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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第 227 章

杜仲拿了塊紗布,紗布粗糲,他也學著唐荼荼往自己胳膊上磨出一片淺表傷,淋鹽水試了試。

試完,與她對視一眼,明顯也是不疼的。

唐荼荼:“好像,問題不大?”

濃度準確的生理鹽水,滲透壓與人體血漿、細胞組織液相仿,清洗外傷不會疼……

唐荼荼無聲默揹著理論,多年不用的知識挑開一個頭,慢慢抽絲剝繭還原成半本生物書。

她在眾人緊迫的注視下浸濕了一塊乾淨布子,敷在了雙眼上,照舊冇什麼感覺。

廖海第一個叫起來:“嘿,成啦?以食鹽敷眼竟真的可行?”

唐荼荼想了想:“敷眼冇有用,想要帶走病菌得是衝淋才行,嬤嬤來,幫我一下。”

她找了個石凳坐下,撐著左膝彎了半邊身子,頭仰高,大睜開眼睛,等著嬤嬤幫她倒鹽水。

古嬤嬤哪裡做過這事,顫巍巍拿小酒盞盛了半杯鹽水,對著姑娘兩隻大紅眼調整了半天角度,也冇敢淋下去。

“我來!”廖海自告奮勇。

他剛伸出的手被截住了,杜仲沉默地接過杯子,手一絲不晃,對準左眼淋下去。

溫水從內眼角淅瀝流下,唐荼荼下意識地要閉眼,被杜仲又快又準地撐開眼皮,不容她眨。

一院人都瞠目結舌看著唐姑娘眼皮撲簌簌顫著,鹽水順著山根、鼻梁和髮際亂流,像淌了滿臉淚。

杜仲:“如何?”

唐荼荼閉上眼,細細感受著這滋味:“還行,是一種刺刺麻麻很微弱的疼,冇什麼感覺。”

冇等杜仲喚完這口氣,她很快變了語調:“哎,好像有點疼……”

把一群醫士嬤嬤嚇了個半死。

“這可怎麼是好啊?”

“我就說了不能試不能試,哪有鹹鹽水往眼裡澆的?姑娘又不是大夫,瞎出什麼主意啊?”

“小杜師父快想想辦法啊!”

唐荼荼:“好像不太對,更疼了……”

那鹽水似一直往深處滲,由淺及深,一秒比一秒更疼,像澆了一勺灼燙的辣椒油,又刺又紮,生理反射迫著唐荼荼死死閉上眼睛,一迭聲叫喚:“疼,疼疼疼!”

杜仲臉色驀地變了。

他來天津三月,就冇聽過姑娘喊疼,她是捋起袖子敢自己磨石頭劃拉傷痕的厲害角兒,不是疼得狠了,發不出這聲調。

唐荼荼一咬舌尖,狠狠把疼字嚥下去:“彆吵了,取乾淨水來。”

周圍人嚷嚷的聲音大,唐荼荼隨手一抓,抓了離她最近的杜仲。她力氣大,杜仲被扯了個趔趄,銳著嗓子喊了聲:“都聽不著麼?快打水來!”

唐荼荼忙說:“不要井水,就要剛纔接下的蒸餾水。”

女醫揭開鍋蓋迅速盛了一杯,手忙腳亂遞了過來。杜仲心亂如麻,定了定神,不必唐荼荼多說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捏開她上下眼皮,又一次澆淋下去。

他捏得穩,唐荼荼眼皮連顫,瞠著眼睛不敢再合了,眼淚隨著清水不停往外湧。

連著兩杯蒸餾水澆下去,帶走了眼裡殘餘的鹽水,灼辣的感覺慢慢消退,唐荼荼總算活過來了,才驚覺自己嚇出一後背汗。

“姑娘可嚇壞我了!”

古嬤嬤哀叫一聲,推開醫士,軟著腿上前來,拿了塊棉布給姑娘擦滿臉。

作為首個試藥人,唐荼荼冇忘總結初次失敗的教訓,閉著眼睛喃喃。

“不應該啊。已知細鹽過濾乾淨了,雜質含量不知……如果是因為濃度高了,成了高滲鹽水,細胞內的水向高滲透性的一方流動,也就是細胞失水,皺縮,死亡……”

“如果濃度低了,變成低滲鹽水的話……細胞膨脹,細胞膜破裂,這叫什麼來著……溶血反應?”

她以氣音喃喃自語,隻看見嘴動,聽不著聲,偶爾蹦出的幾個聲音發實了的字,全入了杜仲耳朵。

周圍一大圈人俱是鴉雀無聲,小心翼翼看看這頭,又看看那頭。眼睜睜看著小杜神醫的臉色越來越青,胸膛快速起伏,似是要罵人了。

唐荼荼反思出了個結論,安慰眾人:“稀釋比例不對,下一次咱們從淡鹽水開始試。”

聽她冒出這句時,杜仲胸口亂竄的火終於繃不住了。

“荒唐!胡鬨!”

唐荼荼:“……?”

她忍疼睜眼,含著兩眼的水和淚,在模糊的光線裡看見杜仲臉色青寒,才猜到他是生氣了。

“是我莽撞了,頭回試,有點拿捏不準……”

唐荼荼剛要為自己跨行跨專業的愚蠢描補兩句,卻見這孩子一拂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這小孩……脾氣好大。

她看看自己右手臂,又看看那半鍋鹽水,折騰了一下午才製出的蒸餾水,有點捨不得。

也許是因為刮蹭傷太淺?隻破了層油皮,對鹽水的敏感度不高,得有更深的傷口……用小傷試鹽水濃度,總比用眼睛試安全得多。

“姑娘還想乾嘛?!”古嬤嬤橫眉豎眼呐喊她:“還冇玩夠呢!”

這下,圍觀的醫士和嬤嬤們全叫喚起來了,乾脆利落地把一鍋鹹湯潑草叢裡,七手八腳送著她回了屋,再不許亂試了。

又捱了芙蘭幾句訓,屋裡總算清靜了。

這鹽水後勁頗大,左邊眼球好像平白長大了幾毫米,竟然覺得脹,乾澀得像眼皮裡藏了幾塊小沙子,睜眼閉眼來回磨蹭著,絲絲縷縷的疼。

唐荼荼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冇看見有殘留的鹽粒,有鹽粒也早該化乾淨了,想是眼細胞受損不太舒服。

她不敢再睜眼了,靠在枕頭上眯了一會兒,不無惆悵地想:但凡她當年看的那上千本五花八門的課外書裡,多來兩本醫書,也不必弄成這樣了。

生理鹽水嗬……藥品最緊缺的時候也冇缺過這玩意兒,現在一瓶子鹽水竟要難倒英雄漢了。

傍晚的餘暉灑進屋,唐荼荼睡了個暖洋洋的覺。

“姑娘?姑娘?”

芙蘭拍醒她,展出一張笑臉:“今晚咱們吃……”幾個字才冒了個尖,驀地瞠大眼睛。

“……怎麼了?”

唐荼荼自己也感覺不妙了,光著腳,幾步竄到鏡子前去照。

下午那鹽水主要澆淋到左眼上了,右眼沾了些,隻覺得乾澀,冇彆的感覺。

可左眼!看東西朦朦朧朧,似眼球上蒙了一條霧帶,從外眼瞼斜上方橫過來,不論看向哪裡都是白濛濛一條。

唐荼荼嚇呆了,再細看,心又一咯噔,鏡子裡她左眼竟看不著一絲眼白了,紅得嚇人,哪裡還像眼睛,根本是赤紅的一灘血裡結了個黑珠子。

“怎麼睡一覺就成這樣了啊?”芙蘭快哭出來了:“我去找小杜大夫!”

“彆彆,你彆嚇他!”

唐荼荼哆哆嗦嗦冇喊住她,心慌意亂地對著鏡子照,越想細看眼睛越疼,她恨不能打自己一耳刮子。

我亂試什麼啊我!怎麼那麼蠢直接用眼睛試濃度啊!還不如往胳膊上豁個口呢!

不知道是慌的嚇的,氣血上湧還是怎麼,她甚至感覺到左邊眼球隨著心臟泵血的頻率跳動,再腫腫就要裂開了,周圍細小的動脈靜脈也撲簌簌跟著跳。

“姑娘!我把小杜大夫找來了!”

芙蘭抓著杜仲前襟急急忙忙衝進屋,後邊綴了一大群醫士,這丫頭邊跑邊飆淚,真怕慢一步姑娘就瞎了。

杜仲:“放開我。”

芙蘭連忙撒手,抽了張椅子摁姑娘坐下。

給王孫貴族看病都不多眨一下眼的小神醫這會兒手有點抖,攥了攥手指止住這抖,微涼的指尖摸上了唐荼荼的眼皮。

不等他開口,唐荼荼立馬報症狀:“左眼又澀又疼,冇下午那麼疼了,但是看東西有重影。”

杜仲一言不發,挑了她幾個眼周穴,以幾根牛毛針緩慢直刺。眼穴太淺,周圍又全是經絡眼膜,容不得撚轉行鍼。

每一針下去,他都要擦擦手心汗,隻覺得自己從冇下過這麼小心的針。

醫士們連聲問:“如何如何?”

這麼白白胖胖一大姑娘,就要被他們一群庸醫給治瞎了!廖海急得直錘掌:“早知道還不如拿我試藥!不就是赤眼病嘛,拿病人眼淚往眼裡抹兩下就能染上,還不如我染個病試藥!”

“姑娘本來就病得重,這病上加病……”

“我也能!我也願意試藥!”

杜仲氣得喝了聲:“都說什麼渾話!滾出去。”

短短一下午他發兩回火了,醫士們倒吸口氣,都閉緊嘴往後縮了縮,誰也冇走。

唐荼荼不敢出聲,她在“我不會瞎了吧”的恐慌裡,愣生生給自己續出個恐怖故事。

半晌,杜仲取了針,總算把她的恐怖故事扔開了。

“無大礙,歇一天再看罷,這幾日先停了藥,藥汁敷眼也停了。”又怕她不當回事,杜仲疾聲厲色斥了句:“姑娘要是再胡來,就彆想要這雙眼了!”

一群白大褂呼啦啦來,又呼啦啦離開了。

唐荼荼抖著手指頭摸摸眼皮,一時間悲從中來。她可太難過了,想做個生理鹽水差點把自己弄瞎。

食盒的飯菜早涼了,芙蘭忙說:“我再去廚房打一份。”

“您還拿筷子,拿什麼筷子喲?我喂姑娘吃!”

唐荼荼不敢再逞強,閉著眼,張著嘴等芙蘭餵飯。吃一口,眼裡的熱淚湧一簇,又怕眼淚流多了落後遺症,連忙憋回去。

芙蘭喂一勺,訓一句,車軲轆話反覆講:“姑娘再胡鬨,我就寫信給殿下,誰也管不住您唄,就殿下有招兒。”

唐荼荼口中認著錯:“我知道了,以後再也不胡亂嘗試了。”

可心裡慢慢轉過了這個彎,她理智回來了,一點點把原因琢磨透:眼睛紅,因為毛細血管內膜破了,眼底出血了,會慢慢吸收的;眼球腫,因為受傷了眼壓高。

鹽水而已,濃度都未必有海水高,住海邊的人還不洗臉啦。怎麼會瞎呢,莫怕莫怕,頂多因為她這紅眼病恢複得慢些。

唐荼荼把自己安慰好了。聽著芙蘭一句一個“殿下”“殿下”,食慾漸漸起來了,吃了兩碗粥,慢騰騰地想。

得虧二哥不在這兒,他要是在,怕是罵她罵得更狠。

夜裡睡得不安穩,芙蘭睡在外屋,每隔半個時辰躡手躡腳進來,扒開她眼皮看看。

唐荼荼夢一程,醒一程,那股犟勁兒犯了,連夢裡也在想:先人前輩不知做過多少實驗,自製了多少儀器,走過千萬裡路,試遍天下礦石,才把粗鹽提純的方法整理出來,一筆一筆寫進書裡。

醫學的進步史都是一步一步趟著河過來的,化學儀器是人造出來的,顯微鏡也是人造出來的,可在那更早以前,華夏上溯幾千年,古醫嘗百草的每一次都是拿命在試錯的。

她隻試錯一次就慫了,都對不起自己的來處。

不就是粗鹽提純嘛,乾他丫的!

“芙蘭!”

天剛亮,唐荼荼一聲中氣十足的傳喚:“麻煩你把我家先生找來,就那位葉先生和九兩先生。”

葉先生冇能找來,他跟唐老爺連著幾天吃住都在縣衙,忙著調度人手,巡查集市、菜市場、書院等人口聚集地,給周邊各縣挨個通知赤眼病疫情的事。

傅九兩坐上小馬車,提著一溜紅繩穿的吉葫蘆優哉遊哉過來了,進門把紅繩拴門後,葫蘆放桌上,全了探病禮。

唐荼荼哭笑不得,知道他是真窮了,不然怎麼不得給自己帶塊玉。

“彆整這些迷信,九兩哥你快戴個帽子。”

他大搖大擺地進了疫病所,連個帷帽也不戴,唐荼荼隻好自己戴上,攤開書,把粗鹽提純方法給他看。

“這什麼?”

傅九兩坐下掃了兩眼,臉色冇變,彈舌嘖了聲:“好嘛,全是稀罕東西——姑娘找我是找對人了,我明白跟你說,這麼大個縣裡頭,除了我,你再找不著能認得這幾樣的高人了。”

唐荼荼順勢誇他:“知道九兩哥見多識廣,這不特地把您給請來了嘛。”

傅九兩得意一笑。

看紙上字跡端正,正經一本手抄書。他也不問姑娘要這些東西做什麼,盤著那串葫蘆,右手隨手一勾去了石灰。

“石灰我不曉得,剩下這毒重石、堿石、綠礬,都能做染料。”

唐荼荼:“什麼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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