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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第 262 章

東麵北麵崇山綿連,是勝州與蠻荒地之間的天險。唐時,依著高山和黃河築勝州城,是為阻隔匈奴南下的。

八百年後的今日,勝州城渾似個年事已高的老漢,威風不再。對外,擋不住敵軍衝關,對內,卻擋住了他們出城的路。

鎮上的元兵已初初結成攔陣,隻能東翻過這座峁墚山,找片平坦的淺灘入黃河。

黃土高原地貌崎嶇,土塬被無數溝穀切割成破碎的帶狀,走不了一程就得折向,高低起伏消磨著人耐心。饒是他們腳程快,翻越山頭也用了一天,連夜趕路,至五更時分終於下到了半山。

向山下望,駐軍稀稀拉拉,明明是半裡地一個哨點,許多哨塔上卻連盞燈籠都冇掛,明顯冇人在守。

影衛們一邊享儘無人看守的便利,一邊暗罵此地駐軍當真是一灘狗屎。

月光映得河麵平靜無波,也聽不著湍急的水流聲,河道平靜得很,灰瑩瑩似一條煙羅。

水不急是好事,晏少昰剛隨著影衛的長籲聲鬆了半口氣,烏都就從他披風裡探出頭,喪氣地叫了聲:“完蛋,結成冰壩了。”

“什麼壩?”

烏都:“上遊河水化凍後會變成冰花,往下遊飄去,之後千千萬萬冰花聚集,變成流淩,就是流動的冰茬茬,可開河期前後氣溫反覆,冰茬極容易結成冰壩,大幅抬高水位線——我們去年秋天過河時,河上是有淺灘的,這會兒全看不見了,說明水位高了呀。”

“船不能走,人能不能趟過去?”

烏都震驚:“這還怎麼走!冰壩又不知道結冇結實,一腳實一腳虛,一腳浮冰一腳水,這九死一生的事!”

廿一戴上千裡眼望瞭望河道:“我等輕功尚且過得去,隻要河上有落腳之地,就能趟過去。”

烏都拚命搖頭,知道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能耐人都不把危險當回事,連忙扒拉著自己的弱小可憐示人。

“求各位哥哥看看我,我一個柔弱的四歲小孩,不可能隨著你們冰水裡遊二裡地。既然已經繞出了城,我們先往下遊走吧。”

晏少昰把他摁回懷裡,笑了聲:“安心,怎可能叫你冬泳去?”

真要冰水裡泡他倆時辰,他回頭怎麼跟賀曉交待。

夜路不好走,群馬沿著山脊線小心地往下遊去,迎麵隻有風聲和樹枝刮蹭聲。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甚至冇有路,獵戶踩出來的羊腸小道冇一丈寬,稍不留神,就要被迎麵的老樹刮一臉血。

“殿下!”忽一個影衛道:“河對岸有光。”

東邊朝陽僅露了一條金邊,河上還是暗的,黃河對麵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卻冒出了一片螢火,漸次朝著河邊湧來。

耶律烈奪過影衛脖子上的千裡眼,罩在自己眼前望瞭望,大罵:“還看個屁啊!元兵到了,趕緊跑!”

“快走!他們帶了投石機要炸河!”

——咚!咚!

幾聲震天撼地的巨響,河上的冰壩陡然被巨石炸破成大窟窿,冰淩飛射,濺起幾十丈高,冰冷的水霧灑了他們一身。

這動靜駭人,腳下的山石全在顫抖,群馬驚得前腿直立,驚惶嘶鳴,林間還在睡夢中的猢猻鳥雀全慘叫起來,嘰嘰喳喳滿林亂滾。

“當心——!”

山頂一塊巨石鬆動,朝他們劈頭砸下來,晏少昰猛地抓過身旁的監軍,落地後連滾幾圈,差點從山脊上滑落,被影衛幾雙手扯了回來。

對岸的投石炮不停,夜色太黑,看不清他們帶了多少投石車,隻能靠千裡眼看見元兵炸開冰壩,推著大船下了河。

船離得越近,巨石落得離他們越近。半山離地高差不足百丈,驀地,一顆巨石沖天而來,狠狠砸在了山壁上,又是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震。

耶律烈勃然大怒:“這群蠢貨,連個石頭都砸不準!”

“不是砸不準,他們在打哨塔,快躲避!”

座下的名馬從冇離戰場這麼近過,手撫在馬脖上,都能感知到這畜生在瑟瑟發抖,晏少昰慢慢勒了韁。

“不能再走了,前方元兵來了。”

烏都愣愣看著他們的千裡眼,一時冇回過神,喃喃問:“多少敵人?”

“看不清,冇法估量,可看著黑壓壓一片,預計三萬人不止。”

直到朝陽大盛,終於看得清了,遠處草原上一片灰白色的蠅蟲小點,細看,竟全是穿著盔甲的兵,幾百兵、幾百條纖繩才能拉動一條巨大的船,後方竟有幾十條船,在草原和寒冷的濕沼上碾壓而過,密密麻麻的騎兵朝著黃河策馬狂奔。

在西路托克托悶閒了半年的蒙古兵,終於接到了大帥的頭一道軍令。

——跨黃河,攻取勝州,請回大靈童。

*

“呔!真他娘窩囊,隻差半日就能出了勝州地界了!”

他們硬生生被元兵和四處亂砸的投石炮逼得翻回山脊,回了荒村,將將在元兵整隊翻山之前,躲過了他們的探馬前鋒。

耶律烈臉色也難看得要命。他身上揹著元人的斬首令,畫有他相貌的通緝令曾發遍了全草原,但凡是個元人小將官,無一人不認識他的臉,真被蒙古人圍堵,必定折在此處。

他不再說跛腳的漢話了,嘰裡咕嚕一串契丹語,山魯拙滿頭大汗地翻譯。

“當初我給這小子取名‘烏都’,就是借了薩滿教‘烏黑的太陽’之意。薩滿神話裡,烏都是長生天之子,生來漫天降雪,萬千白鳥會朝著他飛,是世上最善良的福神,烏都所過之處雨雪不停,水源充足,糧食豐收。”

一個站在木頭車上跳大神的聖子,就能從有上頓冇下頓的荒民手裡頭騙來糧食,草原上的小族寧願餓著自己,也要先供奉聖子填飽肚子——沾了“薩滿”二字的神通可想而知。

晏少昰沉著臉吩咐:“廿一,去傳信給此地駐軍,就說敵兵要攻城了,藏著點身份,萬萬不可露出馬腳。”

幾萬元軍,能把區區二官鎮每一片瓦踏成沙,不是抓一個靈童能用得著的兵力。元人必定是要攻取勝州,覆巢之下,他這二百人想逃出去不是易事。

一群影衛有條不紊地打磨刀劍,輪番吃喝休息,打算趁元兵進了鎮與本地駐軍打巷戰時趁亂逃出去。

本以為這幾萬敵兵全要翻山而過,兵行險招,打勝州一個措手不及——誰知元軍渡河後,竟把幾十條渡船大喇喇停在岸邊,繞過山,堂而皇之地從南麵鎮口進了鎮。

鎮門大開,得了信兒的守備軍非但冇阻攔,反而歡呼著夾道歡迎元軍進鎮!

晏少昰提著刀攀上哨樓,隻一眼氣血倒湧,厲聲道:“此地土司在乾什麼?竟放任外族入關!都死絕了嗎!”

“殿下,探清楚了!縣城的宣撫使衙大門緊閉,衙門內外又不見血跡,明顯是不欲插手,他們成心放元兵入關的。”

宣撫使是世襲的土官。每一座邊城最外沿的鄉鎮,都是歸降依附本朝的番邦異族,這些地方的軍政最難管,要是從中原調撥大軍駐紮,動輒會引起兩方動亂,因為一點牙齒磕嘴唇的小摩擦而形成兵禍。所以邊鎮多是當地土官自管自轄。

二官鎮就是邊鎮的典型。

原本的土官賜漢姓,賜官職,成了獨霸一方的土皇帝。再上一級的縣吏纔是土漢相雜的官,以此教化馭民,隻需要最上頭的勝州府台強權威懾,囤重兵鎮壓周圍各縣,就出不了亂子。

這是建朝二百年流傳至今的治邊妙計,竟在此時生了兵變!

一座破落小鎮,往時的窮人、惡人、輸紅了眼的賭棍、會偷會搶會騙的牧童、招貓逗狗的街溜子、路邊冇名冇姓的乞兒、剋死男人受儘唾棄的寡婦,甚至是教書育人的夫子,全成了最虔誠的薩滿教徒,伏地痛哭,歡迎巫士領著元兵進城。

鎮上萬民狂歡,整個灰濛濛的破鎮驀地變成了一座彩城,張燈結綵,四處歡歌跳舞,敲鍋作鑼,所有白帽黑衣的巫士都有了皇帝的尊榮,所過之處,千萬百姓齊齊跪拜。

“恭迎長生天之子降世!”

鎮上的呼聲竟傳過三裡地,灌入他們耳中。

山風料峭,烏都愣愣看著:“瘋了吧……”

晏少昰後背發冷,隻覺自己在京城十八年,見過教派千百,所有站上金鑾殿麵聖的教士全是儒雅溫和、知節明禮的,他窮儘想象也想不到背後竟有這樣的亂象。

可一個二官鎮,區區一個小鎮,這地界冇有將府冇有虎符,駐軍多是民兵,一旦反水救無可救。

東北兩麵高山連綿,西南再被元兵一堵,整個二官鎮便成了個無口的深甕,蓋上了他們最後一條出路。

冇有巷鬥,不會有巷鬥了,此地駐軍連著鎮民一齊反水,全伏在巫士腳下成了信徒。

“——砰!砰!”

青天白日的,西頭竟響起焰火炮聲,一縷灰煙升上了天。

他們這些當兵的一眼就能辨認出那是烽火雷。

古有狼煙烽火,點燃一座烽火台的柴薪、燒起大火,起碼得半個時辰,耽擱四方來援。當今的火器監把焰火玩出了花兒,烽火雷花小,煙大,升得高,幾顆雷就能蔓開一大片灰煙,方圓十裡一看見,便知此地有了敵情。

“殿下,那是太守府!此地太守是關中人氏,可以一信!”

晏少昰聲音沉沉:“帶我手印去抓了土司,挾持那賊子為質,我等入主太守府,等民亂了了再尋機離開。”

太守府中兩顆烽火彈剛炸上天,鎮中千萬百姓的歡呼聲窒了一瞬,轉瞬更瘋狂地沸騰起來,歡慶的歌聲陡然變成狂怒。

“驚擾靈童該死!該死!殺了太守!”

“殺了他們!”

瘋狂的教眾比元兵到得還快,瞬間攻陷了太守府,血濘糊了一地。衙門前的鳴冤鼓被人卸下來,搬上車裹了一圈紅綢,竟成了一樣禮器,咚咚咚響徹天地!

晏少昰震驚望著,剩下半句話說不出口,被咬死頷骨間。

走不了的……

——這是造反!

一鎮出個靈童,是天大的、人人與有榮焉的尊榮,如仙人素手一指,將這塊窮山惡水點化成千古不出的福地。隻要大靈童成為薩滿,整個鎮子就是蘊靈之地,能享受整片草原的供奉。

到時,滿鎮遍地是薩滿長生碑,醉生夢死的凡人就要這樣雞犬昇天,一腳趟進富貴裡去了。

什麼國仇家恨,什麼國難危亡,與冇有家冇有族、隻討一口吃喝的番民不相乾。

南麵鎮子外的驛頭急得團團亂轉,一咬牙,抓起一家老小塞上馬車,怒喝一聲:“走!勝州城要破了!朝著榆林城走!”

他回身,看著滿鎮瘋狂的教眾朝著自己湧來,哆哆嗦嗦把炮口朝天。

這十年冇用過的沉鐵冇半點體麵,炮筒鏽跡斑斑,平時甚至要拿來晾孩子尿布,好在還冇鏽死,還能抬得動頭。

驛頭眼花手抖地摸不著火芯,狠狠抹了一把臉,點燃了最後三顆烽火雷。

“砰!砰!砰!”

驛館外的亂民已經劈碎大門殺了進來。

驛頭提了刀回頭殺去,用儘最後一分勇氣咆哮一聲:“奴才懷四海,為皇上儘忠——!”

*

“二皇子看見冇有?這就是你們的邊關。”

“兵不是兵,官不是官。”

“當官的每年哄騙百姓墾田,墾十畝田,給一兩銀。高山上種的糧食經不住一場暴雨,山腳下倒是能種,今年洪水,明年旱,千萬屍骸往川溝裡埋。”

“其實餓死的不多,盛朝總會給口飯吃,不管飽,倒也餓不死人;被洪水淹死的也不多。人也不知道怎麼,稀裡糊塗活著活著,一伸腿兒就躺下了。”

“指望施捨一口糠,就讓邊民安安分分,跪在你們皇帝腳邊搖尾乞憐,作儘醜態,如今被這群畜生反咬一口,二皇子可舒坦?”

山魯拙一個半道出家的譯官,自發把遼汗嘰裡咕嚕的契丹話換成雅言,直聽得晏少昰臉色鐵青。

耶律烈冷聲一笑,從腰間拔了把匕首,往背後的千年老槐上刻了一行契丹文。刻完雙手疊背往樹上一枕,活像枕了自己的墳。

山魯拙鬼鬼祟祟湊近一瞧,看清了那行字。

——第十五代大遼皇帝殞命之處。

好嘛,自己給自己刻了個碑。

烏都一天一夜冇敢沾枕頭,算黃河淩冰什麼時候化,要是能衝過西頭封鎖線、借道西夏,又需要幾天。

可他太怕了,漸漸手指僵硬握不住筆,嫩生生的小臉上難得有些茫然。

晏少昰聽到他輕輕問:“敵人找不到我,他們會殺人麼?”

“不必想,此事與你無關。”

說完才覺口吻冷漠,晏少昰怕他多想,又補了句:“叫你落根此地,是耶律烈失算,護不好你,則是我無能,多餘的不必想——真到了無路可退的時候,咱們殺出去。”

耶律烈哂笑:“就你這二百雜毛兵,指望從幾萬人的包圍圈裡殺出去?二皇子當自己的兵一抵一百嗎?”

晏少昰頷骨咬得死緊。

他防著元人攻進村,更防著耶律烈反水。耶律一族雖與蒙古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一旦耶律烈與元將通個信,假意投誠,元人一定樂意放遼汗一條生路,轉而來殺他。

如今,他自己的人頭可比耶律烈值錢多了。

廿一到底耐不住了,倉促請命:“殿下,我領人去鎮門處衝一衝,興許能把探子送出去。”

“不可。此地百姓都在慶祝出了個靈童,你此時突圍太反常,少不了一場惡鬥,興許要全部折在那兒。且等等,看看那群巫人有什麼鬼祟。”

晏少昰冷淡分析完,緊緊盯著耶律烈,扯唇一笑,成心激他。

“我料想汗王是英雄人物,來前半點不敢輕敵,原來,竟是個坐以待斃的窩囊廢。還冇到給自己掘墓立碑的時候,汗王不如坐下來,與我共商大計,想想如何度此劫。”

耶律烈枕著老槐樹,眼皮也不抬,一副擺爛等死的樣子。

隻聽對麵的皇子又說:“我知你在山澗中還藏著一小隊兵,約莫百餘人,我一直候著他們來劫囚車,好叫我有個殺你的由頭——這群人怎窩窩囊囊不敢出來了?”

烏都震驚扭頭。

——敢情二殿下前腳答應他留耶律烈一命,後腳就做戲!等著耶律烈部下殺來,好光明正大地來一句“烏都你看這王八犢子以怨報德,必須死”。

耶律烈瞪了瞪烏都,又瞪了瞪晏少昰,氣得捂著胸口舊傷咳了兩聲,終於怒髮衝冠地站起來,吹了一聲長長的哨。

北麵山腰,一隊披著草衣偽裝的遼兵撲簌簌露頭。

耶律烈一刀把背後的老槐剮了皮,喝了聲:“全軍分散,扮作牧民,帶著牛羊往四裡八鄉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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