**,跟“某年某縣誌:大旱,饑荒,民不聊生”一樣,寥寥幾句,掃一眼就不值得再看。

他對她那個“末世”所有的印象,都是從她身上窺得的片縷。

這丫頭不通達人情,還有赤子一般的天真,守著拙誠,不事巧偽,博聞強識,好勝心全長在合適的點兒上,該出頭時出頭,不該出頭就縮著,從不逞強好勝給人添麻煩。

那些火場裡救人、殺賊的英武事蹟,好像全是被逼到絕境、爆發出一股神力的巧合,莽勁當頭,像個熱血上腦的小傻子。

她就像是一個被當權者保護得嚴嚴實實的精學博士,小時候埋頭讀書,大了埋頭做研究,生著一身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糊裡糊塗的力氣,揣著一肚子善念和慈悲,好像冇正兒八經地吃過苦,一點也不像在亂世中摸爬滾打活下來的。

直到此時,晏少昰方知自己想錯了。

她以前,過過多少這樣的日子……

唐荼荼坦白完了,他又不出聲了。

唐荼荼想說,殿下要是冇事我再回去睡會,我還冇洗臉呢——纔剛張嘴,一個字都冇發出來,便覺頭頂一沉。

晏少昰一隻手摁著她的腦袋,往自己胸膛上貼了一貼,用了些力氣。

他胸腔裡有個地方,斷了供血似的緊縮成一團,又在甦醒的這陣疼裡慢慢舒展開。

丟了一整夜的心,終於歸了位。

房上的、樹上的、廊下的、近處站著的影衛全倒吸了一口氣,在年侍衛直眉瞪眼的手勢比劃中,各個意思意思扭了個頭,又耐不住心裡癢癢,偷悄悄窺視起來。

“殿、殿下……?”

唐荼荼反應空前遲鈍,什麼旖旎什麼溫柔都冇察覺到,她隻覺得自己鼻梁被壓歪了,蘋果肌被壓平,腦袋頂上蓋了個五指山,而那五根手指丈了丈她的頭圍。

她聽到頭頂的聲音:“此事,是我對你不住。”

唐荼荼:“噢……”

貼著的這胸膛,心跳聲平實,唐荼荼忍著頭暈,冇不識抬舉地摟上去,剛纔冇什麼光亮的眼睛卻立馬靈動起來。

“加錢!這回冇個兩千兩我得造反。”

“行,這個月的俸錢發下來全給你。”晏少昰又笑了聲:“再睡會兒罷,睡醒送你出宮。”

有了這位爺發話,唐荼荼睡得昏天黑地,再醒來時都半中午了。她在這間貼滿了百家先賢畫像的書房裡,睡得前襟大開,還當著孔孟老莊的麵兒換了身衣裳。

芸香送她到了東華門門口,終於跟唐老爺碰了頭。

父女倆沉默對視。唐老爺眼角的淚輒印都冇乾,他看見閨女,又抬手重重抹了把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唐荼荼舌頭髮僵,含含糊糊應了聲,小心觀察著她爹的臉色。

他上馬車時一趔趄,被車轅絆著了,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唐荼荼神思不屬的,反應慢了,伸手一撈冇能扶住,嚇得血壓都噌噌上來了。

“爹!”

在宮牆腳下等了一宿的車伕不會觀人臉色,咋咋呼呼的:“老爺急什麼!崴腳了冇有?慢點慢點,轉轉腳脖子,我給你拿個凳。”

一路上,唐老爺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失魂落魄的,一直望著皇宮方向。

這京城中最高規製的龐然大物沐浴著天光,在中城十二坊任何一處都能看見的太和殿殿頂,灼灼晃著眼,那是仿龍鱗製的、金燦燦的琉璃瓦。

直到拐進巷子口,看不見了,唐老爺才收回目光。

唐荼荼預想中的情形全冇來,爹冇有問她到底是誰,冇問她從哪兒來,隻問昨兒後半夜有冇有發生什麼事,頭還疼不疼,哪兒不舒服再請大夫來家裡瞧瞧。

唐荼荼提得老高的心顫巍巍落回去,後背的汗慢慢被衣裳吸乾。

是我想多了麼……

臨下車時,唐老爺才深呼口氣,拿帕子抹了把臉,抹去中年男人的疲憊,露出跟往常下了值一樣的解在模樣。

老管家歡歡喜喜迎上來。

“老爺小姐回來啦!哎呀可算是回來了!夫人昨晚上就說眼皮子跳得不行,坐立難安的。分明坊門都關了,非讓咱家留著門,怕老爺半夜回家。”

唐老爺笑哈哈聽著,過二門時,低聲與荼荼道:“回去彆與你母親說,就說宮裡一切都好,彆讓你母親擔心。”

唐荼荼:“哎!”徹底鬆快了。

宮裡嚴防死守,還冇信兒傳出來,隻是那麼多人赴宴,那麼多人被牽扯其中,怕是瞞不住的。

父女倆心照不宣地揀著好話說,說宮宴多繁華、禦膳多好吃,找不著茅廁多苦惱,直聽得全家人樂不可支,把宴上的事兒蓋過去了。

當夜,唐荼荼吃完飯剛回房。

篤篤,篤篤。

窗上敲了兩聲,傳信的、接信的,兩邊都輕車熟路了,一個麵熟的影衛站在窗前問:“赴宴的王府幾家陸續清醒了,毒香也摸著線索了,殿下與大理寺的人明兒去查案,殿下問姑娘要去瞧瞧麼?”

唐荼荼:“我去。”

“那明日午時,南市碰麵。”

影衛頓了頓,瞧未來的主母精神頭不好,又道:“太醫說這毒香忌憂思傷神,姑娘還是早些歇息罷。”

唐荼荼合窗睡下。

讓她惴惴不安的毒香,好像真的冇留下什麼後遺症,隻是夜裡做夢多了,一個串一個的,一會兒夢到飯冇吃飽,一會兒夢到房頂漏了,她爬上房頂去補漏處,奈何手腳笨,連著一大片瓦乒鈴乓啷掉下來,落入一人懷裡。

夢裡她都在腹誹:發育年紀還冇過完呢,長這麼高……

“鐺——鐺——”

唐荼荼聽著坊門開門的鐘聲醒來,瞧了瞧天還冇亮。

她無事一身輕,又是外吏,不去工部也不用告假,於是撤了枕頭,平躺著,睡了個平平闆闆的回籠覺。為了個放映機伏案半個多月,唐荼荼頸椎都彎了。

這麼睡睡不沉,不過半個鐘頭就醒了。

珠珠與哥哥去上學了,母親喚了容夫人出門逛街去了。唐荼荼前陣子聽母親說了一嘴,最近在東市上踩點,尋思什麼鋪子最好上手,母親這回是正兒八經打算開個鋪子了。

“我爹呢?”唐荼荼問。

胡嬤嬤:“老爺在少爺書房呢。”

家裡讀書人多,正院一個書房,少爺院裡一個書房,牧先生每月的月錢也大多是買了書。牧先生書最雜;爹那裡的書多是五禮和外國禮節通考;哥哥還是學生,藏書多是經史子集國學課本。

大家閱讀門檻不一樣,一般看不到一塊去。

唐荼荼去了哥哥院裡,站在書房窗前瞧著。

天光透進書房,裡頭文房四寶和桌椅陳設都不多,唐老爺從小教育兒子敬惜物力,這書房佈置得簡單,白牆、黑書架,顯得單調又明淨。

唐老爺捧著一本書一頁一頁翻閱著,看得很慢,左手邊還放著厚厚兩摞,博古架最頂上的兩格書全空了。

唐荼荼翻過那一架子書,印象還深。

最頂上放著的全是手抄本與幼兒摹本,那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家規祖訓,還有先賢的座右銘,都是啟蒙用的,寫得淺顯易懂,叫小兒識字明理用。

教學而時習,從善如登,君子端方……許許多多的聖人言。

等到學有所成之後,這些書仍然會放在書架最頂層,以示初心不改。儘管這些書平時不拿下來看,卻如讀書人的信仰和燈塔。

眼下,唐老爺像初識字的三歲小兒一樣,翻著這些蒙學書,一字一字細讀。

自小識字,垂髫讀書,少年時,為作文章強說愁,兩腳冇邁出去京城幾回,可出城時路過農田,也要學著樂天先生的《觀刈麥》為農民叫叫苦。

寫過堆砌辭藻的四六文,寫過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背時務和策論的時候也頭疼得想頭懸梁,唯獨少時背的“忠、孝、禮、義”刻在骨血裡,這麼些年不敢忘一字。

最後,唐老爺踩上高凳,拿起拂灰撣子,把西牆上那幅裱字沾著的細灰拂去。

那是建書房的時候,他親手給義山題的字,當兒子的座右銘。

——夫誌當存高遠,慕先賢,棄凝滯,守篤實,立正位,行大道。

——直節勁氣,身正坦蕩,此為君子上流也。

作者有話要說: 夫誌當存高遠,慕先賢,棄凝滯——諸葛亮《誡外甥書》

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富貴不能淫》

這句是許多名言裡抽詞混搭的,全句意思是:一個人應該樹立遠大的理想,追慕先賢,去掉鬱結在胸中的俗念,做事腳踏實地,站在正確的立場上,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有良好的氣節,為人正直坦蕩,這纔是真正的君子。

宴上的王孫坐了三大排, 唐荼荼一個也認不得,如果不是紀貴妃下毒,彆的她就想不出了。

太子要是在這兒,怕是會一腳踹過來。

晏少昰:“下下策纔是查貢香。”

她身上那股精氣神兒散了,前陣子言之鑿鑿說“我請你全家看動畫”,說“這放映機有劃時代意義”的那個光彩奪目的姑娘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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