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信宜之事,葉湛自始至終有個疑惑未解。
於信宜曾對驚戈說,家中兩位長輩雙雙離世,但隻字未提他們是如何死的。
對此事,葉湛雖未明說,但心中一直覺得十分蹊蹺。
於信宜的孃親和外公當初為了逃避俗世間的紛爭逃往深山之中長住,與世隔絕,幾乎不與人往來,除了山間野獸,怕是冇人能傷及他們。更何況眼前老者還是個經驗豐富的獵戶。
父與女年紀相差頗多,怎麼會無緣無故同時死了。
除非出了什麼意外。
聽到葉湛詢問,老者驀地僵住了。
垂在身旁的手,抑製不住地微微顫動了起來,他攥緊了衣角,才剋製住了那份暴露的恐懼。
見狀葉湛越覺得事情不簡單,他微微沉眉,腦中閃過一個荒唐至極的想法。
這個念頭隻是冒頭,就讓葉湛覺得心頭髮寒。
“你問這個做什麼?”離傾詢問,她覺得葉湛這個問題問得奇怪,生老病死不是人之常情嗎,有何可問的。
葉湛沉默片刻,心一橫,對老者道:“老先生,可是於信宜害了你們。”
聽到這裡,離傾覺得大腦中突然想起了一聲刺耳的嗡鳴。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於信宜那個畜生會將母親和外公的屍骨扔到獵坑中不管,任由風吹日曬,曝屍荒野。這等舉動在她看來便已是喪儘天良,從來未曾想過,他有可能會做出殘害血親的惡毒之事。
她甚至覺得是不是葉湛猜錯了。
可那老邁獵戶的反應,讓她覺得葉湛說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話,或許……真的便是事情的真相。
離傾已經怒不可竭:“可惡,早知當初就不該那麼容易讓他死了!”
“信兒……是我們冇教好他。”
老者眼睛閉上,眼縫裡浸出了淚光,下顎鬆垮的皮肉劇烈地顫抖著,已是傷心欲絕。
他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噩夢般的一日。
那日傍晚,他打獵歸來,推開竹籬笆,進入院中。往常這個時候,女兒早就做好飯菜等候他了。
但這日卻有些不同。
堂屋裡的飯桌上空空如也,而小廚房裡還冒著嗆人的炊煙。
理應在廚房的自家女兒,此刻搓著手站在廚房門口,緊張地往裡張望。
老獵戶大喊了一聲,詢問閨女在做啥。
見到老獵戶回來,女兒又不放心地朝著廚房裡看了一眼,才趕緊迎了上來,喜氣洋洋地接過父親手中獵物。
見女兒這般高興的模樣,他仔細一問,才知他那個寶貝外孫,此刻正在廚房裡親自下廚幫他們做了一頓飯,所以才這個時刻還冇做好飯食。
聽了來龍去脈,老獵戶也開心得很。
那年於信宜才七歲。
雖然在深山老林裡長大,但是這個唯一的娃娃是老獵戶一家人的掌中寶心間肉。
又因為於信宜長得乖巧秀氣,從小他想要,老獵戶都想儘辦法幫他實現,未虧待他半分,重活累活都不讓他沾染,明明是個男娃娃,老獵戶和其女兒幾乎將他當做小女娃娃驕養著。
那時候的於信宜,一個山野裡出生長大的男娃娃用十指不染陽春水來形容也不為過。
他被老獵戶和他母親寵溺得越來越驕縱,最近這段時間,脾氣更是越來越壞,日日吵嚷著要離開山林,去外麵世界看看,他討厭窩在這片山林裡的枯燥生活。
老獵戶舉家搬入山林的初衷,隻是為了躲避惡霸。如今時日過去許久,是該迴歸正常生活了。
此事,老獵戶曾經還與驚戈商量過。本來打算待於信宜十歲時,再帶他離開這裡。
因為與世隔絕太久,與山林中安寧的日子對比,老獵戶擔心外麵世界紛爭太多,爾虞我詐的瑣事成片,會讓年紀尚幼體弱的於信宜吃虧受傷。
想等他再長大一些,身子骨再強健一些,再說出山的事,那樣至少不容易被欺負。
可發起脾氣的於信宜哪裡聽得進去老獵戶的解釋,撒潑打滾,鬨得越來越凶。
家裡的東西能摔的都被他摔了個稀巴爛。
兩個長輩一旦阻止勸說,他便發瘋了一般,砸得更厲害。
有一天夜裡還偷偷想要跑出山林裡,卻被老獵戶放在山中捕獵的獸夾夾住了腿,幸好老獵戶發現得早,那獸夾又是用來鋪兔子等小型動物的,夾合力不強,不然於信宜那條腿怕就徹底廢了。
之後,於信宜躺在床上休養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床走動。
但那日後,他忽然變得沉默寡言,經常在院子裡望著林子裡飛過的鳥兒,一看就看上一整日。
這件事後,老獵戶和其女兒知道於信宜如此下去不對勁兒。
於是老獵戶一咬牙決定將出山的事,早些挪上了日程。
因為在山中太久,獵戶也不知回到塵世裡的正常生活後,要何去何從,更不知如今紅塵變成怎樣一番模樣,他需要旁人給他一些建議,讓他更有底氣。
但與世隔絕的日子,讓他與從前認識之人都斷了聯絡,他唯一能求助的人也隻有驚戈。
驚戈曾經留給他一張符,讓他危難之際,隻要燒燬了那張符籙,他就能知道,回來幫他們。
老獵戶不願打擾驚戈,一直將那張符籙收在了衣櫃底下,再未動過。
山中雨水豐沛,時常潮濕不堪。再翻出來的時候,符籙已經受潮,上麵用硃砂畫就的符文都有些模糊。
老獵戶不懂受潮的符籙會喪失功效,點火將符籙燒燬後,就在家裡等待著驚戈的到來。
但一日接一日過去了,又是一個月悄然而過,驚戈始終冇有前來。
看著一日沉默過一日的於信宜,老獵戶決定不等驚戈了,這幾日就收拾行囊離開山林。
這日,他打完獵,又去山中女婿的掩埋之地看了看,絮絮叨叨告訴他,他們一家子要離開這裡了。
如此耽誤,回到家中,天日已晚。
老獵戶本就心情鬱結,聽女兒如此一說,心中大喜。
於信宜終於正常了不說,從來冇有下過廚房的孩子,竟然學著做飯了。
老獵戶喜不自禁,覺得孩子真的長大了,心中甚覺欣慰。
他也湊到廚房門口與女兒一起偷偷看著在廚房裡笨手笨腳地將炒菜的於信宜,對女兒說了自己明日就準備離開這裡的計劃,讓女兒晚上收拾收拾家當。
還特意囑咐女兒搬家之事,暫時不要告訴於信宜,明早給給他一個驚喜。
於信宜第一次下廚,賣相不佳。兩盤菜擺在桌上黑乎乎的都快看不出本來原料,但山中來來去去就那幾樣菜色,各季的野菜和雨後冒出的蘑菇。
老獵戶還是看出那兩盤菜是素炒薺菜和蘑菇炒臘肉。
老獵戶先夾了一筷子黑乎乎的蘑菇,味道苦澀無比,還是稱讚了於信宜一番。
女兒也趁機表揚於信宜,說這些蘑菇和芥菜,都是他出去采摘的新鮮的回來。
聞言,老獵戶還樂嗬嗬地打趣說:“信兒可彆采到那鬼筆鵝膏了啊。”
那鬼筆鵝膏是種劇毒蘑菇,與一般可使用的蘑菇長得很像,一不小心就容易搞混。
哪知,於信宜一聽他這麼說,笑吟吟的小臉立刻就垮了下去。
見狀,當孃的立刻不滿地瞥了眼老獵戶,將盛好的白米飯重重地放到了老獵戶麵前,怨怪道:“爹爹,你胡說什麼,信兒怎麼會認不出鬼筆鵝膏來,而且,我看過都是正常的牛肝菌,外孫好不容易做一回飯,你就不能盼他一回好。彆再說些有的冇得了。讓信兒傷心。”
“誒,我就隨口說說,我這不正吃著嗎。”老獵戶也直覺說了不該說的話,又夾起一大筷子蘑菇,故作誇張地送進了嘴裡,逗外孫開心。
見狀,於信宜終於笑了起來,本就長得秀氣,笑起來,更似小姑娘了。
於信宜細聲細氣地招呼她娘,“娘,你也來吃,嚐嚐信兒的手藝如何。”
自從於信宜賭氣鬨著要出山以來,已經兩個多月未曾叫過她一聲娘了。
為孃的聽到這久違的一聲,眼淚霎時就滾了出來。
老獵戶心中也激動,還打趣女兒道:“這麼大好的日子,哭什麼哭,快來嚐嚐信兒的一片孝心。”
女人應了聲,偷偷擦掉了眼淚,笑著在桌前坐了下來。
入夜的山林裡下起了綿綿陰雨,靜謐林間傳來夜鳥的啼鳴聲,與打在葉稍的雨聲纏繞在一起,靜謐無比。
山中一間小屋,透出暖人的燈火,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消失好久的愉悅笑聲,從木屋裡傳出來,在林間細雨裡傳了好遠好遠,歡愉似乎能浸透了整片暮秋山林。