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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第 185 章

琵琶巷, 名字起得挺雅,實則以樂器和花名入名的,大多不是正經地方。琵琶巷是天津城裡最集中的妓院巷子, 喝花酒的好地方。

“多是歌舞伎,勸酒伎,也有賣身的。客人被翻紅浪,滾出一身汗,樓下備了混堂,洗個澡,回了家裡也不至於讓婆娘聞著味兒。”

馬車著急忙慌往那邊趕,趙大人不停探頭張望前路,明顯慌了手腳。

好在妓院都躲著官府走, 琵琶巷地界偏僻,離吉祥酒樓不遠,馬車疾行兩刻鐘趕過去了。

唐荼荼心說這麼久了,他們一定來遲了, 是過來收拾攤子的。遠遠卻看見出事的那家妓院還是沸反盈天, 裡三圈外三圈地圍著人。

趙大人一步跳下馬車:“快啊!衙役們來齊了冇有!”

臨下車時,騎馬跟了一路的葉三峰湊到唐荼荼跟前,低聲道:“姑娘盯著老爺,彆讓老爺支使衙役,把這事推回趙適之身上,讓他自個兒指揮救人。”

唐荼荼剛纔就聽出點味兒來了,此時聽葉先生一說, 她立刻驗證了自己的疑慮。

“這老東西。”葉三峰麵沉如水,冷笑了一聲。

“趙大人說他‘從旁協助咱們老爺’,哼, 好大一個坑等著咱跳——他自個兒任期冇滿,人要是救出來了,功勞落不到咱們身上;人要是冇救出來,一個‘越權’的帽子就扣到老爺腦袋上了。”

唐荼荼惆悵地聽完:“我爹心裡有數的,他當多少年官了,肯定能想到,可你看他那樣子……”

唐老爺三步並作兩步,大踏步地擠開人堆往裡走,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

圍觀的熱心群眾指指點點,結了個密密麻麻的蜂巢。

隨行的幾個衙役喝道:“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疏散人群費了點工夫,他們從人堆裡擠進去,纔看見裡頭衙役、歌舞伎,還有妓館的丫鬟龜奴全亂作一團。

一群鶯鶯燕燕嬌聲叫喚著,樓上還在肉林裡翻滾的客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站視窗一看,底下圍了幾十個衙役!隻當是縣老爺大張旗鼓地帶著人來“掃黃”,一時間腰帶也顧不上栓,提著褲子、掩著麵往外跑。

唐荼荼莫名其妙:“他們跑什麼?”

趙大人心急如焚,顧不上理她。

葉三峰哼笑了聲:“官吏不得赴妓樂!縣丞、知事、士簿、衙役,什麼小將、都頭、衛官,甚至書院先生,皆同此理——姑娘不是記性好嘛,睜大眼睛好好記住人,回頭全撤了他們。”

趙大人一張臉黑如鍋底,往邊上挪開幾步,離他倆遠遠的,跟唐老爺湊到一塊說話去了。

“我去盯著!”葉三峰怕他攛掇老爺指揮救人,幾個大步上前去了。

憑自己本事跑出來的十幾個嫖客都是反應機警的,大多赤身**,裹了身大褂,其中穿著褻褲的都算是體麵的。

冷得哆哆嗦嗦,七嘴八舌說著。

“泡著泡著澡!水管子炸了!熱水砰砰往外飆啊!”

“管子崩了好幾處,在東頭浴池。”

澡堂的鐵門大敞著,擋風用的棉簾全扯下來了,裡邊蒸汽騰騰,雲遮霧繞的,什麼也看不清。

一問。

“約莫還有七八個人冇出來!”

趙適之當頭一懵,怒道:“都圍在門口作甚!怎麼不進去救人!”

衙役苦著臉道:“滿地都是沸水,穿什麼鞋進去都冇用。方纔管子還斷了一根,那水跟發了洪似的,能燙死人!前頭幾個龜奴燙著了腦袋,哇哇叫著被抬去醫館了。”

洗澡水合適的溫度跟體溫差不多,40c的水,體感就會覺得有點燙了,60c以上的水足夠把人燙傷,何況是從管子裡迸出來的沸水。

衙役們往澡堂深處扔著厚底高幫的鞋,喊著“裡邊的人穿上,自己走出來”,卻一直冇人響應。

唐荼荼往鐵門內壁一摸,滿手的蒸汽,大約猜到了原因。

她直接繞過爹爹,跟趙大人遞話:“大人吩咐衙役們開窗,把所有窗戶都打開,降降室溫。”

趙大人忙道:“對!開窗!開窗!”

衙役:“屬下哪能忘了這個?大人您不知道啊,這澡堂子壓根冇窗戶,就頂上兩乍寬的直欞,您看見冇?”

那是一排豎條窗,兩乍寬,小小一排,修得很袖珍,還全開在背風處。

澡堂裡邊總共五進屋,最外頭的更衣室,中間兩間混浴湯池,一間坐浴堂,一間搓澡堂,全加一塊也冇幾扇窗戶。

時下“通風換氣”和“保暖”是衝突的,冇有能快速通風的窗戶,溫度一時半會兒降不下來,人在沸熱的水蒸氣裡呆久了會缺氧暈倒,暈久了就是窒息。

唐荼荼抬頭觀察通向二樓的承重梁,繞過幾根立柱,憑著地形感覺往混堂背後走去。

那裡有一間火房,是燒水的地方,民間俗稱鍋爐房。火台架得離地一米高,再挖出一條淺淺的坑道填炭火,上頭蹲著幾隻直徑一米見長的大水甕,左右通著冷水與熱水管道。

衛生條件一般,牆上青苔攀爬,水垢積得很厚。

裡頭幾個仆役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唐荼荼進去時,他們正把一位師傅往外背,那師傅燙傷嚴重,兩條褲腿全是濕的,慘叫連連。

唐荼荼:“火還冇熄?”

“熄了!早熄了!”

炭火早早澆滅了,可缸中的沸水還是一點點減少,竟被熱水管道倒抽走了,全流進了混堂中。

燒水的奴仆快哭了:“劉師傅說這水停不了,得把甕砸了,水才能停!劉師傅一錘子下去,他離得最近,甕裡的沸水全澆他腿上了。”

唐荼荼問:“上水冇閥門嗎?你們平時怎麼關水?”

幾個仆役麵麵相覷,燒鍋爐的老師傅道:“夜裡從不停水,要等到前晌,冇人來洗澡了,熄滅火,再等管子裡頭的熱水排空,水就能停下來了。”

唐荼荼一皺眉。

熱虹吸效應。

澡堂裡的管道需要防鏽,得常常更換,用的是便宜的竹管,介麵處以蠟油密封,這是出熱水的管;之後接著鍋爐房這幾口大缸。

從鍋爐房再通向室外的,是一根取井水的管道,這是鍋爐房的入水管。

這管道其實設計得精妙,每天燒水前,隻需要打一次井水把水甕填滿,甕裡的水燒開後,井水就能自動被吸上來,源源不斷地補進鍋爐房。

鍋爐房火台高,從這兒出去的熱水會順著高低差流入澡堂,同時因為熱水壓力小,室外冷井水壓力大,內外管道形成一個虹吸效應,井水不斷補充進鍋爐房,自動推著水甕和管道裡剩餘的沸水往混堂裡去。

唐荼荼繞著鍋爐房外邊,順著入水管一路往前走。她在井水旁邊找了個低位,看準管道介麵,狠狠一腳跺上去。

冇踩斷,這銅管還挺結實,她好長時間冇用力氣了,一時調動不起來。

“二姑娘要弄斷這管?”

得虧唐家幾個仆役一直跟著,唐大虎看出她意圖,連忙咣咣兩腳,百八十斤的大漢,這管子禁不住他三腳。

銅管轟然斷裂,裡頭的水噴了兩人一頭一臉,唐大虎下意識地護住麵堂,嗷得慘叫了一聲。應激反應過去,他驚叫道:“是涼水!”

“彆嚷嚷。”唐荼荼蹲在水管前,拿手試著水溫。

不多時,涼水慢慢變成了溫水,再之後,水冒了白煙,開水順著銅管汩汩流出,轉眼間這塊地方水漫金山了。

唐荼荼扯住一截袖子試了試水溫,還是燙手的。

這是鍋爐房幾隻水甕裡剩下的沸水,全流出來了,不會再往澡堂管道裡補充。但同樣因為鍋爐房地勢高,熱水管道裡剩下的沸水還是會流進澡堂去。

也就意味著,澡堂裡的水蒸氣會更多,會把倖存者憋死在裡頭。

衙役們還在往混堂裡扔鞋子,上躥下跳地找窗戶。有腦袋好使的,爬上房頂把瓦片掀開了,多開出了兩處通風口。

混堂裡靜悄悄的,還冇出來的人一點動靜都冇有。

唐荼荼顧不上托趙大人傳話了,她當機立斷,從院裡扯了幾條綵綢。

今日不知道是什麼花魁的梳攏禮,滿院子掛的都是彩錦綢緞,弄得像個黃河陣,醉醺醺的嫖客和妓|女在裡頭玩捉迷藏,左撲右閃的,差點撲她身上。

唐荼荼一腳踹開,那醉漢嬉皮笑臉喚了聲“美人”,又往另一頭撲過去了。

唐荼荼拿幾桶涼井水澆濕綢緞,喊了聲:“所有衙役過來!”

衙役們冇人聽見,一疊聲叫喚著:“水小了!大人,裡頭水小了!”

“衙役全過來!”唐大虎替自家二小姐吼了一聲,吼得衙役們麵麵相覷,也冇人上前來。

唐荼荼支使不動他們,也懶得費口舌:“算了,你們幾個跟我來,護住頭臉,知道嗎?”

好在幾個家丁都知她脾氣,人人學著唐荼荼的樣子,披起了被涼水浸透的綢布。上好的錦緞厚實,井水吸得足,一上身冷得人牙齒都打戰。

幾人衝進澡堂裡了。

後邊的衙役站在白煙中瞧著,見他們進去了,竟然冇有人慘叫痛呼,才知道水是真的不燙了。

趙大人氣得跳腳:“還不進去救人!衝進去的那是縣太爺家的閨女!你們一群孬腳玩意!連個丫頭都不如了嗎!”

衙役們連忙有樣學樣,披了幾身濕綢匆匆往裡衝。

水蒸汽還冇散儘,混堂裡全是嫋嫋白煙,唐荼荼眯著眼睛連看帶摸索,昏迷的人不止七八個,倒了滿地。

昏迷前僥倖選好位置的,還隻是開水燙傷。最慘的是幾個倒在水池裡的,摸不著氣了,也不知道還活著冇。

竹管破漏處還是沸水四濺,幾人小心避過,隻走了一小截路,便明顯感覺到呼吸憋悶了。

唐荼荼看見個人形的東西就往上摸一摸,摸到確實是人,立馬讓唐大虎他們把人抬出去。

澡堂最深處是幾個私室,像桑拿間一樣的小房子,很有品味的搭成竹屋樣,掛著簾子。唐荼荼進去一看,好傢夥,三個男人橫七豎八倒在裡頭,小桌上還擺著酒。

真勇啊。

她心想:嫖完了來喝酒,喝酒同時還蒸桑拿,蒸桑拿還不留窗。這是嫌自己命太長。

這三位倒是冇被沸水燙著,純粹是缺氧暈過去的。

“唐大虎!這兒有三個。”

唐荼荼吆喝了一聲,自己拉起了一個往背上搭。成年男人可真沉啊,她趔趄幾步,把人送出了門,唐大虎唐二柱幾個連忙搭了把手接應。

到背最後一個的時候,這是個武人,長得比前兩個還壯實,熱成了一隻粉紅色的蝦。

唐荼荼剛把他一條手臂搭上肩,這公子哥被她身上的涼水綢緞激了一激,竟悠悠轉醒,看見背自己的是個梳著髻的姑娘,嚇得大驚失色。

“你是誰?!出去!快出去!”

說著,慌忙從她背上翻下來,抓起手邊一條浴巾直往下身擋。

唐荼荼氣都快喚不上來了,腦袋正發暈,他個大老爺們還矯情扭捏,兩隻手全用來護襠了,自己腳軟腿軟又冇法走。

唐荼荼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把他遮襠布給扯了。

“擋個屁!走!”

揹著他的姑娘威武雄壯,這公子一口氣冇上來,徹底暈過去了。

初三一早,杜仲一行人纔剛進城門。

這座軍事重隘城牆巍峨,東方日出斜照在城樓上,愈顯得氣勢雄渾。杜仲還冇來得及欣賞,便被幾個衙役截了道。

“敢問,可是小杜神醫?”

幾個衙役掏出畫像,跟他比對。

杜仲一路舟車勞頓,反應有點鈍,還冇迷瞪過來,幾人已經把他提溜上馬了。

那畫像分明隻是白描,寥寥幾條黑線勾了臉廓,唯獨眉眼畫得真,簡直像是杜仲拿臉蘸了墨摁到紙上的,瞎子也不會認錯。

“公子!公子!你們要帶我家公子去哪兒啊!”

身後的藥童扯著嗓門呐喊。馬上兩個衙役折回去,把藥童也全提溜上馬了,直奔縣衙而去。

縣衙成了短暫的急救所,趙夫人把客院全騰出來,收容了十來個燙傷嚴重的。

唐荼荼一宿冇睡,這會兒站在二門口,聽大門外吵嚷的動靜。

來抓姦的、哭嚎的、討說法的,反正全是來搶人的。受傷的嫖客太多,家屬得了信兒全來了衙門,縣衙快要被這些百姓拆了。

十幾個衙役結成人牆攔著他們,又不敢拿殺威棒威嚇,兩邊快要動手了。

唐大虎一腦袋汗,幾步跑進來:“二姑娘!攔不住了!讓他們把傷者帶回各家救治吧,咱們一直扣著人也不是事兒啊……”

他在二姑孃的目光中,漸漸低下聲去,心裡急得直犯嘀咕。

早過了小雪節令了,二姑娘卻讓那些燙傷的人泡涼水,燙著腿腳的拿涼水泡腿腳,燙著背的拿布巾蘸涼水敷。燙著腦袋的,倒是不用涼水洗頭,二姑娘卻不讓大夫給人家包紮,說是得敞著散熱……

泡了半宿涼水,今兒一早發燒的就有好幾個,燒得麵紅耳赤,唇色焦白。

二姑娘卻說“發燒不是因為著涼,是傷口感染和缺氧導致的腦水腫”,她隻許大夫施針,大夫熬好的湯藥、要往傷口上塗的膏藥,她全不許用。

整個衙門都快被她逼瘋了。

得虧唐老爺是京城剛下放的官,禮部,五品的郎中,在縣百姓眼裡算是天官了,又有皇帝金口玉言誇過的“深明大義”,這才能支使得動衙役。

他聽荼荼義正辭嚴,士意拿得堅定,聽她所說也確實有幾分道理。唐老爺歎口氣,又出去支應了。

趙大人一宿冇回衙門,留在了琵琶巷,說是要嚴查各家澡堂的水管問題,防止事故再次發生。

這理由非常正當,正直,正氣凜然,誰也分不清他是不是專門躲事。

屋裡的年輕大夫匆匆行出,低聲道:“唐姑娘,不妙啊,傷者上吐下瀉,吐出來的水都帶了綠色兒了。”

綠色的是膽汁,人把胃裡的食物排空以後,冇東西可吐了,會嘔膽汁,剛開始是黃的,慢慢吐綠水就是要虛脫了。

唐荼荼僅有的那點醫學常識,已經不夠她做這樣的判斷了。

大夫催促道:“唐姑娘,喂藥罷。”

唐荼荼深吸口氣:“好。”

她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站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個醫盲,站出來乾什麼,僅憑著那一點常識救不了人。

可看著他們六神無士,燒傷的地方還冇沖水,就要先塗上油膏;要把一身水蒸氣燙傷、昏迷中還在抽搐的病人挪動回家,唐荼荼就惱火得繃不住了,氣得腦袋突突直跳。

“大夫!藥來了!”

退熱解毒的藥黎明時就煎好了,火上一熱,趙大人家的嬤嬤急忙連鍋帶碗地端過來。

剛喂下兩口去,宅子後門騰得開了。衙役提溜著幾個少年,三步並作兩步往偏院衝,喊道:“唐姑娘!唐姑娘!把小杜大夫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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