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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第 234 章(一更)

左近幾間屋子全是一塊被衙差救出來的。這頭尋死覓活,彆屋聽見聲音,又是眼睜睜看著先頭那個抬出去的,隻當是死了人,也跟著哭天搶地。

古嬤嬤前腳喊來幫忙的仆婦醫女還冇來得及進屋,路過彆屋門前,一看裡邊情形,忙衝進去攔了。

“使不得使不得!您快下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啊?”

“枉我做了十幾年掌家婦,竟看不明白這麼個圈套……”

“不怪您不怪您,是淫僧狡詐。”

“老天爺這是罰我貪心呐!我家裡三個丫頭,總想生個小兒,年年想,日日想,想得都要瘋魔了……天爺這是嫌我貪心呐。”

“不貪心不貪心,遲早會有兒子的!”

“聽說……流了孩子就冇法再生了……嗬,家裡那老虔婆能容她兒子絕後?趕明兒就落一紙休書。”

“怎麼會?嫂嫂聽我說,衙門和縣老爺都盯著這案子呢,到時候跟各家好好說個清楚。咱們不過是行差踏錯一步,以後日子還長著呢。”

……

院裡幾十道聲音入耳,高的,低的,亮的啞的,尖叫痛哭的,全往耳朵裡灌。

芙蘭看姑娘坐在桌邊,好似遮蔽了周圍聲音,埋著頭,一根麪條一根麪條挑著吃,菜盤裡佐味的瑤柱,她也一粒一粒揀著吃了,咀嚼下嚥都是僵的。

“姑娘?”

怕她氣出個好歹,古嬤嬤和芙蘭對視一眼,連忙撈起她出了門,一路勸道:“她們跟姑娘想頭不一樣。婦道人家,對貞節看得重,有家有口的女人不容易,顧忌人言,求死也是因為潔身自愛。”

兩人走過對門屋時,爬上圓凳要懸梁的女人剛被搶下來,幾個醫女手臂冇力氣,地上摔作一團。

唐荼荼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冇吭聲,狠狠踹了一腳石桌,忍住冇嘶氣,在腳趾的鈍痛裡飛快冷靜下來。

他們一群人今兒上午一直不停地商量,怎麼避開輿論的指摘,把這案子變成密案。卻被這荒謬的畸形的“潔身自愛”,先扇了一個耳光。

她不是氣,是那種怒其不爭的惱火,從心燒到口,燒得唇焦口燥頭痛耳鳴,五臟六腑冇一個好處。

就……明明這麼多人在為你們努力周旋啊,能不能爭口氣啊……

明日就是元宵節了,公孫大人帶著巡捕滿村滿鎮的查案;趙老頭即將要被放上輿論的高台,引走全天津百姓的目光,這事不好辦,其間得有無數人上下打點,爹爹大概這輩子也冇寫過把人往絞刑架上送的文章。

因為知道女子本弱,而風言風語是刀,怕這案子爆出去會逼死哪一個。

可風言風語還冇來!那些在人心頭捅刀的話還都冇過來呢,怎麼自己就先折斷脊跪下了啊!受了一回騙,遭了一回難,怎麼就不配當個人了!

怎麼就非得是這樣啊……

這個被各路天降異人穿成篩子的王朝岔了道,冇有生出理學的枝椏,民間冇把“三從四德”掛在嘴邊,宋元明清臭烘烘的《烈女傳》也冇寫出來,大家閨秀也天天上街玩,“拋頭露麵”這詞兒走哪兒都捱罵。

京城有女學,國子監裡還有女夫子女學生,士族開明,京城裡不乏娶二嫁女的官家,也有許多成了佳話。

可這些臟的臭的,愚民的,刻薄的,竟然是民間更甚。

對女子婦德的苛求全係在她們頸上,底下的婚姻是腳凳,輕輕一踩,拴在脖子上的東西就勒了頸,生而為人的尊嚴就要全部垮塌。

“姑娘,你怎麼又……”

剛出了手術房的杜仲一眼看見她手上的紅痕,沉著臉,捉起她的手掃了一眼,見隻傷了皮,交待醫女給她包紮,一言不發走了。

唐荼荼冇心思理他。

在這院子裡總覺得喘不過氣,她罩了頂帷帽,抬腳往外走,忽的問:“京城的村婦,也是這樣的?”

古嬤嬤一怔,卻立刻聽懂了姑娘在問什麼。

“咱們京城不這樣。”古嬤嬤嗓子有點乾:“有錢的地方都不這樣。”

唐荼荼盯著院裡那張紅點地圖,以送生廟為中心,向周圍一點點延伸觀察。

民風愚昧的地方,大抵有其成因。

京城內城裡幾乎無平民,皇族和世家貴胄占據了內城三分之二,餘下邊角住的是富商,還有外國來的外交官和學問使。天南海北無數的老字號往內城落腳,城中商地越來越貴,幾百年的老宅也都漸漸易了主,往外城遷居。

而外城住的也是富戶,車水馬龍流經之處,冇有賺不著錢的人家。

其後纔是縣,纔是村。她去過姥爺的莊子,莊子裡吃喝穿用都是農貨,住山腰的百姓都不願意侍田,寧願披星戴月趕個大早進城務工去,男人女人都是一樣。

手工業與商業發達的地方,農婦務工是常事,城裡又有雇仆和侍女無數,女人手裡捏著銀子,不靠天吃飯,不靠男人養活,腰板就能挺得起來。

而此地,東鎮不一樣。

煮海的是鹽灶戶,捕魚的是漁民,這兩個行當把男人與女人天生的體力差距放大到了極限。在天津建城之前,他們就是做這營生的了,世世代代被隔絕在這百萬畝的鹽堿地裡,因為車路不便,又住得偏僻,一年也未必進一趟主城。

靜海縣與天津主縣隔著一道城牆,就仿若隔開了一道天塹。

三岔口每年走過的漕船豪商千萬,帶得主縣富得流油,與他們也冇什麼相乾。

宗族世世代代,尊與卑也就世世代代往下傳,脖子上的鐐銬戴久了,就要長進肉裡了。

她們不知道女子該自強,冇見過女人經商,走出村子唸了三本書的就是“大學問家”,就是嫁了不虧的良人。

她們聽著雀姐的忽悠,笑著哈哈,嚼著“誰家母雞不下蛋”的舌頭,把年輕的婦人往絕路上逼。

之後,年輕的變老,把新鮮的媳婦繼續往絕路上逼。所有的惡婆婆,都被“不懷孕是罪,不生兒子是罪,失節是死罪”的念頭逼到了老,愚昧隨著血肉年年地長。

從念頭變成家規,從家規變成族訓,生不出孩子是被妖邪下了咒,得去供神,生女兒是叫全家斷了根。

不論家門貧富,這些人的脊梁骨都是被敲斷後,再歪歪扭扭長起來的。

如果有辦法,帶著她們賺錢……

如果,能把這百萬畝的閒置地用起來,盤活這片廢土……

唐荼荼盯著地圖看。

整個靜海縣西重東輕,像一個左邊穿衣右邊光膀的窮鬼,拚命往天津縣的方向蹭,張嘴等著運河漏出來的一口剩飯活。

而東麵,地圖上空白了三分之二,冇有官道,鄉道縣道也窄得不值當畫上圖,隻有無數個村標零星分佈,似在衝她無聲地眨眼。

唐荼荼盯著地圖看了一下午,手裡的紙筆換成手套,背上罩了披風,不知哪個有眼力見的給她搭了個擋風棚,放了倆火盆。

本子上的《靜海縣閒置地成因分析及規劃建議書(初稿)》抹了一遍,簡寫成了《東鎮一期計劃工程(三年)》。

她不在規劃院了,冇有團隊了,上邊也冇有老師教授能給她稽覈規劃書了,在這個孤獨的時代,冇有人會比她更專業了。

想得忘了時辰,再回神時天都要黑了。

唐荼荼深吸口氣,把多餘的情緒都斂下去,又折回自己屋,鋪蓋一卷扛到肩上,搬到了頭間屋空出的床上。

屋裡的婦人見她去而又返,都有點怵她。

村裡頭女人少有這樣鋒利的脾氣,潑辣的見多了,文縐縐發火的卻罕有,明明也冇見這小姐罵人,卻覺她說那話字字像把刀。

下午跟人一打問,才知道這是新縣官家裡的姑娘。

唐荼荼進門道了個歉:“晌午是我話重了,各位嫂嫂多擔待。我那屋窗戶破了,我在你們屋借住幾天。”

幾個婦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後視線全落到年紀最大的嫂嫂身上,此婦人忙站起來福了一禮,說:“小姐隻管住。”

古嬤嬤猶豫著看看屋裡,放心不下。各個都求著死呢,拿走了瓷器收走了首飾,還總有褲腰帶呢,往房梁上一掛也能要了命,誰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會乾什麼。

芙蘭趕緊表態:“我跟姑娘一起睡。”

唐荼荼無奈:“我一個病人,全屋都是病人,你不想要眼睛啦?”

芙蘭:“姑娘彆誆我,這紅眼兒又不是看我一眼我就倒了,好好把手洗乾淨比什麼都強,您看我這手,這幾天都快洗禿嚕皮了!”

唐荼荼勸不住她,芙蘭自己吩咐人搬了張矮榻,緊緊併到她床邊了。

一夜無夢。

清早,印坊裡的氣氛好了些。年掌櫃派了人來掛燈籠,都是年輕小夥,爬高爬低利索得很,往房簷下掛燈籠踩著梯子如履平地,手都不用抓一下梯。

唐荼荼辨認不出這是不是影衛,隻覺得這些人若有若無地觀察著她,乾一會兒活,三兩個湊一塊咬會兒耳朵。

走前,過來問了個安,閒話也冇多講,隻特特強調一句“姑娘有什麼事兒隻管吩咐,您可千萬把眼睛養好,這是大事”。

“好好養病”這話好多人都跟唐荼荼說過,就眼前這幾個大小夥兒,態度鄭重的都有點古怪了。

唐荼荼冇大明白,笑著還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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